《青琐闼》第10/62页


  苏萧是头一次见到此人,那人是个斯文书生的模样,头上簪一只翠生生的玉簪子,身量很是娇小,年纪又小,长相又清秀,一张脸只得巴掌大,仿佛只剩下一双骨碌碌直转的眼睛和尖尖的小下颌儿了,一双柳眉微微蹙起,却是不语也含着三分情的眉目。
  苏萧心下顿时明白了,原来却不知是那家的闺秀扮作了男子,来凑些个热闹,不知何故却与杜士祯死磕上了。想来上次捉弄杜士祯的人,正是面前的这个姑娘呢。
  旁边有一个声音温言道:“小郁,不得胡闹。”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

  ☆、佳公子(二)

  苏萧这才看到,座上还有一位男子,端坐在姑娘身侧,年纪不过三十上下,在一圈少年士子中,相貌虽说倒不是特别出众,却端的是一副难以言说的沉稳清雅之姿。
  苏萧也是自小见惯了世家公子,可今儿这人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意味,真是一派丰姿奇秀,因此上在心底也不由心里暗暗感叹,听世人常常形容的浊世佳公子,也不过是如此了。
  虽说那男子此时微微皱着眉,可与那姑娘两人并排坐在一起,倒有说不出的和美之态。那姑娘被训了倒也不恼,仰起脑袋十分挑衅地看了杜五一眼,这边转过头,对着身边那男子却是俏皮一笑,乖乖地不再做声。好似娇花绽放,一时间便是冰雪消融,春回人间。
  杜五被那姑娘如此这般地一激,当即血就冲上了头,瞪着眼睛道:“赌就赌!”
  当下说定,旁边的软榻上就摆上了棋枰,两人分两边坐定,手起子落,好一派刀光剑影。
  苏萧扶额,心中暗暗叹气,若是此事再传到尚书大人耳朵里,怕是杜士祯又要到自己家里来避一避祸了。
  丁惟坐在苏萧旁,笑道:“我看,杜兄如今呢,可真当得起冲冠一怒为红颜了。”见苏萧面露不解之色,丁惟笑着指了指那姑娘,道:“这位姑娘姓池名郁,乃是池大人的千金,在京城中,也算是排得上名号的才女了。”
  原来,这姑娘的身份,在座的众人都知道了。
  丁惟再指了指方才坐在池姑娘身边那位朗朗风仪的男子,“那边的那位,苏兄台怕还没见过吧,那位是翰林侍讲学士邱远钦邱大人。说起来他还是池姑娘的表兄呢,如今啊,杜兄对池姑娘看上眼,可是怕要伤心了。这京中谁人不知池姑娘一心仰慕的,正是她的表兄邱大人呢。”
  苏萧一时间觉得天昏地暗,世间万物仿佛陡然间从眼前退开了来,天地间只剩下丁惟的一张嘴张张合合,耳畔边管弦丝竹戛然而止,只剩下邱远钦三字如同符咒一般在脑仁儿中间嗡嗡作响。
  她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一腔子的血仿佛争先恐后地往头上涌,接着再一股脑儿地齐刷刷地冲向脚下,她只觉浑身冰冷,双手几乎要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可心口似乎又憋闷到极致,像是三伏天里,紧闭了门户一般,一丝丝风气儿也没有办法透进来,那样的压抑憋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苏萧只看着对面的人,恨不得要将此人瞧出一个血窟窿来。四年,从那一夜算起来,已是整整四年,她才第一次真真切切瞧清楚了他的模样——如今见到了才知道,自己的夫婿居然是如此这般的玉堂人物。也难怪了,如此风流人物,她一介罪臣之女可真是高攀了。
  想来,当初他必然是强忍着厌恶才和她这个寡廉鲜耻找上门来的女人拜了花堂罢?他必然觉得,收留了她已是天大的情分,即便将她随手扔在邱家后院之内也是理所应当的事,遑论还要管她的死活和那微不足道的尊严?
  他怎会料到,这寡廉鲜耻的女人却并无感恩戴德之心,更不会安分守己,未及一年,就做出自留休书的事儿来,他又怎会料到,这女人不仅自请下堂,还上了京城,耍尽了手段改名换姓,混入太学生之中,胆大包天欺君罔上,混得了官位,非要为她的父兄翻过案来。
  他更是万万不会料到,他这个下堂之妻,现下正坐在他的面前,亲眼见他与他那池小姐眉目传情。
  丁惟看着苏萧方才还笑盈盈的脸,顿时转成了一片青白,两只眼睛也不看自己,只管一转不转地盯着对面,哪怕手上那双镶了红珊瑚的鸳鸯筷子“咔嘣——”一声掉在了地上,她也并不俯身去拣。那鸳鸯筷子一头镶着小粒的红珊瑚,一头却是实实的银铸,掉在地上声音极是清脆,引得对面的那人不禁抬头望向苏萧。
  一旁的丁惟见她出神出得厉害,又她面朝着正好是池小姐,当下颇觉得有些失礼,搭了她的手,好意提醒道:“苏兄台——”这一搭才发现,苏萧的手冰冷得如同冰窖里结了三年的冰渣子一般。丁惟被实实地唬了一跳,正想说什么,却瞧见苏萧注视着对面之人,目光煞是冰冷,丁惟这才顺着她的眼神仔细看去,却是吃了一惊,原来苏萧并不曾看一眼那娇艳动人的池家小姐,反倒是目不转睛地瞧着邱远钦。
  对着这样几乎要将人盯出一个血窟窿的目光,苏萧对面的人倒似乎并不以为意,只轻轻一笑,朝着苏萧举杯示意,以杯就口,微微一呡,举手投足间,好一副垂柳淡云图。
  丁惟见苏萧并不回礼,更无动作,忙低声唤道:“苏兄台——”只见苏萧却突然转了目光,从丁惟手中抽出手,直接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丁惟正想跟出去,却听得那头有人猛然一喝,“啊!?”原来,那边枰上来回中已杀招已现,杜五正瞠目结舌地看着枰上的黑白子,一思索方回味过来,自己是上了对方的套子了——先是围魏救赵,接着是暗度陈仓,真是一出釜底抽薪的好计谋!
  这一场龙凤斗,看得旁人忍不住赞叹喝彩来,果然不出所料,杜五爷但凡遇到了池小姐,运道便甚是不好,可不是又输了么。
  杜五向来是甚豪气的一条好汉,也不顾众人的起哄声,给自己斟满三杯酒,一饮而尽,豪爽道:“你们擎等着听夫子庙的钟声儿吧!” 当下扔下黑白子,既不牵马,也不要家丁奴仆跟随,只揣上一把短剑,独身奔了玉子山而去。
  苏萧这头出了房门,顺着曲径,胡乱转了几个拐,只见眼前乃是一方僻静的院阁,这庭阁是在院子的西南脚上,无人仆从往来,甚是清净。
  阁当中陈着一张枣根香几,几上摆着官窑小胆瓶,从中插着一簇儿新摘的水仙,含露羞放,很是清雅幽远。案边一头放着一只矮墩儿,苏萧慢慢屈身坐在矮墩儿上,极力稳住心神——方才,她几乎不能自持,忍不住直上前去抓住他的衣襟,痛声质问。
  那一年,父亲含冤,兄长屈死,苏家一门家破人亡。她身负家仇,举目无亲来投奔夫家,不过是想她的夫君念一念夫妻之情,尽一尽同窗之谊,她并不奢望他能一心维护于她,只求他听她一言,刚正廉直,做个仗义执言的君子。
  锦官城中盛名之下的苏筝,再是如何的锦心绣口,如何的兰心蕙质,到了此时,不过是百无一用的区区一介弱质女子。
  唯一可仰仗的,也不过是一纸婚书所定下的夫君而已。
  她看尽了世间的冷眼,苦苦熬到他挑开盖头的那一刻,哪晓得,高高在上的邱二公子几乎是连看她一眼都不屑,就那样弃之而去。可叹她的婚事所托非人,兄长眼中如珠似宝的小妹,在邱二公子那里,不过是视若敝屣而已。可恨当初自己也瞎了眼,听信了闺中流传的那些品评,只隔着屏风偷偷瞧了一眼,连个他的囫囵样子也没瞧清楚,却芳心暗许,还痴心盼着和那良人举案齐眉,神仙眷侣,共度白首。
  更可笑的是,就算他弃她不顾,她仍天真的以为他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依靠,虽是灰心,仍千方百计打探了消息,只想着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
  在他上京赴考半月之后,她——终于得知他早已去了京城。
  不啻于晴天霹雳。
  枉论什么举案齐眉,枉论什么嘘寒问暖,二少奶奶不过是邱家奴仆口中的一场笑话罢了。可即便她是如何不堪,到底是他名正言顺的结发之妻!
  这四年来,他如何能安然自若,不闻不问?
  这四年来,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听之任之?
  她不知不觉握紧了手心,心口上一阵接着一阵的绞疼。她慢慢弯下身去,双手捂住胸口。她原以为她早已看得云淡风轻,原来还是会痛不可抑。虚掷青春了又如何?孤苦无依又如何?家仇之恨又如何?她的彻骨苦痛与他又有何干?
  邱大人才高绝世,官运亨达,自然可以在这千里之外的京城中,受天家之恩,享齐人之福,夏日游湖冬温酒,坐谈禅道,品赏诗文,琵琶相思,画屏闲展,好个逍遥乐哉。
  夫婿冷淡,姑婆见弃,等待她这般弱质孤女的,不过是在一方围笼里孤苦一生!自己在那活人坟一般的邱家后院里的半年时日,那些盼着他回顾一眼的痴念,现下想来,不过是白白的痴心妄想罢了!
  她直想仰天大笑,那人的目光居然还可以那样的温和和煦,那样从容坦然地面对她。在没有经历那些痛苦与磨难之前,她曾经也是那样温柔如水,她早已不再是苏筝,虽然她还能微笑,可她已会在联诗句的时候刻意压低自己,会和马先生精心算计周旋,会在三喜面前故意装作萎靡不振。
  那些小女儿的羞涩期盼,早就随着苏筝这个名字,一道死去。
  

  ☆、一相逢(一)

  “这位兄台,可否是身子不适?”不知何时身后有人,温言开口问道。
  听闻此言,她如遭雷殛,慢慢转回头来,站在她身后的,不是她那温文尔雅的夫婿还有谁人?邱远钦正在五步之外,侧身而立,细看之下那眉宇间还隐隐有一丝担忧。果然如闺中传言一般,邱二公子是个难得的翩翩君子。对旁的人无不止容有佳,真个是让人如沐春风,杨柳拂面。
  她不由低低轻声一笑,垂了头并不看向他,讥讽道:“区区在下微薄之躯,何劳邱大人动问。”
  虽是她语出不逊,邱念钦却脾气甚好,面上并未现出恼怒颜色,反是上前几步,侧身坐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兄台似是孤身客居,更需好好爱护才是。”
  苏萧心中本如万箭攒心,对他这一番说教更是极其不屑,冷冷道:“邱大人果然是人中君子,一席话说得以德报怨,在下佩服得很。”
  邱远钦再是温和,也听出了言语中的讥讽之意。他并不知此人为何对自己如此厌烦,方才在席间,此人就一直冷颜相对,自己致酒,对方也全无反应,反而拂袖而去。此时邱远钦并不是专程出来游赏夜景,原是因为在席中,杜士祯因着和小郁打赌,既又没有牵马,又没有唤上小厮跟随,这天黑路遥,已去许久,也未见夫子庙的洪钟之音响起,他心下有几分担心,因此上出门来打发杜家家仆点了火把,上山去寻找杜五。转回来时,见院中园色甚好,虽无月色,却有稀星,也别有一番韵味,不由信步闲游,未料见方才席间那人也在此处,屈坐在绣凳上,双手抚胸,仿佛很有些不适。
  他一片好心上前询问,哪想到此人又言语相刺。
  邱远钦对此恶言恶语虽然不以为意,可心下毕竟有些诧异,仔细打量那人,却面生得紧,他实在是想不起在哪里得罪了面前的这位年少公子,遂拱手道:“在下可曾见过兄台?在下乃蜀中人士,敢问兄台尊号?现在何处高就?”
  却见那人依旧冷淡道:“在下不敢高攀邱大人,并未曾见过大人。”说罢冷冷一笑,极是不屑。既不回礼,竟是连姓名也不愿多说。
  邱远钦当下也不知如何接话,心下再是诧异,也不好多问,只得苦笑道:“兄台且在此处慢慢赏园景,在下告辞。”
  说罢,转身离开,宽袍轻袖,踏月渡云,悠然而去。
  待他走得远了,苏萧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秀目微红,含了很久的珠泪霎时间一滚儿而出,方才她甚是用力克制,才忍住了不至于在那人面前失态。
  她并无恨意,她只是心死如灰。
  “咚———咚———咚———”不知何时,远山之中,传来了玉子山上夫子庙的黄钟之声,钟声低沉,盖过了前楼的丝管幽咽,钟声震彻天际,想来是杜五已经上了玉子山顶了,原来离席竟已有一个多时辰。
  她慢慢站起身来,抬起袖口拭了拭泪,摸摸自己冷透了的手臂,如今她孤身一人在黑夜的路上独行,没有光亮,没有温暖,没有暖巢可栖,没有人愿意护得她周全。
  茫然四顾,天地之大,唯剩她自己而已。
  霁云散去,碧天清清,星点如沙,薄云之间挂着半个透明的月芽。方才还晦暗无光的庭院,转眼便银光若倾,显得越发静谧安宁,真个是世间少有的玉宇无尘,银河泻影的良辰美景。
  玉子山上的钟声透过月色自云端远远而来,一道又一道的钟声在濯河面上回响飘荡,绵长不绝。
  苏萧静默站了半晌,心上又是后悔又是凄凉,一来是方才之间,陡然见到那邱念钦,思绪翻涌,一时欠了思量,说了好些话,虽然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说后却暗暗自悔失言,二来她在闺中之时,原本盼着的不过是举案齐眉和美平顺,成就一段千古佳话,未承想时空斗转沧海桑田,现下竟然是这样一番处境,实实地让她心死如灰,心下倍感凄凉。
  苏萧当下实在没有精神气力再去应付那花团锦簇的锦绣席面,杜士祯如今又那濯河那头的玉子山上,看这敲钟敲得比她还要凄凉的情形,怕是一宿都得蹲在那夫子庙的洪钟之下与庙中的山猴为伴了。这倒正好免了一番应酬,她心中暗自庆幸不必再回到那花酒席面上,也不用再瞧见那人,便寻思着找条小道儿出了这楼院,坐了来时的那辆驮车,回了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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