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闼》第9/62页


  话说,六部本是挨着的,礼部工部又是最近不过的了,从礼部西廊下旁边的后门出去,不消半刻钟,便抵了工部的衙门门口,因此,苏萧每日里都走那条道,再叫上王旬一道儿回宅子里。
  华灯初上,苏萧收拾了笔墨文书,闭好了房门,顺着西廊往后门走,刚拐过了玉兰架子,却见前面却有一人。
  天色已黑,礼部衙门里的官吏几乎都闩门回府。那人勾着头猫着腰,脚步极是轻快,眼看着就要出了后门,苏萧辨不清那人容貌,看身形却不似这衙门中的官吏,苏萧大觉有异,不由往前赶了几步,大声呵斥道:“何人?!”
  那人被苏萧一喝,脚下猛然一顿,也抬起头来左右四顾。
  苏萧打小就有一个本事,过目不忘。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长词短章,只要默默诵读一遍就能记得清清楚楚,若是遇到了人,哪怕自小儿时见过的人,她也能想起来,姓什名谁,更是分毫不差。
  所以,那人一转身的时候,她就立马就想起了,这可不是跟在荣亲王身边的三喜总管么!又突然忆起了,今儿晌午,正是官员午眠的时辰,那个两三步就闪进了侯郎中的公房里的人可不正是三喜么!
  想到此处,她打了一个激灵,两三个时辰的密谈,又是在皇上万寿节临到了了的时候,未必相商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儿?她未及细想,就已经觉出水深千丈来,阵阵寒意直往身上逼来。
  苏萧方才将三喜当成了梁上君子,故而大喝一声,现在自是万分懊悔刚刚的那一声呵斥,可悔之已晚,此地也无处可藏,三喜一双溜溜直转的眼睛已然看了自己,她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拱手道:“原来是三喜总管在此,下官方才冒昧了。”
  三喜也认出了苏萧,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不敢,鄙人还未恭喜苏大人高升礼部主事了。”
  苏萧知他记着上回凌波水榭的事儿呢,只做不知,面上含笑道:“三喜总管折杀下官了,哪里是高升了,下官不过是托王爷的福,侥幸得了圣上的恩典罢了。”
  三喜这厢才抬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苏萧,不紧不慢地道:“苏大人如今越发能说会道了。苏大人可真是勤勉,苏大人您——日日都是到这个点儿才回府?”
  苏萧愁道:“正是呢。唉,喜总管莫要用勤勉二字笑话下官,下官对您说实话罢,下官到礼部仪制清吏司不过才一两天的功夫,先前在主客清吏司的时候,那些同僚们晌午就做完的事儿,下官因着才上手,又愚笨些,日日总落在人后。也不知多费了不少的火烛纸墨,惹得同僚们颇有议论,说是下官为求勤勉的好名声,故意为之呢。”
  话语间,已经慢慢了低了下去,三喜看她神色,面上带着点羞愧,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神情,见她如此一副形容,三喜心中不由暗暗得意,心想此人恐怕已知道无有靠山的苦处,原先心高气傲的贡生现在做小伏低,三个月下来,怕是已经羞愤难忍了。
  三喜本想言语刺她两句,可转念一想,反倒温言开解道:“外人之言,苏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不知大人午间可有午眠?若是午后浅眠一会儿,倒可提神醒脑,事半功倍呢。”
  苏萧知他明面上问午眠,暗地却是在试探她晌午间可曾见到了他,脸上不敢透出半点知情的样子,装作万分感激道:“谢总管提点,下官可不是正是有午眠的习惯么,若是不浅眠上一时半刻,下午视事,就更是头昏脑胀了,差事越发办不好了。”
  三喜一双眼睛只看着她的眉眼,想试探出些端倪,却又听她压低了声音道:“不过,下官这样前后一耽误,也就更晚了些,故而日日都是这个时刻才家去的。”说罢,羞愧之色越发深重了些。
  三喜听她如此一说来,又见她如此神气,心里也拿不准她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多少,言语上不好再做试探,只得虚意劝解两句:“苏大人,开头纵难些,也是无妨的,不是有言道天道酬勤么。天色已晚,大人快些家去罢。”
  听他如此说,苏萧方道了谢,告辞回府。三喜站在礼部的后门门槛边,目送苏萧出门往西而去。
  天色暗淡,苏萧虽是年少,如今看来却没有三个月前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了,从背影看来,走得慢吞吞的,竟然显得有些步履蹒跚,整个儿便是个灰心丧气的气象。
  三喜一直站着,直到苏萧走得远了,嘴角上还兀自留着一丝儿蔑笑,枉着当初王爷还高看此人一眼,没想到不过才三个月,今日见这苏萧如今这副模样,可见是应了那句话——空长了一副聪明面孔,却实实是个笨心肠。依他如今这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眼面前的事儿且是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分神看到些听到些什么身外的闲事呢?
  三喜觉得自己是谨慎过了头,况且,他来礼部本来也是不瞒人的,送节礼乃是正大光明的差事,只不过是待得太久,怕招人忌惮罢了。
  正在这时,旁边一个年轻的小厮见他立在那里,忙跑过来道:“喜爷,轿子已经备好了,您老是直接回府,还是要到哪里去再逛逛?”
  三喜横了那小厮一眼,当即手直接往那小厮头上招呼上去,沉下脸来训道:“逛逛?你这猴崽子就惦记着逛,也不怕把你小子的魂儿逛丢了?回府!”
  “好嘞——”那小厮忙不迭着点头,转头给在墙角屋檐沿儿下蹲着的两个轿夫打了个手势,转眼见那两个轿夫抬了顶绿幨黑帷子的小轿过来,小厮打起轿帘儿请三喜坐了,两个轿夫健步如飞,大步流星往前赶去。
  苏萧慢吞吞地走在棋盘天街上,天街上熙熙攘攘,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她眼角瞥着旁边一顶黑帷小轿从身边走过去,一个小厮跟在轿旁,正眼也没看她一眼,吆喝着开道,直接越过她,疾步往前而去。
  她走得更慢些了,垂着头,脸上还带着些愁眉不展的神情。待到那顶小轿子往着东面的小巷子倒了一个拐,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了,她才慢慢直起了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佳公子(一)

  今日这事情,倒是很有几分蹊跷。三喜到底和候郎中在商谈些什么呢?候郎中如今掌管着的是皇上万寿节的卤簿仪仗事宜,说起来这差事儿也不难办,现成的祖制摆在那里,样样都是现成的,只消依样画葫芦也就罢了,只是,这差事极是繁琐,极耗人力不说,更不见得有什么油水可捞。
  这差事不仅繁琐,一顶一重要的是各式卤簿仪仗品相数目都是断断出不得什么差池的,若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将什么东西放错了什么地方,什么东西少摆了一样,啧啧,这仪制清吏司上上下下可都别想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她一面慢慢思忖,一面往前走,一个不留神撞到了一个走街串巷的香油郎身上,那走货郎转头招呼道:“客官,可是要打买些香油?”
  她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去工部的,现下王旬一准儿还在公廊里等着自己呢,自己竟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来了。于是这才调转身来,徐徐朝工部公廊走去。
  王旬果然在房中等了许久了,此时已将灯掌起来了,正伏在灯烛下写着呈笺儿,见她推门而进,笑着摇头道:“宣之,你此时才来,定是忘记今日还有个约。”
  苏萧一愣,这才想起,今日果然是有个约的。而且这个约,还是杜五爷那日走之前给定下来的。
  那日,杜五爷临走末了,还直着嗓子喊:“苏苏,王旬,初七那日上头,别忘了望京楼的秋叶宴!”
  你若是问这秋叶宴是个什么东西,自然又是杜五爷想出来的稀奇玩意儿。
  平常人到了秋日,也就赏个秋月秋菊品个秋蟹罢了。可是,杜五爷是个平常人物么?别人赏月赏菊品秋蟹,今儿五爷要赏的却是秋叶。
  话说,京城之内的三大胜景,要说居首位的,当属荣亲王府的凌波水榭;而城外五景,居首位的便是筑在濯河河首的望京楼。
  想那两百年前,前朝举了全国之力,耗了十五年之工,在山间凿出一条延绵数百里的运河,开凿之初,运河原名为浛河,后来本朝为避先帝爷的讳,改名为沧水,从水从仓,取的是灌天下之仓,五谷丰登之意。
  这沧水源溯高平,连绵几百里,越了西岭,过了云山,从金陵之南直奔隘口关头,自东而西,穿流而过整个帝都。经帝都的这一段沧水,从隘口关头而出,到了此处陡然开阔,水势也收了凌厉的势头,流波之间渐渐缓舒,若是春日,放眼望去,两岸一派杨柳依依,草长莺飞的好景致。
  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背靠京师,沾了龙气的缘故,除了景色醉人,就连流经此处的水,也比别处的水多上了几分清亮甘甜。于是,出入京城的人,无论来往的商贾还是进京的外官,走到此处,都不由自主停马下轿,洗一把脸,卸一身尘。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久而久之,沧水流经京城的那一段就被称为濯河。
  在濯河河首,有一座鼎鼎大名的富乐院,属曲中十六楼,名曰望京楼,意在到了此处,便可望得了帝京了。这楼且不说占尽了濯河两岸的□□秋景,单是筑在这濯河之首,风水上就是极好的。
  一个富乐院,却偏偏要取这样一个古拙直朴的名字,可见这望京楼绝不是凡品,那院中更是亭台楼阁,兰堂水谢,高檐斗兽,珠箔银屏,彩梁画栋,柳荫花间,迥异尘世。
  楼中所藏的翠袖红裳也并不是寻常可见的庸脂俗粉,除去姿容姣好这一项占得十六楼之头魁,更勿论抚操琴丝,手谈撇画,鼓板舞旋,更是无不精通。百花竞开,莫不争奇?千蝶同飞,岂不斗艳?眼波盈盈间,□□奉钟,耳边唧唧厢,浅吟低唱,哪能不教人抛却了红尘琐事,一心只依红偎翠,恋着那香腮粉黛?
  放眼这京城,望京楼若是自称这京师的曲中十六楼之中的第二,那可就没别的地儿敢称第一了。
  望京楼往东而去,有山名唤玉子山。此山不高,山上枫树成林,到了秋日,秋风一层,那枫叶便跟着红了一层,几场秋雨下来,更是潋滟秋色,一重盖过一重。现下已到仲秋,那整座连绵的玉子山,满山枫叶琳琅,好比骄阳似火,一座山端就是个盛到了极致的朱砂红。
  这个时节,若是往望京楼上一站,秋色醉人心怀。山下濯河蜒盘而过,那一山秋色堪堪倒影于碧波之中,此地水光山色乃是望京楼的四绝之一。
  到这儿,苏萧终于想起这前因后果的茬儿了来。她看了看外头已快一片漆黑的天色,今儿天色甚不好,连个月芽儿都没有,连着五步之外那院门上衔环的椒图也看不分明,哪里还能隔着一条濯河看到什么秋叶?
  她不禁抚额,叹气道:“王兄,今儿小弟身子不爽利,容小弟告个假罢。”
  王旬看她顿时间就做了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笑道:“为兄也正想给你告个假呢,你去给杜兄捎个话儿,我今儿恰巧公事繁忙,是实实地不能去了。”
  苏萧探着头往王旬的条案上一瞅,果然是案牍累累,可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完的,不由再次抚额恳求道:“王兄,小弟可否辞了这聒噪的告春鸟的苦差事?”
  王旬见她如此愁苦,大笑道:“随你随你。可若是那杜兄事后发难,再上咱们家来小住几日……依我看来,谦之,你好自为之罢。”
  苏萧一个激灵,想起了杜五的筷子,和那声极其销魂的——“苏苏……”,顿时就更无一分的精神,只得连声叹气。
  王旬惦记着公文,没空理会她,直接打发了她出门去,安慰道:“早去早回罢。”
  也对也对,早死早投胎罢。苏萧心知这一趟务必得露个脸,想着城外路途尚远,她拐到棋盘天街上,在街口子上雇了一辆荔枝黄的驯骡驾的翠帷清油车,直奔了城外的望京楼而去。
  到了望京楼,她交付了头口钱,交代了那马夫务必等她,这才下得马车,抬头一看,却只见两排硕大的彩灯一溜儿结在那望京楼的门前,映照得方圆一里恍若白日,灯下妙龄仕女撒扇轻执,缓鬓倾髻,一派香云花雨,翠袖粉绢,好不热闹。
  还未等她站定,一旁早有两位妙龄少女款步迎了上来,膝下虚虚一屈,软软道了个万福,一左一右挽着她的袖子,娇滴滴道:“公子且随我来……”
  苏萧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温言道:“姑娘多礼了,姑娘可知杜士祯杜五爷现下在何处?”
  两人闻言,忙执了琉璃泻珠的羊角灯,将她往院子里领,一路上满目雕栏画槛,绮窗丝障,珠帘轻垂,花木萧疏,恍若仙境。两人将她引至一处极幽雅的小院厢房,尚未推门,便听见里面有人直嚷嚷:“赌!为何不赌?”
  这声音不是杜五,又有哪个?
  苏萧推门进去,只见席上众人大多是熟识的,见她来了,有人带头吆喝起来:“苏萧,你可来迟了,必得罚酒三巡!”
  她合了扇子,笑道:“列位,在下告罪,认罚认罚!只是方才在门口,就听得杜兄说要与人打赌,不知这次,杜兄又要与人赌些什么?赌注儿又是什么?”席上众人都知道杜士祯上次和人打赌,赌输了认了大肥鹅做兄弟的事情,现下经苏萧一说,个个忍俊不禁,十来双眼睛直望着杜士祯,只看他要如何作答。
  杜士祯斜觑了众人一眼,道:“赌什么不论!赌注儿么——若是我输了,”他看了一眼对面端端正正坐着的那位少年公子,再看了一眼窗外,咬牙道:“我就上对面玉子山的夫子庙去,敲了那山头上的寺钟给诸位助兴!”玉子山虽说不算高,可这黑天暗地的,要上到顶上的夫子庙,就算是骑马,少说也要个把时辰。
  哪料到,那小公子正眼也未看杜五爷一眼,冷冷回道:“打马上个玉子山算个什么本事?若是真要赌,就不借畜力光凭脚程上去,上了夫子庙,敲钟也成,”那公子抬起头来,再冷冷地瞥了杜五一眼,接着说,“不过,要敲就敲够一百零八声。”
  苏萧不由哑然失笑,敲够一百零八声,可不得一宿了么。在席的众人们都是无风也要起个三分浪的年少性子,当下轰然叫好。
  这人可真是个少见的刁钻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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