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闼》第2/62页


  苏萧这一场病,来势实在是凶猛,病榻缠绵,足足挨过一旬才慢慢有了起色。王旬时常来看他,两人常闲坐着品评些书画诗词,论说些前秦后汉。苏萧为着家仇之故假做男子,怀揣着天大的心事,两人言谈间,她自然是言语打叠着几番小心,然而王旬却是个胸怀磊落之人,常常顺手带点鲜见的新奇玩意儿,给她聊说些酒肆茶坊里听说的各式趣闻,言谈见识不流于俗。多日相处下来,苏萧深觉王旬醇厚大气,渐渐放开心事,自在畅谈,王旬也敬苏萧年少沉稳才思敏捷,两人深觉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遂引为知己,十几日下来,已是无话不谈。
  十多日后,苏萧终于下得床了,也渐渐开始出来走动。这天天高云淡,日头晴好,不由得让人浑身神清气爽,苏萧闻听店家里浆洗衣服的小丫头说到郊外杏子坡上新杏初结,她病了多日,许久未曾踏青,如今听闻此事,心下觉得小小青杏反倒比赏看杏花更得意趣,更有心趁着残春未去,访一访暮春,以去连日来的病气。当下约了王旬并两个同科的进士,一行人往杏子坡而去。
  沙上草阁柳新暗,城边野池莲欲红。晨风习习,杏子坡上成百上千的杏树桠头红杏花褪去,果然初结出如灯豆般大小的青杏果儿,模样喜人,结实可爱,树下尚残留着春雨后零落飘散的杏花瓣,踏上去犹然觉得衣襟染香,经久不去。
  见此美景,同行而去的丁惟不由地一合手中的那一幅雪白扇面儿,朝着身旁的杜士祯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苏兄果真是风雅人,别人赏花你偏偏邀我们赏果儿,这遍野的青杏比杏花多生了几分浮生闲趣,倒真有几分新意。”
  丁惟乃滨州人氏诗礼世家,素来自视甚高,今科高中二甲传胪,得他这样品评已是难得。苏萧闻言对众人笑道:“丁兄谬赞,我哪里才是什么风雅人呢,只是幼年吃惯了这个时节的青杏,如今离了原籍故里整整四年,今日里听人说这里有片杏林,又想起那个酸甜甜的味道,自己嘴馋罢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当下唤来下人丫鬟取来酒具,几人傍着一溪春水枕着一脉残香,席地而坐。苏萧“咿——”地感叹一声,提议道:“今日杏雨纷纷青杏小,别有一番风雅,这眼清泉漱石更助雅兴,我等同效一效曲水流觞如何?”
  在坐的其他人都是少年心气,诗文应对乃是常景乐事,加之韶光甚好煦色明媚,三人均点头称好,寻好各自的位子纷纷坐开了去。
  丁惟唤了丫鬟斟了半盏金陵春来,将杜士祯带来的青花压手杯放到水中,那丫鬟见那杯子在水中团团打转,似要被水流冲得倒扣过来,便自持伶俐,要上前去再斟多上一斟,却只听到那厢里杜士祯调侃的声音从花荫下远远传来:“莫要再斟了,再斟那酒杯就得沉到水底送鲤鱼精喝去了!”这句打趣,只说得那丫头顿时两颊飞红,一跺脚丢开酒壶,转身退到五丈之外。杜士祯倒也不生气,反而笑赞道:“也好也好,放下酒具,你们且去自在玩耍,我们几个自酌自饮岂不更好?”众人依言各自散去。
  苏萧放眼望去,其他三人或卧或躺,花荫树下,好不自在。想她自从先母早逝,多年来心中都不曾如此畅快轻松过。她家虽也是官宦人家,到底是庶出女儿,父亲本就过于严厉,一年到头难得问她一句饱暖,母亲和她原不过是父亲酒后荒唐的污点,大夫人虽然口上什么也没有说过,但到底眼底眉梢透出来的都是鄙薄,婢女出身的母亲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为的不过是在那一方乌墙院子讨一口饭吃有一间屋眠。她自小见惯了母亲做小低伏,从来没敢高声说过半句话,娘儿两个过的是仰人鼻息的日子,若不是异母同父的嫡出兄长一直护着她,她哪里能够跟着兄长读书识字,更恐怕不知晓什么是温厚谦和四个字是何方天书。
  虽说现在家道败落,她经了几年来的颠簸流离,如今反倒因祸成福,能与眼前这些人相交畅谈,也是人生一大快事。正在心中一番感叹,那青花压手杯随着碧流转到她的面前,其余三人笑道:“这杯子倒自己会选,正是东道主占个先呢!”
  苏萧伸手取了那杯子,细细撮饮,顿觉满颊衔香,心中一扫多年来的愁闷,正是酒逢知己饮,诗对会人吟,她站起身来伸手摘了一颗青杏,道:“绿果垂青露,空枝犹花香。”依旧斟上半盏金陵春,顺着一弯冰波将那酒杯再轻轻推了出去。
  杯子顺流而转,打着转儿在溪水里晃荡,许久才慢慢停在丁惟面前,丁惟俯身端起那杯子,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晃了晃手中的压手杯,笑道:“这酒果然不错,这上句么,是最现成的,”他略一低头,出口便得一句,“香溢枕流石,”再从果脯碟子里捡拈起一枚糖渍玫瑰果脯儿,放到口中,才又笑道:“这玫瑰果也不错,下句自然也是现成的,红落盛珠盘。”言罢也斟上酒,让那酒杯子再枕流而去。
  苏萧心中暗叹此人落口即章,文思机敏,苏萧病中的时候,常听王旬谈论起今科一众人等,因而也记下了如今京城中的许多人名掌故,知这丁惟乃是一众进士中的翘楚人物,从来不肯落人之下首,所以方才吟对中,自己倒是故意压低了几分诗才,丢出个破绽来。
  此时,她不由在那头赞道:“丁兄果然好诗才!”
  丁惟朝她略一拱手,面上带出了几分倨傲。
  曲有误,周郎顾,深谙此道的丁惟果然知她诗文中的谬误。枝头新果喜人,又何处来的空枝?一字之误,意境上谬以千里。她心下暗暗好笑,知这人心高气傲,定是将自己划入到了不过尔尔之流。
  丁惟是才子不错,可这京城之内天子脚下,哪里缺什么才子高人?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京城比不得小地方,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死个三品京官。你怎会晓得哪个人是哪个高官的裙带,哪个人又是御前哪个侍卫的小舅子?又怎会晓得哪些个乌龟王八蛋是哪个秦楼花魁的入幕之宾,枕边风从怎么样从这只耳朵刮进了那只耳朵?何必引人侧目让众人忌惮,反倒为自己招来祸事?苏萧虽少出闺阁,却自幼年起,便知低调行事方才是保全自身之道,在这一点上,她比身出高门春风得意的丁惟恐怕要体会得深刻得多。
  她一面想着,一面只听着杜士祯吟道:“盘似玉人掌”,原来酒杯已经传到了杜士祯之处,这杜士祯乃是京城人士,家里几世官宦,父亲乃是礼部尚书,上头的几个兄弟已是少有所成。他是他家幺子,老来得子,得父母宠爱自然比上头的几个哥哥多得多,这位仁兄仗着母亲心疼,在管教上自然也比不得他上头的几个哥哥。因此自小就不在功名上上心,喜欢的是扬鞭逐兔,花丛厮混,即便是闯出祸事也自有哥哥们给兜着。
  七岁那年,尚书大人带着他去给镇北老王爷贺寿,不知怎的,他就投了老王爷的眼缘,于是从小就在几个王爷府上和世子们混惯了,久而久之,京城中几乎人人皆知杜五爷是个场面上的人物。
  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样样皆是好,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福气,杜士祯不仅家世好,人也长得精神,又聪明过人,别人在功名上苦苦专研也不见得得天子青眼,他倒好,也没见他怎么用心苦读,反倒头一回就上了金榜,于是很有些人腹议他是走了见不得人的门道,不知多少闲言碎语吹到耳旁来,他倒也不以为意。
  今日苏萧去邀丁惟,恰逢杜士祯在丁惟处讨要墨宝,便同邀了来踏青。苏萧头一回见杜士祯,方才见他出言戏弄丫鬟,此时吟个果盘儿又都忘不了佳人玉手,觉得十分有趣,也不觉哑然失笑。
  那杜士祯刚吟罢这一句,丁惟性情一贯方正,不由道:“哪里像了?我看你时时刻刻忘不掉那些依红偎翠的事儿!”
  杜士祯一本正经道:“如何不像?美人手若芙蓉凝脂,温润如玉,若是将软香十指放在手中好好赏玩,冬日生暖,夏日生凉,啧啧啧,丁兄你是不知道其中的好处呢!”
  哪有青天白日之下谈论美人玉指是如何赏玩的,几人都有些哭笑不得,一贯心直口快的王旬赶忙打了个圆场,问道:“杜兄,你的下句呢?”
  杜士祯笑嘻嘻道:“列位不着急,小弟的好句子还在下头呢!”
  三人于是听信他言,都等着这是个如何不得了的下句,等了好半天,杜士祯才慢悠悠道:“盘似玉人掌,自然是——送君入罗帐咯。”
  

  ☆、荣亲王

  
  他话音未落,陡然引得众人轰笑一场,都道:“就晓得他下头是个歪诗呢!”苏萧到底是个女儿家,自觉不好随人嘻笑,只得转头不语。
  恰巧被杜士祯看到她此番模样,斜觑一眼,呵呵笑道:“苏兄弟到底年纪小,不好意思起来!看样子,苏兄弟怕还未曾识得其中滋味呢!择日不如撞日,你杜哥哥今日帮你做一回媒,我想想,粹云楼的小霓裳倒真不错,我看着她来配我们苏兄弟甚好,你们两位说,这主意怎么样啊?” 
  苏萧知他三分玩笑七分当真,吓得忙不迭推辞道:“杜兄美意,家父过世未及三年,我实在是无有此心,杜兄,你还是饶了小弟罢!”
  众人又是一阵轰笑,方搪塞过了。
  这厢头众人觥筹交错,笑语连连。那厢枝头上原有几只花皮松鼠,被众人的笑声一惊,各自朝着林子深处跳跃躲避而去。有一只许是年幼,没抓稳树枝,径直从枝头栽了下来,好落不落,直接掉落在溪水正中央的青花压手杯上,众人只听得“咕咚——”的一声,寻声望去,只见那杯子一个翻转倒扣在水中,一只花皮松鼠从杯子上跳将起来,三下两下便跳到溪水边旁生的树枝上,居高临下,两只圆不隆冬的眼睛警惕地瞪着坐在下方的王旬,还未等到众人回过神来,这花皮松鼠转过头身去,自在地甩了甩大尾巴,朝着王旬就甩了一尾巴的溪水,紧接着攀捡了高枝,三两下便不见踪迹。
  等众人反应过来,再看那杯子时,哪里还有酒杯的半分影子?早被流水冲得不见了踪影。王旬抹了抹满脸的水珠,唯有叹道:“帐下读孙子,方晓水袭奇!”大家又是一阵抚掌大笑。
  杯子既去,日头渐盛,几人也歇了联句的兴致,自在品茶尝杏,得享春光。
  酒兴正酣之间,只听有人声朗朗传来:“这可是列位的酒杯?”
  苏萧抬头,见远远的走过来两个人,年纪都在二十七八上下,为首的那个人头戴玉冠,正当中镶嵌着一颗硕大的南珠,煞是引人注目,虽然是常服,但却一望便不是平常官宦人家的装扮,他腰间挂着一方透亮的碧玉,手拿着的正是被水流冲走的那只青花压手杯,后面那人手握马鞭,牵着两匹高马,一匹通身枣红,一匹通身雪白。
  见有来人,众人忙站了起来,杜士祯越众而出,躬身道:“不知荣亲王殿下在此,还请王爷恕我等扰了王爷雅兴!”
  此语一出,众人皆是一惊,方晓得面前的这位是当今圣上的第二子郑洺,虽然不是故去的初元皇后的嫡生儿子,但是却一成年便开府封王,地位跟寻常王爷大不一样。前些年又领兵平了西北之乱,手里握着京畿外野河营的三万兵马,亲王掌兵,足见圣渥优厚。  
  这位荣亲王殿下倒是和气,笑道:“哪有什么扰不扰的,难不成这片林子,我一个人霸去了不成?”又问道:“这个杯子可是你们的?”
  杜士祯笑嘻嘻回道:“王爷慧眼,这杯子确是我们几个的,此间青杏初结,我们几个相约来此赏玩,又见□□甚好,就效了先贤做一回风雅事儿。结果,先贤呢倒是曲水流觞,我等的杯子却被林间的松鼠劫了去,我思量着,这松鼠必然是此间水神派来的,水神嫌弃我们几个是俗人,不配做这些附庸风雅的事情,于是就收了杯子,劝我们几个安生些。现在看来,水神定是位年少的娘娘,一转头见到王爷来了,这心里一动啊,心想哎呀,王爷才是世间少有的雅人呢,这不,就将杯子转手就赠了王爷了!” 
  杜士祯自小在王爷世子堆里长大,练就了一张滴水不漏的嘴,生就了一双察言观色的眼,一席话说得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连郑洺也摇头笑道:“你这个猴崽子,才几日不见,你居然拿起我来打趣了。”
  杜士祯笑着接口道:“我哪敢打趣王爷啊,王爷既然得了水神的酒杯,那总得赏点儿我们点什么啊。”
  郑洺身边的那人斜着横了杜士祯一眼,冷冷道:“王爷,这小子要说是赏花,我倒是信他几分,若说是赏青杏,我是十个不信,他小子不知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混账事情了,您得好好审上一审。”
  杜士祯忙作揖:“五哥哥咧,您甭寒碜我了,我都招认,这主意确实不是我出的,是同科的苏萧说是幼时吃惯了这个时节的杏子,邀约着我们几个一同前来,哪里就晓得碰得上王爷和五哥哥了,倒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郑洺微笑道:“刚刚我见了这物件,就同承王世子说,这肯定是哪群士子们效仿古风,不知怎得将个杯子遗下了。他偏还不信,我们俩个打赌,顺着水流往上走,原来是你在这里,倒难得看你做这些事,如今果然是中了进士,越发出息了。”
  又问道:“你说你来品杏,这时节的杏子看来极青涩,如何食得?定是诳人的。”
  杜士祯飞快地丢了个眼色给苏萧,苏萧忙趋近一步,恭敬回道:“回殿下的话,确是学生邀约杜兄几个来到此间,这个时节的青杏也确实食得。在学生的家乡,把刚摘下的青杏用盐水腌上一宿,再用拳头大的粗瓷小罐封口,傍晚时刻用木桶装好,湃到井里去,第二天清晨里从井水中提出来,宿盐去了杏子的酸味,再加上又取了井水的清冽,很是清甜可口,学生家乡的老人家小孩子都喜爱此物,学生便是吃着这东西长大的。”
  她生性沉稳,加之言语妥帖,所有人都不由仔细听她娓娓道来,她回忆起家乡的小食,每一句话都透着笑意,仿佛每一个字都被冰凉酸甜的杏子汁沁过一般,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郑洺笑道:“可见天下之大,处处都是学问。这几位都是今科的进士?你便是杜士祯刚刚提到的苏萧?”
  见问,苏萧忙躬身为礼,微微抬起头来低声答是。郑洺见面前的人身着白衫,略略显出几分单薄,虽是男儿,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一股清明之气,那双秀目更是如同秋夜的星子般清透明亮,颇有几分风骨。
  郑洺再一一看过去,众人均过来与他见礼,他一一问过,闲聊几句,见面前几人各有风范,遂点头称赞道:“这才是少年才俊呢!”
  回头对承王世子道:“既然酒杯物归原主,我们俩也就不叨扰了,咱们且去旁处走走。”
  杜士祯忙又领着众人送他,他认镫上马,在马上笑道:“杜五,你倒不要送我们了,赶明儿你得了那酸甜的杏儿,分给我和你五哥尝个鲜罢!”
  苏萧忙道:“乡间小食粗鄙,怕是入不得王爷的法眼。”
  郑洺摇摇手:“无妨,粗茶淡饭本王也当过三餐,本王就专等着你的新鲜物儿了。”苏萧忙点头称是。
  他两人策马而去,顷刻之间,侍立的众人就掩映在层层叠叠的树林之中,再见不到了踪影。
  两人方才放缓了缰绳,任马匹在林间慢慢行进,一旁的承王爷世子方问道:“王爷方才为何索要那乡间小物?”
  郑洺缓缓言道:“除了宴饮那些人多眼杂的场合,你我还有多少机会能见到这些今科新提拔上来的士子们?如今他们看着是小卒子,说不定哪日过了河,就成了利刃了。我们正是要人的时候,他们也巴望着上面的人提一提。就只兴他们仰望,你我就不可俯就一下?”
  承王世子问道:“王爷是觉得那个苏萧还可提携一二?”
  郑洺道:“依我看几个人里面,丁惟太过显眼,莫说是状元探花,就是个传胪,也多少双眼睛盯着,整日里寻着他的错处,二来是这个人不懂变通,我看就只适合丢在翰林院那种地方,修个文上个书谏个言还成,就不是个做得了事情的人。王旬这个人,太过直率,怕是在京城这个场子里走不到长远的。只有苏萧,我看着倒是个知进退的,也还算是稳重,只是人品才干到底怎么样,咱们冷眼看看再说,若是能用,就找个不打眼的地方好好磨一磨,无论大小位置上,都得有咱们的人。这段时间你要在今科贡生上多留心着,看有没有可用的人。这不知道火星子哪一天就烧到心窝子里去了,眼手都要放宽些才好办事。”
  承王世子听他说完,接口道:“三王那边最近倒是没什么动静。”
  郑洺看了他一眼,方道:“等他弄出点动静的时候,咱们怕是又像是上次一样折了人了。”
  承王世子哼了一声:“咱们也没让他占到什么便宜,那边也折了不少人。”
  郑洺皱眉道:“你这个脾性还是要改一改,不然吃了大亏,没得找我来哭。过去的事情就不说了,这样两败俱伤的事情还是少来些的好,再来两三回,伤筋动骨。”
  两人一面交谈着,一面朝山下慢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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