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闼》第12/62页


  ☆、风波生(一)

  隔日里,旬休结束,苏萧照例去部里。
  由于先前那日玉兰架下和三喜打了个照面,她心上总是有些忐忑,近来做事更格外的谨慎,处处留意,遇到候郎中时更是打叠起一万分的小心,不求抓好拔尖,只求顺顺利利办完差事,不给人抓着错处。
  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名叫候松,候松这人,素来便是一副阴沉沉的样子,若是吩咐下属官僚什么差事,也是寡言得很,历来不过是三五句话的功夫。
  这位郎中大人唯一的嗜好是赏玩鼻烟壶儿,今儿是冬日寒钓,明儿是八仙过海,后儿又是三英战吕布,坐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儿,把玩一只鼻烟壶就能耗上一两个时辰。部里人人都道是候郎中大人风雅,可谁人知道,他坐在那里一两个时辰,心里慢悠悠盘算着的,到底是些什么?
  今日里,候松坐在窗边,左手搁在梨花案桌上,漫不经心地盘着两枚灯笼狮子头,右手手心里则攥了个精巧的鼻烟壶,上下摩挲着把玩,一双绿豆似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将那鼻烟壶对着日光细细地瞅,仿佛能将里头绘的鱼戏莲花看活了似的。
  外头,苏萧叩门:“侯大人。”
  良久,侯松终于把目光从那支米粒大小的莲花瓣上移动到门上,抬了抬下巴:“进来。”
  苏萧跨进门来,拱手道:“前日里,大人吩咐下官准备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侯松道:“可是对照清册准备的?别待到内务府差人来取时,出些差三落四的岔子,到时候,本官可不好向上头交代。”
  苏萧回道:“下官已经一一查验过了。就等着内务府派过来的人来取。”
  侯松点头,这厢那脑袋已经埋下去了,目光盯着手上的器物一错不错,口内道:“去罢。”
  苏萧道:“下官告退。”
  正往外走,却听侯松在后头补了一句道:“苏主事,你记得下午内务府来人的时候,把四对黄缎九龙曲柄盖清点出来,一并让他们带过去。”
  苏萧略一犹豫,回道:“大人,按旧制,黄缎九龙曲柄盖需得大典前三日,方可交付内务府。”
  侯松双手抄在袖子里,冲她摇摇脑袋:“无妨,咱们司一贯和内务府常来常往,提前交付些东西也是常有的事儿,你今日便将黄缎九龙曲柄盖清点出来,临到了三日,手忙脚乱的,若是忘了,可是砍头的罪过了。”说罢,又低头继续把玩手中的器件儿。
  苏萧知此事办得不严谨,可架不住侯松拿着司里的老例子来压她,又见侯松并不再理会她,也只得告退出去。她前思后想,虽知此事不妥,却也无法,只得便将四对黄缎九龙曲柄盖一并清了出来,将所有的东西给内务府的人一一预备齐全。
  几日之后,她正在公廊上,却见侯郎中出门来冲她招手,待她揭了猩红毡帘进得门去,只见堂屋里面一位宫里的公公坐在正当中。那公公身材矮小,面容阴郁,现下未到十一月,却穿得极厚,身上裹着一件黑灰鼠的大毛儿褂子,双手抄在身前,从脑门子到脚后跟,都透着一股子从棺材中爬出来的半腐的气味,全身上下只唯有一双眼透出了点活泛劲儿来。
  那人耷拉着眼皮看了她一眼,拉长了声音问:“你可是仪制清吏司主事苏萧?”
  见她点头,那人又慢吞吞问:“皇上万寿节上的仪制用度之物,可是你前几日清点备下的?”
  苏萧丈二和尚摸不到头:“的确是下官预备的。”
  那人下巴朝她抬了一抬,道:“那四对黄缎九龙曲盖,也是你备下的?”
  她一听这声气儿不对,心疑是出了什么纰漏,忙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正是下官和宫里的公公们交接的。不知公公为何有此一问?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那公公皮笑肉不笑地的看了她一眼:“嗬,苏大人,您就别逗咱们内务府的人玩儿了吧?您给咱们内务府准备的四双黄缎九龙曲柄盖,三对可真真儿是咱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一点儿不差。可那第四对儿——”
  他拖长了话音,尾音儿陡然拔高,将桌子下的一个箱子往前一踢,“劳烦您给掌掌眼,这可是一对儿红罗柄盖!苏大人,这是皇上的万寿,可不是亲王皇子们的好日子,您差人给咱们内务府送个红罗绣五龙曲柄盖来,是个什么意思呢?”
  苏萧心知此事大不好,自己明明将四对黄缎九龙曲柄盖全部交送了内务府,如何就出了岔子?她头上顿时冒出一层薄汗,却强自镇定道:“下官可否借的红罗绣五龙曲柄盖一观?”那公公朝着桌子上的盒子努了努嘴,讥讽道:“您老给好好看看吧!”
  她走上前去,大着胆子翻看箱子里头的红罗绣五龙曲柄盖,她虽初到礼部,可公事上却十分的勤勉,加上眼力又好,虽才三月功夫,那些存在库里的重要物什,都经了她两三次的眼。现下这红罗绣五龙曲柄盖,她一眼看去,的确是十分眼熟。
  见她翻捡仔细,旁边的人眉头一皱:“苏大人您也不用查勘了,咱们内务府就算是认不得什么是凤凰什么是麻雀,可黄缎九龙和红罗五龙,咱家就算是化成灰了,也辨得一清二楚的。”
  她往后退了一步,道:“公公莫急。几日前交付仪制器物时,下官与内务府的公公们按着单子一一核实过了,那时除了下官,还有我礼部同僚王正思也是在场,断不会出错。若是公公不信,可叫王正思大人来,一问便知。”
  内务府的那位公公正要发作,一直一声不响的侯郎中此时却道:“兹事体大,烦请黄公公稍候。”他唤来一个役从,将王正思叫了进来,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又道:“那日你可随着苏主事一道交接了四对黄缎九龙曲柄盖?”
  说到四对黄缎九龙曲柄盖时,侯松那音儿微微加重了些。
  侯松心中明镜儿似的,苏萧是杜远那老狐狸横着一杠子安□□来的。自己在这部里时日最长,前年侍郎的缺空了出来,自己满以为排轮子也该排到自己了,却没想到,杜远却在皇帝面前举荐了那初来乍到的,姓杨的来做侍郎。而自己手头的差事,杜远是事无巨细均要过问,如今招呼也未打,就安插人手。
  上次,这倒霉小子恰逢遇到了三喜过来送贺礼,虽不见得这小子当真听到了什么,可如今还是稳妥起见,设个小套子,虽说此时不好闹出什么大动静,好歹也能给这小子提个醒,一来是笼络些人心,二来也好好叫他知道,在这个地介儿上放老实着些。
  王正思如何不知候郎中的一番暗示?忙道:“回禀郎中大人,那日,下官确实在场,也见到苏大人和内务府的公公一一交接仪制用度之物。只是,下官记得苏大人确实向内务府交付了黄缎九龙曲柄盖等卤薄之物,只是黄缎九龙曲柄盖是封在箱子里的,所以下官只见到了外箱,并未看到黄缎九龙曲柄盖的实物。”
  听闻此言,苏萧心下一惊,没想到同僚之间居然倾轧排挤至此。
  那日内务府的人来时,苏萧知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出篓子,因此上也多留了个心眼,同内务府的人点数的时候,不仅将交接的册子按项逐一地验过,就叫上了司里最和气的王正思,帮她一路清点。当日为了避嫌,她每交付一样器物,均开盒验明,当初那最怕黄缎九龙曲柄盖上的金铃有些损伤,更是当场开箱仔细查验,以免有礼部和内务府有磕碰损伤之争。如今这王正思却一口咬定说没见过黄缎九龙曲柄盖的实物,实在是大出她的意料。
  她不由气问道:“王大人,我们明明一同开箱逐一查验,今日当着候大人和内务府公公的面,你为何矢口否认?”
  王正思正色道:“苏大人,下官那日看你苏大人事情繁琐,与你一同核对,乃是出自下官的一片好心。至于黄缎九龙曲柄盖的实物,下官确实没有见过,苏大人莫要心急之下,做出捏造言语的事情出来。”一席话竟将苏萧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上首之人见状,极其不耐烦地掸了掸袖子,道:“苏大人,咱们今儿来,不是为给苏大人找麻烦的,烦请苏大人将那一对儿黄缎九龙曲柄盖给咱取出来,咱手上还有其他差事呢。”
  取出来?如今库里面哪里去找黄缎九龙曲柄盖?明明是四对,如今却嚷嚷说是少了一对,自己倒是上哪儿去给他变出一对来?丢了国之礼器,当定什么罪?她耳边又听那尖细声音不断催促道:“苏大人正经快去库里寻出东西,咱们也好向上面交差不是?”
  苏萧已然知道这必然是个套儿,无论如何,现下只能硬生生顶着了,待见了尚书大人再谋划办法,于是便朗声道:“公公,自我朝高祖得了天下,御制天子用卤薄仪仗,这四对儿黄缎九龙曲柄盖乃是木质鎏金,上织彩云与流云火珠,一旁垂彩带三尺五寸,三层垂檐各一尺一寸绣金龙九只,下坠金铃十五只——公公,下官说得对是不对?”
  上头的人冷哼了一声,道:“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
  苏萧道:“公公既然知道下官方才的形容并非虚言,便理应知道下官并不是头脑浑噩之人,方才公公说内务府分得清楚黄缎九龙与红罗五龙,下官虽只是一介小小的主事,可那黄缎九龙与红罗五龙下官亦是能分得清清楚楚的,必不会弄错。下官当日既将儿黄缎九龙曲柄盖交与了内务府,如今公公命下官从何处再寻出一对来?”
  那人皮笑肉不笑道:“苏大人好一个伶牙俐齿!在咱家面前,苏大人也莫要摆弄些书袋,咱内务府的人虽说不识字,却知道皇上的事儿,是万万出不得差池的。大人既无法将黄缎九龙曲柄盖交出来,必然不是弄丢,便是毁损了,眼下别无他法——来人啊!请苏大人随咱们走一趟锦衣卫罢。”言下之意,竟是刑讯的口气儿了。
  正在这当儿,门吱呀一响,门外有人道:“黄公公,为了什么事发这么大脾气啊?”杜尚书推门却见苏萧也在屋里,惊诧道:“小苏,你不去办差,在这里同黄公公闲聊甚么?”
  侯松在一旁不紧不慢道:“并不是闲聊,大人,苏萧将万寿节用的一对儿黄缎九龙曲柄盖丢了,他既未将黄缎九龙曲柄盖交付内务府又不肯去库里寻一寻,定是将御用的东西毁损了。尚书大人,这事既然已出在咱们礼部,咱们在这个事情上,最好避避嫌,索性放手让锦衣卫的人查一查也好。”
  苏萧已知此事今日断断不可善了,一个箭步跨上去,道:“还请大人听下官据实回禀。”
  

  ☆、风波生(二)

  杜尚书尚未答话,却见门外锦袍一现,一个挺拔的身影长身而立,还未等到苏萧看清来人模样,屋里众人早已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三殿下!”
  苏萧急忙随众人见礼,只觉一角织锦袍在面前一闪而过,那云纹靴在自己面前似乎有半秒钟的停留,恍神之间,那一角衣袍便从眼前掠去,头顶上传来瑞亲王郑溶的声音:“我说怎么礼部上下无人,原来都在这里,”他抬眼斜觑了黄达一眼,“黄达,你这个总管不在内务府里好好办差,反而跑到礼部来躲清闲了?”
  郑溶在皇子们里行三,皇长子不过在三岁上头就夭折了,他上头只有一个郑洺年纪比他年长些,这位三殿下向来冷心冷面,不拘言笑,为人处事不知变通,毫不留情面,眼里是最容不得事儿的,无论是前朝还是内宫,只要沾上了他三殿下的差事,人人都不由得要打点起百倍的精神头儿,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撞到了这位阎王爷的手里去了,恰好他又行三,可不正应了三殿宋帝的名号么,故而一个阎罗宋帝的绰号在私底下不胫而走。
  黄达本是郑洺手下的人,素来有些怵面前的这位阎罗宋帝,当下也不敢起来,方才在苏萧等人面前的那一股子跋扈的劲儿立马收拾得干干净净,只老老实实地陪笑道:“奴才不敢偷懒,实在是为着万岁爷万寿仪制之事出了些纰漏,这乃是眼下内务府上下最最要紧的差事,奴才不敢不存了十二分的小心,因此特上礼部来和苏萧苏大人核对一二,还请王爷明鉴。”
  “事关圣上万寿?本王今儿正好遇上了,便听一听缘由,你且说来本王听听。”
  见郑溶发问,黄达心里头倒是暗暗有几分得意,礼部现下正由着这瑞亲王郑溶掌管,如此差事上出了这样的篓子,他倒是真想看看这位平日里不拘言笑的冷面宋帝要如何发落手底下的人,于是不由地加油添醋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又道:“三殿下,这苏萧办差实在是捅了娄子,幸好奴才手底下还有几个见惯了场面的老人儿把着关,您老人家想想,万寿节当日里这东西跟在万岁爷的御驾后头,若是为着这事儿惹得万岁爷龙颜大怒,莫说不是咱们内务府几个奴才担待得起的,到时候只怕还要带累了王爷您……”
  黄达边说边往上偷瞧上头的那位爷的脸色,前头的话根儿还含在舌头底下,错眼却看到上头的郑溶嘴角微微抿紧了些,明白再说下去自己也讨不到半分好处,忙噤声侍立,再不敢出声气儿。
  郑溶眼光向下一扫,底下的人个个垂首低眉,屋子里一片沉寂,无半点声响,他手指轻轻拨了拨茶盖,半晌方悠然道:“怎么?方才内务府的人说了半晌了,礼部倒也不给本王一个解释?还是说自己原晓得办错事了差事,没人敢出来担待着?”
  见状,黄达忙抢前一步陪笑道:“王爷息怒。咱们内务府和礼部在公事上素有往来,除开这位苏大人,内务府与各位办差的大人们打交道也不是头一遭了。内务府不敢说礼部各位大人们的不是,只是方才苏萧苏大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将黄缎九龙曲柄盖交与奴才,奴才也不得不往更不得了的地方这么一深想,黄缎九龙曲柄盖已是有损!”
  他又抬头偷眼看了郑溶一眼,见他并无怒容,于是再小心翼翼道:“若是黄缎九龙曲柄盖有个什么闪失,奴才光这么一想啊,冷汗就直往下滴呢!王爷,奴才以为,苏大人不肯去取黄缎九龙曲柄盖,必然是心中有鬼或是已将御用之物藏匿了起来,求王爷心疼心疼奴才,让奴婢着人将此人锁了,拿到锦衣卫,不出三日,必然能寻出黄缎九龙曲柄盖的下落!”
  一席话说得可谓是滴水不漏,郑溶眼中透出一点点笑意,仿佛是对黄达的嘉许,他手指往下随意一点,恰好指了指苏萧:“苏大人,黄公公对皇上一片忠心,办差更是尽心尽力,你说黄公公方才讲的可在理?你可愿随他走一趟锦衣卫,让他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
  一旁的杜尚书闻言,不由急道:“殿下,还是让老臣……”
  求情的话才说了几个字,已经被郑溶挥手打断,一双星目只灼灼地看着苏萧,只待看她要如何应对。
  经了方才的一阵慌乱,苏萧此时反倒是慢慢有了思绪,侯郎中一言不发,杜尚书显然已是措手不及,她从黄达方才的话音儿倒也咂摸出了几分意味,这可不就是针对自己的设好的一个局么?什么按老例办差,什么同僚帮忙清点核查,什么并未开箱查验,那黄缎九龙曲柄盖估计早就被人掉包了,自己早将东西交给内务府,如今要自己从哪里寻出一个御用之物来?自己犯的错哪里是什么拿错了红罗五龙曲柄盖,真正的缘由怕是,那日里一个不留神撞见了三喜罢?
  她抬头环顾四周一圈,顿时心知为何黄达要急忙忙带自己走,他们原本估计要对付的只有杜尚书,没承想发难之际突然却撞上了郑溶,他们怕是在这位三殿下面前露了马脚,想是快些将她带走,以免节外生枝罢?自己若真是进了锦衣卫的门,必然是一个有去无回,眼下能救自己性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的这一位了。
  她将当日的事情如实禀告了一遍,又咬牙往下一跪道:“下官斗胆,想请殿下随下官走一趟礼部的库房,我礼部库房向来严进严出,各门各库的钥匙,莫说是我小小一个主事,就算是尚书大人,也不是随意能取用的,更不用说夹带御用之物出库了。若是当日下官并未将黄缎九龙曲柄盖交付内务府,偌大一个黄缎九龙曲柄盖岂可在我礼部库房中无故消失?殿下若到礼部库房一观,即刻便知下官所言是否属实。”
  郑溶听罢一笑,只伸出一双修长的手指,尚未言语,指尖上便带出了微微的嘲讽,那手指慢慢叩在桌面上,满屋子静悄悄的,唯有手指叩在案桌上的声音砰砰作响:“苏大人,方才黄大人已说你或许将那黄缎九龙盖藏匿了起来,既然你也知那库房里头什么也没有,你倒要本王看些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苏萧疑惑地抬起头来,心中一霎间恍然大悟,她向上感激的一望,声音也不由地轻快了起来,再也掩不住出谷的黄莺鸟儿般的清灵:“殿下放心,下官请殿下看的绝非只是空山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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