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闼》第13/62页


  郑溶眼中透出一丝几不可见的赞许,欣然起身:“难得苏大人有如此雅兴,那也请诸位大人陪本王一同走一趟罢!”
  黄达与侯郎中对视一眼,不知苏萧怎敢请郑溶前往库房,就算那库房里没有黄缎九龙曲柄盖,也绝不能完全洗清苏萧的嫌疑,只是郑溶话已至此,两人虽心存疑窦,也不得不随郑溶起身,一行人往礼部最后面的库房而去。
  进了库房,苏萧嘱人点起羊角灯,在牵头引路,只见她并不朝着存放黄缎九龙曲柄盖的方向走,反倒是径直走到了另外一边,侯郎中心中隐约不安,不由出言训斥道:“苏萧,你不带殿下去查看黄缎九龙曲柄盖,却为何要往这边走?难不成这礼部的库房是你家的后花园子,由着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随即抢一步上前,对郑溶躬身道,“殿下,这小子怕是要耍弄咱们呢!王爷千金之体,岂可受此愚弄?库房常年无人,蛛网尘土甚多,岂是王爷贵足可踏之地?还是请王爷回去罢,苏萧这便交由黄公公带回锦衣卫,问他个失职犯上之罪!”
  苏萧闻言,转头一笑,眼眸里如同揉进了一把夏夜璀璨的星辰,光明坦荡:“侯大人请稍安勿躁,下官是否有胆子戏弄王爷和各位大人,见过此物,便见分晓。”她又朝着杜尚书微微倾身道:“尚书大人,下官初到礼部仪制清吏司不过一月有余,虽然也尽心勤勉于公,到底怕有疏漏之处,所以还有几个问题,下官想请教尚书大人。”
  “小苏,你且讲来。”
  “大人,我礼部所存的亲王所用仪制礼器是否共有八百四十二件?”
  杜尚书微微一沉吟:“小苏好记性,确有八百四十二件。”
  “那亲王各式典礼仪仗上所用的红罗五龙曲柄盖,可否为两套四件?”
  杜尚书一脸笑意:“一点不错,确有两套四件。”
  苏萧回头从仆役手中接过羊角灯,亲自掌了灯请郑溶往内走,一面走一面娓娓道来:“殿下请看,此处所存的,乃是亲王服制衣冠一百六十件,此处所存的,乃是亲王所用玉器两百四十六件,那边所存的乃是礼乐之器一百二十件。”
  说罢,她的步子停在一方木架前,她伸手从仆役手中取来三把大小不一的钥匙,将面前磊得齐齐整整的箱匣一一揭开,又举起羊角灯恭请郑溶近前一步:“殿下请看,这里乃是我礼部奉旨所存的红罗五龙曲柄盖,两套四件,均在此处。”
  她不慌不忙地往下说去,“既然我礼部所存的四件红罗五龙曲柄盖完好无损地收藏于此,方才殿下在侯大人公房里所见的器物岂可出自我礼部?”
  她转身过去,对着脸色大变的黄达道:“想当日,下官亲手将黄缎九龙曲柄盖交由内务府,今日里,内务府却攀诬下官当日交付的是红罗五龙曲柄盖,如此这般李代桃僵,移花接木的伎俩,如此大费周章,问罪于我礼部,恐怕正是因为黄缎九龙黄缎早已在内务府中或丢失或毁损,内务府为掩人耳目,混淆视听,方才设下这一盘好局,将罪责全盘推到我礼部身上,自己倒是金蝉脱壳,撇了个干干净净呢!”
  黄达倒未料到苏萧生了这样一张伶牙俐齿的口舌,更未想到郑溶会真的随苏萧去礼部库房查验曲柄盖依仗,早就冷汗直冒,两股战战,“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郑溶背转身去,双手负于身后,道:“黄总管,虽然本王现下领着礼部上的职,却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方才本王既然给了苏萧申辩的机会,自然也不会不让你辩驳几句。”他的语气方才一直温和,说到此处,却不知为何让人不由地觉出话头中一寸寸冷下去的寒意:“本王就问你一句,方才本王所见的那一对儿红罗五龙曲柄盖到底从何而来?今儿个你便与本王好好说来听听。”
  下头的黄达哪里还能说出半个字来?只知连连叩头,连称冤枉,又求郑溶放他回内务府好好彻查一番。郑溶哪能不知黄达所用的乃是内宫之中惯用的伎俩?若是今日放他脱身回了内务府,恐怕今天晚上,便有一个不知名姓的小太监小宫女做了上吊投井的冤魂了。
  于是当即便沉下脸去:“既然失察,那何人给了你这样的胆子明目张胆地到礼部来拿朝廷命官?满口攀诬之言,私换国之重器,欺上罔下,污蔑朝廷命官,到底是个什么罪名?本王今日怎可不将此事彻查个水落石出?来人哪!将这阉奴锁了,送到刑部去,就说是本王的意思,请刑部的几位大人,好好用心查一查此事,五日之内,本王亲自往刑部一趟,本王倒要看看这些个下作之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了结!”说罢,再未看下头的黄达一眼,抬腿便走,众人均噤声无语,恭送郑溶一行人出了礼部,认蹬上马,绝尘而去。
  

  ☆、芙蓉酥

  
  这场变故可谓是电光火石之间便尘埃落定,众人仿佛还未从方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两名王府侍卫便上前将鬼哭狼嚎的黄达架了出去。
  目送郑溶一行人远去,苏萧这才觉察出双手一片冷腻湿滑,有人在她肩头上轻拍一下,唬得她猛然回神,转头一看,杜尚书神色颇有几分凝重,只压低了声音道:“小苏,这万寿节的节骨眼上,须得要拿出十二分的谨慎才行啊!”
  苏萧默默点了点头,半晌方道:“今日若不是殿下提点,下官现下恐怕已经身在锦衣卫的刑房了。”
  杜尚书道:“官场历来变幻莫测,谁也难料下一刻的事儿,怕是黄达自己也没料到,今日进了刑部大狱的反倒是他自己。方才虽然有殿下的提点,也幸亏你是个机灵人,才立马想通了其中的纰漏,再一个是黄达他们必然是未承想到殿下今日会亲自到礼部来,行事到底欠了点周全,若是他们事先疏通了咱们礼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将黄缎九龙曲柄盖偷偷藏匿下一对,今日之事怕是殿下也救不得你了。”
  他见苏萧只是低着头,沉吟了片刻,复又问道:“小苏,你近来可是得罪了什么要紧人物?”
  苏萧心下已知此事必和荣王府上的三喜一事脱不了干系,也知杜尚书与瑞亲王郑溶一派的关系非同寻常,哪里还再敢对这件事情及提半个字?
  她目光微微闪了闪,低下头去,只得故作费力状思索了半日,疑惑道:“下官在京师并无什么家仇世恩,自从领了礼部的差事,越发连着门也出得少了,平日里结交的,左不过是些士子文人,更不曾得罪过什么人,今日之灾,下官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惶恐万分哪。”见她说得斩钉截铁,杜远也不便多问,暗暗揣测着这事儿怕是冲着礼部冲着自己来的,当下又多嘱咐了苏萧几句,方揣着他的宝贝紫砂小壶去了。
  京城官场之中,你说什么东西流传得最快?自然是坊间流传的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不单是文官,就连同武将,最擅长的功夫也是捕风捉影,口舌相争,搬弄是非,哪怕是一个没影的事儿,不出几日也能被描摹得活灵活现,端的是有鼻子有眼,更别说内务府总管黄达得罪了瑞亲王,被直接关到了刑部大牢这样的大事儿了。
  几日里下来,苏萧与王旬那三进的小院子迎来送往了多少前来打听消息的闲人,愁得苏萧不得不央王旬帮她请了几日的年假,躲在家里只推说是病了,干脆闭门谢客,只求图个清静。
  不日,刑部便传来了消息,内务府那边果然还是找了个替死鬼,一个小太监自己出来自首,说是自己由于平日间被打被罚,故而心存怨恨,这次便伺机将黄缎九龙曲柄盖和宫中的一对红罗五龙曲柄盖相调换,以嫁祸掌管卤薄仪制的首领太监,这几日见事情闹大了,内务府上下都在严查,那小太监自己便心怯了,到底熬不住了,便出来自首。兴许是怕落不到个全尸,小太监在投案的当日夜里,便一头撞死在了刑部大牢的青石墙上,据刑部的衙役们说,那小太监的死状及其惨烈,连脑浆都撞了出来,人人都说,这便是祸害他人的下场。
  虽然找到了元凶,管着卤薄仪制的首领太监还是受了牵连,直接被撵出宫去,而原先风光无比的内务府总管黄达则被撤职停俸,发配到宫里最西侧的一方偏殿去看门。
  新上任的内务府总管姓张名德,是原先的副总管。苏萧回了礼部,在私底下悄悄一打听,那新总管一直与黄达形同水火,至于是否和郑溶一派有什么牵连,便是不得而知了。
  想起那日的事,苏萧暗暗后怕,当日里黄达突然发难,郑溶却顺势而借事发作,一把抓住黄达的把柄,不过才三五日的时日,便将自己的人名正言顺地扶到了内务府总管的位置上,这样的人,不可谓手段不果决,心机不深沉。日后,自己必得万事愈加小心,才是保全身家性命之上策。
  苏萧病中,倒是有好几拨儿人来探望,杜尚书家的宝贝公子自是不必说,自然是常来常往的,只是有一个人――兵部的刘许沉倒是让她多出了几分意外。
  苏萧为着家世的缘故,一直想结交刘许沉,无奈他似乎并不太参加当下士子们最热衷的各式雅谈茶会,反倒是喜欢叫上几个要好的武将去打马围猎,平素里两人难得见面,难得有攀交情的机会。
  故而,那日间,当刘许沉并王旬两个笑吟吟地挑开了她的门帘子,倒真是实实出乎她的意料。
  见两人进来,苏萧忙从床上坐起来,打揖让座,又唤来下人奉茶,只听刘许沉笑道:“原说是家乡托人寄了些糕点来,虽不值什么,可我想着王兄必然也是许久没有尝到故里的东西了,故而特地就包上了些给王兄送过来,结果才听王兄说苏老弟你病了,所以过来看看你,这是我和王兄家乡特有的豆黄糕,苏老弟,你也尝尝。”
  王旬笑道:“我与刘兄原是同乡,近日来公事繁忙,也没顾得上去刘兄府上去拜访,倒是刘兄你先来了。”
  刘沉许亦笑道:“既是同乡,咱们何必讲这些虚礼?”他转头过来,关心道:“苏老弟,方才王旬对我讲了前几日礼部的事情,唉,如今世道人心险恶,老弟你要多加当下哪!”
  苏萧拱手道:“累刘兄费心了。好在一切现已水落石出,说起来,当日之事也不能全怪黄公公,只是那暗中掉包的小太监实在可恶,可此人又死得实在是……可叹可叹哪!”
  三人感叹了半晌,苏萧看着刘许沉桌子上的豆黄糕,心中突生一念,叹了一口气道:“看着刘兄带来的豆黄糕,倒让小弟不由想起小弟故园的芙蓉酥来了。”
  刘沉许问道:“苏老弟是何方人氏?”
  苏萧道:“小弟本是江北人氏,可幼年却随父母在蜀中度过,因而那蜀中也似小弟的故乡一般,只是如今客居京师,转眼便是三四年光景,不瞒刘兄说,小弟倒是真有些念想起蜀中的芙蓉酥。说起来,这芙蓉酥可不单单是一款吃食,背后往往藏着一桩桩的风流逸事呢!”
  她这样一说,两人都来了兴致,只听她怎么往下说。
  只听苏萧笑道:“我家乡遍种芙蓉花,每逢春日里芙蓉盛开的时候,满城上下一片繁花似锦,”她眼前浮现出家乡的盛景,在芙蓉盛放的时节,城中便如同蜀中最好的绣娘绣出的锦绣一般,仿佛那花朵儿是铺天盖地地从九天之上抖落下来,洋洋洒洒,万花同放,一派娇媚,张扬嚣张。
  那时候,春光正好,杨柳依依,秋千架上,她罗衫轻软,鬓间簪上一朵最最娇嫩的芙蓉花,那清脆的笑声随着荡起的秋千架直直飞到了天际。
  “那芙蓉花遍开在锦官城的大街小巷,依小弟看来,此等繁盛之景,”她轻声一笑,“可比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景象也要强上几分呢!”
  刘许沉点头道:“苏老弟这芙蓉花儿的掌故,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不过,想来蜀中自古来,便是天府富庶之地,向来少兵马之灾,积年繁华,我等也是早有耳闻的。”
  苏萧接着又道:“每逢芙蓉花儿遍开之际,城中妙龄少女便用纤纤素手,将那开到极盛的芙蓉花采摘下来,亲手制成核桃仁儿大小的芙蓉酥,再装进亲手绣好的香囊中,送与心中的潘郎,若是哪家的少年郎在这个时候收到的芙蓉酥最多,可要得旁人羡煞许久呢!”
  刘许沉拍手笑道:“相必当年,苏老弟在蜀中的时候,侧帽风前花满路,陌上少年足风流,怕是送你芙蓉酥的姑娘也是多不胜举罢!”
  苏萧也笑道:“刘兄莫要取笑小弟了,小弟离家时候,不过十六七岁,哪里有福气就得了什么妙龄闺秀的青眼了,不过是家中的姊姊们为了哄我,草草做了两个打发我罢了!”
  那时候,她也曾怀着女儿心事做过芙蓉酥,偷偷托兄长带与那人,只不过往事不可追,如今早已是青山依旧,物是人非了。
  她又道:“小弟不才,不过城中倒真有几位颇负才名的公子,那时节出门时,白马斜帽,掷果盈车,让小弟好不羡慕呢。”
  她说到此处,却突然戛然而止,两人正听得津津有味,忙催问她当中有哪些风流才子,苏萧一笑,方缓缓道:“蜀中杨家唐家那些世家子弟自不必说,小弟倒是记得,其中却有一位,人品姿容极为出众,乃是苏家的一位公子,那苏二公子十二岁所作的诗作便在蜀中流传,世人皆说,苏公子的诗才比当初七步成诗的曹子建也差不到那里去。可惜的是,那苏家后来不知犯了什么错处,一夜之间便被抄家,后来,这位苏二公子也不知所终了。”
  刘沉许思索道:“蜀中苏家?莫不是四年前因为军饷被抄家的那一个?”
  苏萧放在桌子下的手慢慢地握紧,只垂下眼睛,点头道:“说起来,我家与他家还算是沾了点远房亲,后来只听说他家被抄了,苏家老爷子也死在了狱中,所犯何事倒真是不甚清楚。只是小弟曾跟着家父拜访过苏老爷子,那苏家二公子确是人中龙凤,现下不知所终,真是让人扼腕叹息呢。”
  刘许沉道:“必是因军饷而抄家的苏家无疑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兵部倒还听人说起过,这个案子说起来也真有几分蹊跷,虽说当年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苏家贪污军饷,人证物证俱全,可抄来检去,最后到底也没能找出那笔军饷的下落。”
  苏萧猛然抬头:“当年的那笔军饷,一直没有找到么?”
  刘许沉道:“就是因为那军饷没找到,故而这事情到最后也不了了之。苏家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没有满门抄斩。你方才说的苏二公子,说起来和这事情倒也有几分关系,当年,他在狱中用血就手,写下万言书,托人辗转从蜀中送到京城,万岁虽盛怒,可因为那万言书,到底还是对苏家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只将苏府成年男丁问罪,可府中的弱女妇孺到底还是捡回了一条命。这也可见方才苏老弟所言不虚,那苏家公子若不是才高八斗,怎么一篇万言书就能让万岁动了恻隐之心呢?”
  说到此处,三人都唏嘘不已,苏萧心中早已痛到极致,家事由旁人这样闲闲说来,自己却还要装得云淡风轻。她今日才知,原来自己能够活下来,全靠了阿兄在狱中以血写就,字字泣血的万言书。
  只是,今日她确认了那军饷之事果然事出蹊跷,也算是小有收获,她知此时再追问下去,必会让人起疑,只得强笑道:“都是小弟的不是,原说要讲些风流逸事,却说起这样的感慨之事,小弟以茶代酒,向两位赔罪了。”端起茶一饮而尽,又与两人扯了些闲篇,就此将此事撂下不再说起。
  

  ☆、广安门

  这一场风波在张德在内务府坐稳了大总管的位置之后,终于偃旗息鼓。苏萧也又开始了两脚不沾地的忙碌日子,自从出了那日的事儿,杜尚书待她更放心了些,诸多事宜都索性放手让她去办,她倒也没让杜远失望,总是将差事儿办得比旁的人漂亮利落几分。如此一来二往,杜远心中只暗暗道她虽年纪轻轻,倒是有着与这个年纪十分难得的沉稳。一月余来,莫说是六部,内务府,鸿胪寺,就连着她这个品级的小官儿等闲难得一窥的内宫,她也随着杜尚书前后往往来来了好几次。
  礼部人人都知苏萧颇得杜远的赏识,部里的人都道她是走了鸿运,得了杜尚书的重用,她心下却明白,自己怕已经不得已被搅进了两王相争的浑水之中,恐怕也正是由于杜尚书看着她被侯松排挤,反而对她放下心来罢了,有这么一层思虑,她在差事上不得不越发的谨慎仔细。
  转眼之间,已是腊月初八腊八节,而四日之后的腊月十二,便是皇帝万寿的正日子,手上接了差事的诸人无不小心翼翼,个个打叠起百万分的精神,无不盼望着能顺顺当当地将皇帝万寿节的诸事料理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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