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闼》第3/62页



  ☆、美貂蝉

  京城里,名号叫得最响的昆曲班子当属庆梨班,庆梨班的当家花旦,从了师傅姓宝,单名一个荷字。
  宝荷一把银亮亮的好嗓子堪称京城一绝,更不用论那容貌那身段儿,放眼整个京城的昆曲班子,都是响当当的头一份儿。
  哪家那户有了喜事,譬如老萱堂祝个寿,添丁开个堂会什么的,若是请到了庆梨班的宝荷,扮上贵妃唱上那么两嗓子,堂子里必然叫好声不断,这主人家面子上更是极有光彩极有脸面的。
  此刻,永和王府的凌波水榭里,宝荷正依水凭栏,头上松松挽了个美人髻,在鬓边斜插了一只点翠步摇,唇上点一豆桃花胭脂,越发显得眉如远山秀,面若秋芙蓉。她并没有上大妆,只一身家常装扮,双肩上套了个家常练戏的水袖衫,肩上一袭水袖如冬雪初融,裙下一双红莲堪堪踏破琼瑶,正对着面前的人唱一出她最得意的春闺怨,端的是莺啼燕语,春水含情。
  水风送来阵阵凉意,荣亲王郑洺只拿一柄雪白的团扇半盖在脸上,背靠在官帽椅上闭目养神。贴身服侍的三喜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凑近他耳边低声报道:“杜家老五带了个年轻学生,递了名帖,说是来给王爷请安,现下,两人正在三门外的廊房里候着呢。”
  郑洺半晌才睁开眼睛,慢悠悠道:“杜家老五?是了,送吃食的来了。”他转过头去,对着宝荷道:“待会儿有客人来,你且把这个春闺的怨词收一收罢。”
  宝荷年纪不过十六七,正是女儿家颜色最娇俏的年纪,闻听此言,那芊芊玉指隔着那么几丈,往郑洺的胸口上作势一点,软语滴溜溜道:“王爷,您不让人家唱这出了,那是想听哪一出呢?”
  郑洺斜觑她一眼,倒笑不笑地说:“那要看你会唱哪一出了。”
  宝荷也不答话,只几个小碎步转身而去,水袖轻轻一翻,做了个水蛇身段,俏生生地回眸一笑:“殿下且看这轮红日,”只见她水袖朝着池边一抖,郑洺也不由随着那段雪白的水袖往池中看去,只听她掩唇笑道,“这红日倒影在这池春水中,就好似一轮冰月一般,不如,荷儿给您唱一段貂蝉拜月,您说好与不好呢?”
  郑洺也不应声,唇边带着一丝儿笑容,只示意她近前来,待宝荷迈到眼面前,才抬手用那团扇柄骨儿往她的下巴上一磕,扇下垂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如一弯流水一般流进那宝荷的领口里头:“好呀,我的小荷儿可不就是个美貂蝉嘛!”
  话说那边,苏萧随着王府带路的小厮往前走,前面的杜士祯倒是一派悠闲,不时东拉西扯漫天闲话,苏萧心上却是忐忑不安,越往前走,就越发紧张起来,心里就如同是提溜个水桶轱辘一样,被不时的吊上来,又哐当当地扔下去。
  三年前,苏萧冒充男子,一路变卖手中的首饰细软,从家乡来到京城,又很费了些雪花银,才走通那些七弯八拐的黑路子,顶替了久考不中的贡院学生,将自己的名字夹带进贡院花册中,现而今终于见了天光,入了仕途,为的就是不能让父兄不明不白冤死狱中。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心知这事儿可算是天大的欺君之罪,前路笃定是漆黑一片,必然一路是坎坷,满地是荆棘。前两日,在那杏子林里头巧遇荣亲王,荣亲王微微透出要提携她一把的意思,这事儿搁着谁脑袋上都是个好事情,可对苏萧来说,到底是福是祸,谁人又说得清楚?
  皇子们间的争斗,哪个不是压上了全副身家性命,哪个又不是你死我活的龙虎斗?荣亲王眼下是看着一派权势煊天,可不到宣了遗诏登了大宝,谁知道压没压错庄?荣亲王这条高楼大船,是起得富丽堂皇,但保不准哪天说翻船就翻船了,到那个时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再说了,楚汉之争,一两个小棋子被随手牺牲,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岂敢轻易地在脑门正当中描上个鬼画符,让人一看便知她是给荣亲王办事跑腿的人?
  她蝼蚁之驱,想的不过是让父兄冤情昭雪,自己能不能留一条命都尚未可知,别人为着权势富贵,削尖了脑袋都想挤一挤的神仙打架的浑水圈,她却是巴不得避而远之。只是荣亲王已然递了话,借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这位贵人,眼面前该怎么办,也只得随机应对了。
  苏萧一路自顾自思量着,一路跟着小厮们往前走,不知不觉带路的小厮已换了好几拨儿,足足走了两刻多钟,几人才来到一道垂花门前。带路的小厮嘱他们两人在门前稍候,自去通禀。
  那通禀的人去了许久也未见回转,她不禁四下打量起来,只见此处幽静异常,侧耳一听似乎隐约有人浅吟低唱,那声音极是美妙动听,再仔细一听,又似乎只余高处的燕语莺啼,水声潺潺。
  此时,有来人轻声禀道:“两位请随小的来。”
  两人亦放轻了脚步,随那人迈过了垂花门,再拐过几条曲径,脚下的石头径转了一个弯儿,面前突然大为开阔,只见一大片粼粼波光,连同空气中都微微带着些凉凉的水汽,顿时让人全身舒爽起来。
  再往前走,竟然就是盛名在外的凌波水榭了。
  苏萧初到京城时,就听说过著名的京城八景。京城八景,内三外五,八景在京城之内有三处,其中最著名的一处便是荣亲王府的凌波水榭。
  据说这荣亲王大败北军返朝之后,圣上龙颜大悦,大摆庆功宴,因着荣亲王久居北方,在庆功宴上大赞北方辽远开阔,向圣上描述,北方连着水都是泱泱气派。圣上听了极为神往,又体谅荣亲王曾久居北方,当即下诏,征了京城近郊两万役民,耗时三年,为爱子开出这凌波湖,又从五十里之外的玉泉山引水至此。玉泉泉水冬暖夏凉,一直以来是皇城之内的御用之物,破例将泉水引至王府,足示荣宠之深。凌波湖旁,唯有一道白玉单拱桥将一方水榭与岸边相连,除此桥之外,这水榭其四围皆水,因此这水榭在名儿上也就随了凌波湖,称为凌波水榭。
  关于凌波水榭的传说,这京城中人人都能说津津乐道的说上几段。
  据传,那凌波水榭的四围皆栽满了异域的奇花异草,这些异草生于活水而无根,花朵艳丽浓香常年不败,若是你往这水榭里站上那么一时半刻,衣襟染香终年不散。据传,水榭四根立柱上盘着由九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镶嵌成的四条三爪飞龙,那一双龙眼睛更是一对儿丸子大小的夜明珠,价值连城。更有传闻,说是清晨黄昏时分坐在水榭之中,左见金乌,右见玉蟾,日月一线,成拱卫之势,故而凌波水榭坐拥日月的传言,一直在京城坊间巷头偷偷流传。
  苏萧没想到自己尚未封官职就能踏进荣亲王府,更没想到第一次进王府就能见到凌波水榭。
  过了单拱桥,这下能听得分明了,水榭中却不知是哪个戏班子的女孩子正在唱曲儿呢。越往近处走,那一点声音便越发婉转动人,丝丝清亮中又带着袅袅的惆怅。
  随人进了水榭,苏萧不敢四处胡看,半垂着头随杜士祯往内走,只余光瞥见了一幅明艳艳的妃色裙裾,清风徐徐,裙下隐约露出半寸粉底的百花平底彩鞋,扣头是一粒核桃仁大小的青琅歼,在骄阳之下越发显得翠如碧玉,烁烁其华。
  苏萧自然识得这种青琅歼,青琅歼生自海中,千年生一寸,极难采集,不是小门小户用得上的物件,更遑论将核桃大小的青琅歼做成彩鞋扣头了。行头穿用如此精致,可见绝不是等闲人物。
  耳边听得那厢里唱的原来是元本的貂蝉拜月,面前的佳人活脱脱就是一位美貂蝉,正对着一轮冰月幽幽表明心迹,说道饶是拼得玉碎,也要一尽绵薄之力,匡扶汉室。
  一曲罢了,余音绕梁三刻不散,郑洺方懒懒道:“好曲子。”
  只见那佳人屈了屈膝,脆生生地道了个万福。那边杜士祯在一旁啧啧道:“王爷的人,哪里有不好的。”
  郑洺缓声道:“人再好,也得配上好曲子,譬如这戏文里的貂蝉女,配了个董卓,再好的明珠也暗投了。”
  杜士祯附和道:“王爷说的是。又有乡话说得好,好马配绣鞍,连茶壶也要顶个刚刚好的茶壶盖儿,貂蝉乃绝世佳人,哪能不晓得这个道理?美人自然想配英雄,哪晓得前董卓后吕布,生不逢时,最后落个红颜薄命,真是可惜了了。”
  郑洺摇摇头,漫不经心地带出一句话:“哪里有什么生不逢时,自己愚笨,没选对路罢了。”
  也不知荣亲王是有心还是无意,这话也不知对着谁说,仿佛是对着杜士祯,仿佛又是在对着下头的苏萧。苏萧打小就是极聪明的,听荣亲王口风这么一提,霎时间心中有了几分清明。杜士祯更是在这浑水圈里混贯了的,知道荣亲王不仅是在提点苏萧,更是在提点自己,自然不好言语,心中暗哼一声,却并不接话。
  苏萧微微侧目,见杜士祯倒不做声,场子冷了几分,自己要是再不答话,岂不是生生扫了这荣亲王的面子?于是转念之间,已有计较,往前一步:“王爷所言极是。可依学生之愚见,貂蝉之错处还不仅在于愚笨,更错在她是一介女子。”
  闻听此言,上头的郑洺倒来了几分兴趣:“此话怎讲?”
  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她索性把心一横,侃侃而谈:“若是堂堂男儿,或是手持金戈战死疆场,或是运筹帷幄调兵遣将,无论作何选择,都是精忠报国披肝沥胆的义士,南天自有报国门,哪里会像貂蝉那样的弱女子,手无寸铁,又不能投笔从戎,绝世美貌,不过是怀璧其罪,只能凭他人作主,选与不选,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这一通话时,苏萧手心里早已腻起了一层冷汗,生怕面前的这尊菩萨当即沉下脸去。貂蝉走了错路选错了主子,她可不能说错了话走错了路,唯有另辟蹊径,以求蒙混过关。
  待她说完,郑洺倒是抬头淡淡扫了她一眼,他面上一向看不出什么冷热,嘴角倒是微微向上:“这倒是别出心裁之语。”
  苏萧连忙躬身道:“殿下见笑了,学生这一通话就如同那盐渍青杏一样,虽是求新,但未必就是好的。”
  说着,她将手中的小罐子捧上前去,一旁早有三喜叫了小丫鬟接了那罐子,打开罐盖儿来,取了几枚杏儿,用秘色青瓷碟儿盛了捧到郑洺面前。郑洺就这那丫鬟之手吃了一口,果然酸甜可口,遂点头道:“不错,杜五你也尝尝。”
  杜士祯到这时候倒是堆起一个笑脸面:“我一路上就眼巴巴看着这个罐儿,私心里想着先尝个鲜,无奈苏萧兄弟是个小气的,瞅都没准我瞅上一眼,一心就想孝敬王爷,说起来还是殿下您才是实打实地念着我的呢。”
  郑洺懒懒道:“你少给我提这话,不是我说你,你见的好东西还少么?还在这里跟我打秋风?不要说什么南北货,多少东洋西洋的好东西,能见着的,不能见着的,你见的怕是比我还要多些。”
  杜士祯眼睛往旁边的宝荷身上一遛,随即笑道:“王爷拿我说笑呢,那些个咸鱼菜干能有什么意思?不入流的东西怎么能入王爷的法眼呢?旁的好东西不说,只这位宝荷姑娘,那是金山银山都是请不动的九天仙女儿,若是不托王爷的福,哪能听姑娘清歌一曲呢。”
  郑洺并不接他的话茬,旁边的三喜见状,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禀道:“王爷,瞧着这时辰,老太妃的轿子估摸着出了东玄门,您老要不要去迎一迎?”
  这分明是送客的话头了,闻言,杜士祯苏萧两人忙告辞而去。待两人走远,三喜附耳上来:“王爷,这杜家老五滑头倒也罢了,而这姓苏的也忒不识抬举,要不让承王世子那边儿顺手给他安个犄角旮旯的地儿?”
  郑洺哼了一声:“我是个那么容不得人的?他要去做披肝沥胆的志士,你倒好生上前去拦着?又不是个什么了不得的角色,还需要我们去巴巴地做个丁卯?”
  三喜是伺候他伺候惯了的,忙捧了茶给他,又听他继续道:“这人倒也有几分意思,再说了,吏部自有吏部的安排,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撞了南墙,斗大的包,自然晓得回头,且随了他去罢。只是那杜家老五,爪子伸得到处都是,需得告诉承王世子,找个由头,压他一压。”
  一番话说罢,三喜忙着人去与承王世子传话。这头郑洺才往背靠上懒散一倚,那宝荷是何等聪明之人,弦歌雅意哪能不知,这厢里便款步轻移,柔若无骨地倚靠在他的腿上:“殿下可有兴致听小女子唱一出马前泼水?”
  郑洺支起头,颇有兴致地道:“何解?”
  宝荷一转身就抛了三尺水袖,葱葱玉指做了个兰花妆,柳眉微微扬起,娇嗔道:“管是叫他追悔莫及!”
  郑洺大笑,手中一柄雪白的扇面儿直接飞到宝荷的百褶裙上:“小乖乖,你才真是我的打心锤呢。”
  

  ☆、顾往昔

  五六月间,京城里大街小巷的半大孩童都会拍着手唱一首歌谣:“五月的樱桃,六月里的杏,七月枣子红了皮。”
  转眼自选试发榜已有两月有余,到了七月间,吏部上仍旧没有任何音讯。谁人都知道,从古至今,从来都是中榜者多而官缺少,等者补缺,中榜几年补不上缺的都是有的。
  上面迟迟没有消息,于是底下一干众人都心急火燎,很有些人如同掐了脑袋的蚱蜢一样,四处乱蹦跶,成日里各色的坊间也传言不断。苏萧同王旬在这两月间,自然是各种席面不断,苏萧认识了不少人物,算是把病中耽误的人情往来找补了回来。
  两人一边等消息,一边在惜字街胡同上赁了间三进五架的宅子。这宅子在惜字宫胡同的最里面,极为清净,从惜字宫胡同南口拐出来,采买个吃食用度,不过两三条街的脚程,胡同的北口又离着西池子不远,以后出入六部口是也极方便的。宅子是两人费了好些日子才寻来的,院内虽无栏楯台砌,花石点缀,可也算是秀净雅洁,两人搭伴住倒是最合适不过了。
  她住了东间,王旬住了西房。那夜的月色尤其的好,王旬和苏萧正在宅子里的那株老槐树下头喝酒赏月,只听到有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在门外嚷嚷:“准是这里了!准是这里了!”
  原来,王旬给关陇的家里打了泥金帖子报喜,他家里阖家上下自然是喜不胜喜,赶紧打发了一个跑腿儿的小厮连同两个烧饭浆衣的本家婆子来京伺候他日常起居,三人一路上风尘仆仆,不过月余就到了京城,今日这时候,正是王家派来的几人到了。
  他家里打发来的领头小厮名唤平福,左不过二十出头,正是手脚麻利溜儿的年纪,在他家里的一众小厮中间也是好冒尖儿的。见到王旬,平福忙跪下磕了好几个头,一股脑倒豆子似地说:“自从大爷赴京赶考,临到了发榜的日子,老爷太太成日间的打发了人到街上去打听京报,就盼着大爷能高中。那日接了大爷的泥金帖子,阿弥陀佛,可把老爷太太都欢喜坏了。家里足足摆了三日的流水席,请了全城最好的戏班子,在家里的院子里扎了戏台子,唱了一整天的大戏。全城里头的人都知道咱们家大爷中了黄榜,要做大官了,有头脸的乡绅和远亲们都来贺喜。咱们家的老太太专程为了大爷去了庙里头给菩萨娘娘磕了头,烧了手臂儿粗的高香,还对家里的爷们说,说是大爷如今出息了,成了官人老爷了,家里下头的兄弟些都有了靠依,都要学着大爷的样子,给家里门楣添些光彩呢。”
  王旬见家里打发了平福几个上京来,自然是高兴的,又是吩咐他们安顿又忙询问家里老爷太太身体康宁。
  只见平福一骨碌爬起来,规规矩矩一板一眼道:“老爷太太说,知道大爷挂记着二老,特特儿嘱咐了小的告诉大爷,老爷太太都康健着呢,让大爷在京城里上进些,如今接了皇差就不比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了,是断断出不得错的。”
  王旬一听便知是父亲训话的调子,忙站起来垂着手听完了话,又见平福那一板一眼的模样,不禁笑道:“你倒把老爷的话一分一厘都记得仔细。”
  平福嘿嘿一笑:“家爷说的话,奴才就怕忘了,每日睡觉前都要背几遍,老早就滚瓜烂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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