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闼》第34/62页


  她微微低下头去,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苏萧不知王爷在此,扰了王爷雅兴。”
  方才那女子刚至官驿的时候,郑溶便回来了,他远远地见到一名青楼打扮的女子在官驿门口纠缠不休,心中不由生起一阵厌烦,又心疑此女是郑求余党,找借口在这里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故而拉了缰绳,远远地立在树下看个究竟,哪料不过片刻,苏萧便走了出来,多管闲事不说,更在他的眼皮底下演出了一场欲语还休的戏码。
  他对她与他的旧情虽有几分介怀,却到底未曾将邱远钦真正放入眼中,不过是当她乱花迷眼罢了,他缓步走上前去,温和道:“春夜风凉,你一直站在风口上做什么?仔细吹成了风寒。”说罢便要去牵她的手。
  没想到她却不由地往后缩了缩,郑溶没料到她如此,伸出的手不由地顿了一顿,不禁抬眼去看她,没承想她只是将一张脸埋进了衣襟之中,并不抬眼去看他。
  他慢慢地将手缩回来负在身后,将身子站开了些,口中淡淡道:“本王倒没有什么雅兴,只是方才怕扰了邱大人醉抱美人归的雅兴,现下则是怕扰了苏大人对月思人的雅兴。”
  苏萧的心思哪里在这上头?她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去质问他,她的血海深仇到底是不是由他一手写成,她的家破人亡到底是不是在他的首肯默许之下?
  郑溶见她对他说的话几乎恍若未闻,只垂着头默默地站在原地不做声,自己方才的一番话仿佛无端落入了千丈的空谷之中,半个回音也没有,自己不知为何心中不由添了几分无可名状的烦躁:“苏大人一贯伶牙俐齿,为何现在倒不说话了?”
  苏萧只深深地低下头去:“殿下,下官身体有些不适,还请殿下容许下官先行告退。”
  郑溶瞧着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只道她因邱远钦怀抱美人而伤心,他心若刀绞,可面上却未曾露出分毫来,只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口里慢悠悠地道:“本王看苏大人并不是身体不适,怕是心里有些不痛快的心思罢?”
  苏萧实在无心与他如此纠缠下去:“下官卑贱之躯,不敢劳殿下金口过问,无论是身体不适还是心里不痛快,乃是下官自己的事情。”
  郑溶盯着她的眼睛,嘴边浮现出一丝自嘲:“难道与本王说句话,便如此让苏大人不耐烦么?”
  苏萧忍气道:“下官……不敢。”
  “你不敢?”郑溶陡然发作,突然上前几步,猛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将那只手举到自己的眼前,细细端详一番道:“古人说得好,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苏萧拼命挣扎,可他的手如同铁钳一般,她的手被他握在掌中,任凭她如何挣扎,只是纹风不动,“就是这只手,敢冒名写了进士的考卷往皇帝的御案上送,敢矫立了军令将五千将士留在怀清,方才还敢……”,他顿了一顿,把掌心再收拢些,握得她的手生疼,“我看你哪里有什么不敢做的,反倒无论是如何惊世骇俗的事,都敢去一试!”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郑溶,哪怕是那夜得知了她矫拟军令,那怒火也未曾如同今夜这样暴风骤雨般急促,她生性聪慧,不过是在一瞬之间便明白了他怒火的来源,她不禁抬起头来,他的眼睛中那不加掩饰的嫉妒仿佛是将她的心架在熊熊火焰上炙烤一般,她的眼神微微瑟缩了一下,不知道皇亲贵胄的他为何这样执念于她,更不知她的事情已经被他知道了多少,而他又会为她退让到何种的地步。
  那日他相救于她,在流光灿烂之下,他目光灼灼逼视得直要她不敢再抬头:“苏萧,果真没有?”
  那一晚,他的手慢慢地抚上她濡湿的长发,如同安慰一只迷途的小兽,一下又一下:“不要紧,万事都有我在。”
  她知道自己已经一步步地走进了一片深渊之中,可命运仿佛是一盘巨大的赌局,早已将她网罗其中,今日二殿下给她的那枚佩玉尚在她的怀中,在她将手放在那一枚玉佩上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一切都早已是注定。
  她和他的结局,或许早已注定。
  已无退路。
  她抬起头来,一双清水似地眼睛望着他,直要望到他的心里去,口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地幽怨:“劳殿下费心了。”
  他看着她平淡无波的神情,心中突然袭来的疼痛几乎找不到出口,胸膛之中那点子微小而隐秘的希望在她平淡到极点的语气中慢慢地熄灭,他原本以为,这希望能带他找到她埋藏在极深处的真心,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误会。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却并不抬头去看他,很久以后,他终于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不再看她:“罢了,算是我看错了人。”
  听到这句话,她不知为什么,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仿佛巨轮在碾压她的前一刻戛然而止。
  她逃似地转身而去,只想要离开这个让她惶惶不安的地方,哪料到她还没有迈出一步,却被郑溶从背后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耳边是他沉重的呼吸:“哪怕是看错了人,我也不会放开你……”
  他一把将她的身子扭转回来,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逼迫她的眼睛直直地对视着自己的眼睛:“阿萧,我郑溶并不信你是这样无情的人。”
  她的世界中再无其他,只余下他的一双眼眸,她在他的双眸中清楚地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正犹如濒死之人渴求绿洲,到头来却发觉那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
  事到如今,他便是她的海市蜃楼。
  别人的情爱之苦,是生离死别,是求而不得,至多是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的错失。可她的情爱之苦是什么?是爹爹阿兄的鲜血,是苏家满门的冤魂,这样的情爱之苦太重,重得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她轻轻地笑道:“殿下看错了,我本就是这样无情的人。况且,”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况且,我早已嫁作人妇。”
  话音未落,她只觉一片天旋地转,天上数不清的星辰从高高的天幕中纷纷跌落,他的声音有一丝不可察觉的颤抖:“你以为本王在乎你的过去么?”
  她的口内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已将她死死地揽入怀中,突如其来的吻狂乱地落下,容不得她丝毫软弱的挣扎,她拼命想逃开,他却让她无处可逃,仿佛他的痛苦偏偏就要让她铭记到地老天荒。她在他的唇齿之中,仿佛如同细小的河流,如同山间柔弱的小草,在这样狂暴的雷雨中,风雨飘摇,任时光荏苒,已是千世万年。
  他在她的耳边低唤着她的名字:“阿萧,阿萧……”
  她仿佛回到了江边的那个夜晚,他为了她竟能罔顾自己的性命,所有的旧事如潮水般缓缓褪去,仇恨和冤屈在他的苦痛之中失去了力量,她的双手无力地抵在自己胸口上,却只能感觉到他胸膛里面心脏跳动的声音,在喘息之间,她的声音仿佛再也不是自己的,在那一瞬间,她软弱得只想依偎在他的怀里:“下官感念殿下错爱,可……殿下毕竟是爱错人了。”
  耳边传来他极力克制的声音:“若是错,便让它错下去罢!”
  良久她终于抬头,直直撞进他的眼眸之中:“下官无以为报。”
  他的唇舌就在她的耳边,几乎要将她的耳垂含入口中,暧昧到了极致,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只想逃到天涯海角:“本王甘之如饴。”
  

  ☆、柳为凭

  回京已是暮春时节,王旬并杜士祯等几个要好的朋友在十全楼设了酒席给她接风,席间杜士祯背了众人偷偷问她:“苏苏,听说你这次出去得了三殿下的青眼?”
  苏萧知他是个包打听的性子,若是没有几分可靠消息,他也断然不会来问她,她不知如何回应,只低头转了转手中的酒杯:“若杜兄不在三殿下青眼之中,这京城何人又能入得了三殿下的眼?”
  杜士祯替她夹了一筷子白果煨汤里头的鸡胸脯肉,泫然道:“苏苏,世道艰难,我也不怪你分了我的宠。”
  苏萧打了一个寒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杜士祯放下筷子,手慢慢地爬上她的肩膀:“苏苏,三殿下是铁石心肠的人,你现在对他动了心,到时候可莫要被他伤了心啊!若你实在是寂寞得很,不如跟了我罢?”
  苏萧避闪不及地将他的手打开了去:“我哪里对他动了什么心……”
  杜士祯看着自己的手,继续泫然道:“苏苏,你这样无情,我对你的这一片痴心,只得交付给这头顶上的明月了,便叫它夜夜看着我的心意被你这样无情的践踏……”
  一个声音冷然道:“你这一片痴心最好还是好好地留在你自己的胸腔子里罢。”
  苏萧猛然转头,却不知何时,郑溶站在身后,也不知他站了多久,方才的话又被他听进去多少。
  席间一众人见郑溶突然出现,俱有些惴惴不安,忙起身问安,郑溶并没有十分留意苏萧,只与众人纷纷见礼,又对杜士祯道:“本王难得出一次王府,却回回都碰到这小子满口胡言,本王瞧着这满桌子佳肴都堵不住你的嘴巴么?”
  杜士祯陪笑道:“哪里晓得三殿下您就在这里呢,”他眼珠转了一转儿,一侧身便将郑溶让到了苏萧的身边,“不然就算是殿下您只赐我一杯儿薄酒,我也能做了琼瑶宴席呢,哪里还能有精神头儿光顾着说话呢!”
  说罢,顺手斟上一杯酒,递到苏萧的手中,觍颜央求道:“苏苏,你在一旁眼瞧着殿下怪罪于我,好不好也替我说句话呢!”
  苏萧知他的话历来是三分当真七分做假,虽然她不知他为何今日特别提起郑溶,更不知郑溶为何突然出现,可她却知道若是现下她不理会他,他必然会不依不饶,必定闹出什么啼笑皆非的事情来,只得接过酒杯奉到郑溶的面前,轻声道:“殿下,清酒一杯并不醉人的。”
  郑溶近来一面忙着交付皇差,另一面忙着处理南下之时留在京中的两部上的公事,再加上苏萧仿佛也是特意避开他,故而回京的这二十来日,竟连个照面也没有见着。他一有得闲的时候,便着了辛七去苏萧惜字街胡同的宅子中带口信,邀她出去去散散心,哪里料到两次下来,她都言语推脱,从未赴约,今日若不是杜士祯那猴崽子故意透了消息给辛七,他竟然不知何日能再见到她。
  郑溶看了一眼苏萧,并不接酒,只缓缓道:“酒自然是不醉人的。”
  一旁的杜士祯见郑溶并不接酒,便伸手往苏萧背上一拍,揶揄道:“哪里有苏苏你这样劝酒的?来来来,自罚三杯!”
  苏萧本来心中有心事,冷不防他从后头一推,手中不由地一滑,那一杯儿酒便尽数倾倒在了郑溶的衣袍上,撒了他一身,苏萧脸色一白,当即便要跪下请罪:“下官鲁莽,请殿下恕罪……”
  哪料郑溶一只手稳稳地托起她的手臂,口中道:“有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他低头看了看外袍,从衣襟到下摆俱是湿了。一旁的杜士祯“哎哟——”一声道:“殿下衣裳湿成这样,怕是要赶紧换一身啊!”
  说罢,又凑过来笑道:“殿下,这里离苏苏的宅子很近的,要不咱们上他家去换一身?”
  苏萧闻听他这样一说,也只得附和道:“下官舍下确实就在附近,若是殿下不嫌弃,下官斗胆恳请殿下到舍下小憩片刻。”
  郑溶看着她低下的头顶,嘴角慢慢地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笑容:“也好。”
  苏萧无奈,只得引着他往回走,后头的杜士祯正准备抬脚跟上,郑溶却转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冷峻,他不得不硬生生收住了脚步,嘴里低声嘟囔着:“可真是媳妇抱上床,媒婆丢过墙啊……”
  话还没说完,眼风却见郑溶脚步微微一滞,旋即咧开嘴笑道:“殿下走好……”
  此时节正是满城柳絮飞舞之时,不知何故,那漫天飞絮却平白让人觉得伤感。两人一路无语。
  良久,郑溶方道:“如今见你一面愈发的难了,若不是今日里小杜随口说起他们给你在十全楼接风,你怕是又要躲我个十日八日的。”
  苏萧知今日必不可善了,低头道:“殿下公事繁忙,下官不过卑贱之躯,不敢劳殿下如此记挂。”
  郑溶停下脚步,道:“阿萧,你定要如此么?”
  苏萧道:“下官与殿下本就是云泥之别,下官从来不曾妄想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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