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闼》第19/62页


  郑溶坐下来,用手指捏起碟子里的一块点心,那点心做得极为精致,轻轻一捏,便碎成了几块,想来必是酥软非常,入口即化。他轻轻一笑,拍了拍手中的点心渣,对文九道:“你方才说什么仓粮不足,义粥清可见底,可文九你看就连一个小小的延平镇也有食不厌精的地方。”
  文九看着桌子上的镶银筷子,心头有些疑惑:“这个水患的时节,还有富商来往,也真是怪了。”
  郑溶笑道:“有道是无利不起早。这个时节来必然有旁的时节没有的,单单是这个时节才有的好处。”
  两人正说话间,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抱着琵琶推门而入,唇上点的是京师现下最时兴的万金红,面上晕了淡淡的桃花妆,对两人轻轻一福,软声道了句万福,便斜斜坐在软凳上,转轴拨弦,轻拢慢捻,缓声清歌,端的是歌喉婉转无限迤逦。一曲终了,耳边尽是那一歌清曲的余韵袅袅久久不散。
  郑溶赞叹道:“云霞姑娘清歌已属难得,更胜在指下驶弹缓曲,拨弦解语,两相辉映,天音仙曲,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那云霞搁下琵琶,碎步走上前来,对郑溶又是轻轻一福,口内道:“景公子谬赞了。”
  郑溶道:“姑娘多礼了,在下可否邀姑娘坐下一叙?”
  云霞坐在桌边,为郑溶斟上一杯酒,道:“奴家敢问公子家中做甚?”
  郑溶回道:“祖上微有几亩薄产,开几家南北行,聊以糊口罢了。”
  这景公子眉目英挺,剑眉斜飞入鬓,目光微敛,方才一番话也是神态自若,哪怕是只是一袭青衫,也是绣花暗纹,枝蔓缠绕,这通身的气派哪里像是生意人?
  云霞掩住朱唇,媚眼如丝,轻轻一笑:“景公子就只管哄奴家罢?公子仪表非凡,哪里是跑货的粗人能比的?”
  闻听此言,郑溶微眯了眼睛,往后一仰,似笑非笑地对着一旁的文九道:“方才我说什么?我说这样编排会露馅,你偏不信,现如今让云霞姑娘拆穿了来,可真真儿没脸了罢。”
  云霞笑道:“公子让奴家来猜上一猜,公子怕是个官宦人家的公子罢?”她见那景公子并未反驳,心中不免得意,继续娓娓道来:“公子,您满脸风霜,想必路途劳累,可却彬彬有礼,与小女子品茶论琴,奴家便知道您断断不会是那些跑南闯北的生意之人。”
  郑溶闻听她这样说,顺势往椅背上一仰,不由大笑道:“姑娘果然目光如炬!”
  他斟满一杯酒,握在手中晃了两晃,却并不喝,眼光从酒杯上慢慢地扫到云霞的脸上,微笑道:“姑娘既能猜到在下家世,那依姑娘来看,在下来到贵地是要做什么呢?”
  云霞一愣,当即抿嘴儿一笑,道:“公子这可就是难为奴家了,这怎么好猜?不过,奴家想公子总不该是来此游山玩水的罢?”
  郑溶喝了口茶:“说到游山玩水,方才姑娘前头陪的那些客商,怕也不是专程来这里游山玩水的罢?”
  云霞娇声道:“公子可把奴家问倒了――这个,奴家可就不知道了呢。”
  郑溶放下酒杯,扬眉道:“姑娘一曲歌喉尽通人意,如此冰雪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
  云霞轻轻一笑:“云霞给公子唱歌,博公子一笑,乃是云霞的本分,哪里就担当得起公子那冰雪聪明这四个字儿?景公子,您说对是不对?”
  郑溶与她几问几答,便知这个女子乃是风月场中的行手,若是这样绕来绕去,免不得被她一一绕进、那些绿肥红瘦的调情话里头去,他心生厌恶,懒得跟她再痴缠下去,当下也不愿再多费去些口舌,干脆直接话峰儿一转,“姑娘也不必推脱,姑娘既然看得出在下的出身是官家,那在下也不在姑娘面前避讳了,不妨再多告诉姑娘一件事儿,在下其实与方才的客人一样――也是来做生意的。”
  “这个……云霞可真就愚笨了,公子也是来做生意的?敢问公子您来是做什么生意?”
  “姑娘想想,方才那些人是做什么生意的?”郑溶凑近了些,唇边儿染上微微的笑意,云霞在那微笑中竟然有片刻的失神,只听得耳边他那和缓的声音在慢慢地说着:“他们做什么生意的,在下也是做什么生意的――只是他们是用手头的货来做生意,在下手里没有货――在下有的只有一个东西。”
  云霞愣了一愣,不由问道:“什么东西?”
  “路子。”那景公子笑了一笑,低声道,“在下有路子,能保他们的货一路畅通无阻。”
  现在的景公子,和方才刚刚听曲儿的那个景公子几乎判若两人。“在下求见姑娘,其实是劳烦姑娘帮在下引荐引荐,姑娘如此聪慧,不会不知道他们的货是什么罢?”
  云霞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眼睛中似乎蕴含着睥视一切的力量,那目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让她不由地将一贯的那些风月手段扔到了爪哇国去了,只垂了眼睛,不由嚅嗫着道:“公子……公子既知那些商贾运送粮米到前头去,却为何不知他们已有了门路?”
  闻听此言,一旁的文九骤然抬头,惊骇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那云霞。
  郑溶嘴角浮现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容,不以为然道:“姑娘可知门路也有宽有窄罢?在下不才,恰恰知道一条通天的道儿。他们既是路途奔波,又是舍命前来,想必他们也不会不愿意多挣上两分的利。”
  说罢,他将桌上的酒杯慢慢地推到云霞的面前,只轻轻一笑,将一张银票压在酒杯之下:“在下想让前头的客人知道的不过是三句话,第一句话,在下乃是承王世子景襄,第二句话,在下的道儿比他们现在的路子宽上百倍,第三句嘛……” 突然间,郑溶伸手握住了云霞搁在桌子下的芊芊玉手,此举惊得她不由地一怔,不禁抬头去看他,只见他将她的手轻轻地放在酒杯之上,轻轻点了点那酒杯下的银票,“姑娘今儿可不是头一回见到在下,在下倾慕姑娘已是两年有余,自然姑娘对在下的身家也十分了解。姑娘仔细想上一想,方才在下对姑娘说的三句话,可是句句属实?”
  云霞余光看到那银票的数额,饶是春风楼的花魁,见惯了一掷千金,也不由暗暗心惊这景公子的大手笔,若是有这么大一笔银子,莫说是两三年的吃穿用度,就算是赎身,怕也是不差多少了。
  那酒杯中荡漾着樱桃红的葡萄美酒,如同此刻她的心事一般,有一丝丝醉意,一丝丝眩晕,还有一簇儿身不由己的迷醉,慢慢地从杯底漾了上来。
  那景公子随即便将她的手放开了来,朝她拱一拱手,笑得极是云淡风轻:“待会儿的事儿,还请姑娘为在下费心周全才好呢。”
  

  ☆、夜探病

  入夜,春雪初融,尚还是春寒料峭,对面的春风楼也渐渐的歇了歌舞之声,夜宴已散,想必大多数客人已是醉卧美人膝,只念温柔乡。郑溶坐在圈椅上,揉了揉额头,一旁的文九道:“殿下还是早些歇下罢,明儿一早还要赶早出发呢。”
  郑溶道:“文九,本王还有一桩事情交与你办。今儿晚间的春风楼里头的那支商队带头的那个姓余,席间他说十万担大米,你去查一查,在昌安到底是谁有那么大胆子敢接这个手。另外再仔细查一查这姓余的底细,低调行事,万勿惊动了他们。”
  文九道:“属下领命。可……属下尚有一事不明,请殿下指点。”
  郑溶点头:“说来听听。”
  “殿下,您与那几支商队不过打了一个照面,为何在那春风楼的云霞面前,便十分笃定他们往南运送的一定是米粮?”
  郑溶道:“这有何难?水灾泛滥,一溃千里。我们来的时候,从这延平镇往北而去,两日的行程内,更无有半个行商之人。你想想,这个小小的延平镇,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样多的商队?正值春雪初融,水患之祸不知何时又会再起,既然他们不惜冒着水患再来的危险来此,必然有大利可图。在这水患的当口儿上,有什么平日间难得的生财之道?有什么能让这些商贾不远千里,冒死前往?”
  文九恍然大悟:“必然是救命的粮食!”
  郑溶点头道:“也对,也不对。其实――该有两样东西,一样便是你方才讲的救命的米粮,还有一样你却没有想到。”
  文九疑惑道:“还有一样?”
  “乱世之中,最贵的是米粮,最贱的是人命。”
  文九丈二和尚摸不到头:“殿下指的是?”
  郑溶望着窗外,一轮荒寒的月冷冷地俯视着这人世,风起梧桐乱影。他缓缓道:“水患之后,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又有多少孤苦的女子无家可归?为了奉养双亲,为了给失了双亲的幼弟换一口薄粥,要不然,为了安葬父母插标卖身的,只用几钱碎银子,便卖与人为奴为婢,为妓为妾。若是遇到更狠毒些的,见到孤身一人落单的女子,更可以哄骗强抢,一文钱也不用出。他们来时运大米,去时运女子,将这些女子送往北方,面容稍稍姣好端正的,便是十几两银子的身价。你说,出一趟门便可做两桩生意,不是极划算的买卖么?”
  文九越听越胆战心惊:“难道,他们眼里头就没有王法了么!”
  郑溶冷笑一声:“王法?官官相护,鱼肉百姓,加上天灾人祸,底下的老百姓哪里还有什么活路?其中的猫腻怕还不止这些。地方上的那些蛀虫现在口口声声地说官仓中存粮不足,恐怕是平日间便贪了不少,现在又用赈灾银子高价买些隔年的陈米来,官商勾结,原本买十斗的米钱现如今却只能买上五六斗,价高而米劣,这钱一半又进了他们的腰包。那些女子也是一样的,平日间几两十几两的卖身银子,这时节上,怕只消用几钱了罢,官老爷们收了贿赂,两眼一闭,恐怕当街强抢民女这样的勾当也只做视而不见。究其根本,朝廷选才不慎,用人不善,积年沉疴,才是动摇国本的大患。”
  一席话说下来,屋子里的几人均沉默了下来,文九知他此时必然心烦至极,只好在一旁劝解道:“属下明日一早便去昌安,定然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请殿下放心。长琅一路上山水极恶,殿下若决意要去,还请务必要多加小心。”
  郑溶点点头,忽然又嘱咐道:“你明日早些离店,切勿让人发觉,这次随行之间,有那夜燕子塔上见过你的人――那人名叫苏萧,你飞鸽传书给京城的左相,叫他查查这苏萧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他突然住了口,没再往下说,只朝着那文九摆了摆手,“你且去罢。”
  文九想起那日自己行事鲁莽,又想起攀在他手臂上死也不松手的某人,当下脸上便有些讪讪地,忙告退而去。
  文九退下后,一旁的辛七见郑溶一脸倦容,忙唤了店中的仆役为郑溶准备汤浴之物,郑溶日间本已是车马劳顿,晚间又劳心费力地与商队等人周旋,再加上这一阵子忧心水患,每一步俱是要做十分的谋划,一天下来,难免精力有些不济。
  辛七见郑溶那边已经闭上眼睛,似是要小憩片刻,便放轻了脚步,准备掩了门出去,没想到郑溶似乎想起了一件事情,突然睁眼问道:“白日间我交代你去买马车与丫鬟的事,安排妥当了没有?”
  辛七跟了郑溶□□年,一贯知道他的性子,一向难得过问这种小事,更不用说交办之后还要问一句马车丫鬟如何之类的话,心下有几分诧异,忙据实回道:“回殿下的话,已办妥了。马车是镇子上能寻到的最舒适宽敞的,买来的丫鬟身家清白,老实肯干,手脚干净利索,现在正在苏大人的房里伺候着。”
  郑溶想了想,道:“对旁人就说那个丫鬟是买来伺候本王的,”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往外走,辛七不知他此时要往哪里去,忙趋步跟上,没想到他披了大氅往外走,却回头道,“我自己出去转转,你不必跟过来了。”一面说,脚下未停留半刻,半只脚已跨出了房门,话音未落,人已是去得远了。
  郑溶缓步来到苏萧门前时,连郑溶自己也颇有唐突之感,已是夜深露重的时辰,他却这样不知不觉地走了来,他抬手轻轻地推了推房门,不料那房门却扣得死死的。
  他站在那紧闭的房门外,仿佛能听得到屋里的人渐渐平稳的呼吸声,鼻翼间仿佛也能闻到她发丝间的淡淡馨香,一切都恍若梦境,仿佛是一杯在春寒料峭的月夜的微风中酿成的柔美甜蜜的陈酿,只消想上一想,便觉得十分的满足,而他一身的倦意,心中的焦灼都在这样的佳酿里慢慢地消散了去似的。
  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感觉。
  燕子塔上她倔强的身影,礼部公房里她机智的应和。那日在御花园中那株碎玉扬琼的白梅下,她轻轻扬起的那小巧到令人生怜的下颌。她身后有太多的秘密,一介弱质女子却偏偏要隐名入仕,对他自称是独子,可昏迷之中,口中喃喃唤着的,却是阿兄二字。他不禁想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如同今日车舆里,在她的榻旁一般,握了她的手让她毫无保留的倚靠。
  他还想将她眉间的那些挥之不去的愁绪轻轻揉碎,付与那春风秋水一并带走了去,从此再无痕迹,从今后她的人生便只余欢愉安乐,唯有他带给她的欢愉安乐。
  想到此,他的唇角浮现出一点几不可见的笑意,就如同寒夜里的一点火光,在那里一闪便倏忽不见。
  五儿在房中服侍着苏萧喝了药,又换了好几盆凉水,绞了帕子给她搭上,反反复复两个时辰,苏萧的高热方才慢慢地退下了些。
  今日买下她的那位辛大人并未说让她干什么活计,她原本以为不过是哪家大户人家缺个劈柴生火的粗使丫头,没想到却直接让她跟了这位苏大人到房中去做些细致活。苏大人斯斯文文的,看样子便是有学问的人,虽然生着病,可晚间他清醒的时候,甚至还对她笑了一笑,说有劳她了。她可从来没听过有钱的贵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五儿觉得苏大人是个不会为难下人的好人,辛大人足足给了她父母十两银子,这下等水灾过去,家里又能修上房子了,年迈的父母也不用沿街乞讨。她暗暗庆幸,自己遇上的又是苏大人这样好的人。在这样的时候,能遇上了好人,她的命还真算是好。
  下午她进这屋子的时候,苏大人已是人事不省,旁边有一位胡须花白的郎中特别叮嘱她,苏大人所有的事,都必须她来服侍,不得让旁人来帮忙。她心下很是纳闷,买了她来就是服侍苏大人的,为是什么还特别叮嘱说,不得让旁人来服侍?这屋子里除了她,哪里还有什么旁的人?
  五儿又给苏萧换了一次湿帕子,甩了甩冻得发痛的手,方端起水盆帕子等物出去。她推开房门,却见一个身形英挺的男人默然站在苏大人的房门口,也不知他站了多久,竟是半点声响也没有。
  她被实实地唬了一跳,脚下一个踉跄,躲闪不及,手中的水盆一晃,咣当一声砸在地上,一盆水倒是有小半盆水都齐齐地洒在了那人的靴子上。五儿吓得一个激灵,咚的一声跪了下去,忙一边用袖子拼命擦拭那位大人的靴面,一面连连告罪道:“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弄脏了大人的靴子,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当前:第19/6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