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闼》第7/62页


  说起想起踢人的那个,文九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踢人的那个书生怕是喝了酒,等把人救上来,他倒像是后悔了,抱着被踢的那个说了半箩筐的话,人也清醒了,非要跟着属下来谢恩。”
  原来是喝了酒撒酒疯撒到河里去了,倒也别致。耳边文九还在回禀:“属下知殿下今夜有要事,不见生人,可那书生非要谢恩,属下一时情急,失口说殿下在燕子塔上,没想到他死活拽着属下不放手非要一路跟来,属下本想在半路上甩开了他,却没承想那书生在路上摔了一跤,属下唯恐他跌坏了手脚,没奈何只得……”
  这小女子为了谢恩,敢自己一个人独自在深夜里上燕子塔,看来虽然是个悍妇,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悍妇。
  郑溶见自幼惯了后宫的各种争宠夺爱的鬼蜮伎俩,后宫妃嫔,表面上个个风姿艳质,笑容妍妍,背地里却不知道耍弄了多少暗室欺心的魑魅手段。前一朝,便是因着那陈姓的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得了势的妃嫔就忙着勾结朝官,仿效吕雉,排除异己,扑杀忠良,清洗朝堂,以至于天下大乱。乱世之中,他先祖潜龙飞天,起兵定了江山,郑家这才得了天下。
  郑溶向来觉得世间的女子让人烦闷,故而年近而立,开府已经十余年,府中却一向清净,身边连个侍妾也未曾收,他一向看不惯郑洺郑沨几个设私宅,蓄美姬,捧戏子的轻狂不自重。现下不知怎的,却难得地生了几分兴致,想看看这夜登燕子塔的小女子到底长了怎样的眉眼,生了怎么样的心肠。
  这一边,方才在水中泡得久了,冷水一激,苏萧已微微去了些酒意,待到一双孔武有力的大手直接将她和王旬从水中拎出来的时候,她那台酒疯顿时就醒了个七八分。
  此时她摸着黑往上走,湿淋淋的衣摆带起塔中的尘土,那腐朽的陈年气味扑面而来,暗黑的犄角旮旯里,不时传来夜鼠的吱吱声,木梯年久失修,每往前上一步,脚下的朽木就发出咯唧咯唧的轻微声响。
  今夜的月光虽好,可到底不如白日光亮。月色下,四壁三人高的金刚护法仿佛比平日足足大了一倍。四围的影子重重叠叠将苏萧兜头兜脑地罩了进去。
  苏萧虽然喝了酒,加上平日又都是和男子交往,眼界自然比普通女子开阔不少,可到底也是个女子,越往上爬,心下越是多了几分紧张,加上衣衫着了水,酒意也慢慢散去,渐渐也觉出冷来。
  她其实并不信居然有人有这份闲情逸致到这人迹罕至的燕子塔中来赏月,心里实在是怀疑那救人的男子随口诓骗她。可既然那救人的男子说了,他家主人就在这燕子塔上,那人既救了王旬一命,祸事又是她惹出来的,就算现下再怎么害怕,哪怕是这塔上果真并无一人,她也要上到塔顶看个究竟。
  她耳边听闻上方似乎有低语声远远传来,人声低沉,听不清说些什么,渺渺飘飘似虚似实,愈发显得此处空寂可怖。这声音让她不由地汗毛倒立,焉知这声音不是自己的错觉?又焉知,这不是阿鼻地狱的鬼怪之音?
  如此一想,她忍不住抬头一望,四周的天王珈蓝面目威猛,獠牙青面,个个怒目圆睁,目光骇人,朝着她紧紧逼视,仿佛一个箭步就要冲过来一般,直要人神夺魂飞。
  背后一股冷风穿过窗棂间的缝隙,刮得破旧的窗棂呼呼作响。
  这一刻,她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一路冲下塔去。可是心知自己其实退无可退,脚下不由蹬蹬蹬地加快步子,再不敢抬头看那塑像,只得埋头寻路,硬着头皮,疾步盘梯而上。
  说话间,郑溶听得下方的木板咯吱作响,果然是有人已经快上到了塔顶。郑溶眼风朝着文九一送,文九立马噤声肃立,顿时这佛塔之中更阑人静,再无半点声响。今夜他微服外出,隐藏行踪,特特选在这月圆之时,出其不意地探访这燕子塔,怎么能让一星半点个不相干的人知晓自己的身份容貌?郑溶提起衣袖,卷袖一拂,霎时间桌上风起烛灭。
  烛光已灭,屋中顿时暗沉了下去,唯有淡淡清辉映照得人影绰绰,甚不分明。
  此时苏萧正专心致志默数,已是爬到第十一层。从木板的缝隙间她已经看到了隐约的烛光,既有烛光便理应有人。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将一颗儿提在喉咙口的那颗蹦蹦乱跳的心,慢慢地放回到胸膛腔子里。
  那救人的男子并没有欺骗自己,此处果然有奇人在此——唔,赏月。
  正松了一口气之时,那上方微微颤动的火光,不知为何陡然熄灭。最让人心存恐惧的,并不是身在黑暗之中,而不见光芒,而是已经见到了光芒,却不得不重归黑暗。
  她一惊,脚步微微一顿。
  郑溶听到楼下女子的脚步声停了停,但是不过一瞬间,楼板发出的咯吱声,又继续倔强地透过月色传来,一点一点越来越近。
  他嘴边渐渐浮现出一个期许的微笑,若是寻常女子,早就吓得魂丧魄散,哪里还敢继续往上走?这倒真是个有些胆识的女子。他承认,除了避免他人见到自己的身份容貌,今夜也是少有的戏耍之念,有心想小小捉弄一下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女子,想看上一看她如何应对自己的捉弄。
  可她居然只是停了一停,就镇定自若地走了上来,方寸未乱。
  呵呵,真是有意思。
  

  ☆、燕子塔(二)

  苏萧知道上方必有人,也知道这是一番试探,已经料到此人绝非籍籍之辈。只是她万万未曾想到的是,那人将自己当成了月夕与情郎一道私会出游的小鸳鸯。她只稳住心神,慢慢走上这十二层楼梯的最高处。
  月色朦胧,恍惚能见到这塔顶上只有两人,一坐一立。
  没有灯盏,她看不清两人的模样,仅从两人的身形能隐约辨别出,现下侍立一旁的正是方才救了王旬的壮年男子,自然,在正当中坐着的那位就是方才救人的男子所说的主人了。
  她立在楼梯最高处,肃一肃衣领掸一掸袖口,方往前一步,规规矩矩行了个时下士子才行的大礼,恭恭敬敬道:“在下苏萧,恩公方才的救命之恩,苏萧没齿不忘。”
  那语气那举止,不沾染半点脂粉之气。
  郑溶心下一沉,面前的哪里是什么女娇娥,分明就是个堂堂的男儿!
  苏萧再次长身一揖,甚是谦恭有礼。
  郑溶抬起眼皮,只见那清淡的月光堪堪落在苏萧的身上。
  对面的那人身形甚是单薄,肩膀极为瘦弱,仿佛只一阵风,就能将人刮走似的。那人下半身儿衣襟俱湿,唯有腰至双肩那一小截儿还勉强算是干爽,只消站了半刻,那水就顺着衣服下摆往下淌,在脚下洇成了一地的水痕。
  苏萧?郑溶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这个人。这样的身形居然会是个男子?这苏萧的声音虽说是刻意地压低,可还是透着一股子清亮文雅的意味,若说是个男子,怕是连弱冠之年都还没有到。恐怕,这个小女子怕被人识破,不仅早给自己取了个男子的名字,此时,还故意妆了个男子的语气声调也未可知。
  凉宵清寒,银月一钩,千里澄碧,那一洇水痕,几乎能倒影出一只尖尖的下颌来。
  郑溶一只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人儿,只见她在自己面前三次整衣理冠,端端正正倾身为礼,一丝不苟,执礼煌煌。待到礼罢,郑溶既不错身形也不答话,一心只待看这个妆成男儿的小女子要如何自处。
  八月桂香时节,已经是初秋天气。
  此刻夜深冷寒,凉风骤起,她在河水中很是浸泡了一会儿,早就是冷风直达脖颈,秋寒也直直吹透了她的前胸后背。苏萧所站之处,面西背东,对面的窗户大开,上坐之人面容完全隐在月影之后。苏萧看不清对方的面容,甚至不知晓对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但不知为何,她却清楚地感觉得到,一道冷静凌厉的目光巡梭而下,在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
  她有些惴惴然,这事情怎生得透着一股子怪异?深夜佛塔,暗夜熄灯,三人相对,哑然无声,自己不过是道个谢,可这个谢怎么就道得如此诡异?她诚心实意上到这佛塔来拜谢他的救命之恩,可这人却似乎并不领情,这姿行态度之中实实是一派防备之意。
  先头,刚才救人的男子一听到她要拜谢他家主人,忙推辞不允,百般推脱不掉,就直接掉头而去。她仗着喝了酒,觍着一张三寸厚的脸皮儿,说什么也要死拽着人家的衣裳,非要向恩公当面致谢。人家走得健步如飞,她跟在后面走得踉踉跄跄,一个不留神,摔得自己左手臂儿血流如注。若不是人家怕她再跌得个狗啃泥,只怕早就几个箭步将她甩开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并不想理会面前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是为何不愿旁人见到他的容貌,她只知,恩人在上,仗义相助,救了她和王旬一命,她于情于理,都需面谢一场才得心安。因此上她只做懵懂不知此人之用意,再一次行礼,语气愈发恭谨诚恳:“良宵盛景,苏萧与义兄邀约出游,哪知却逢玄冥之灾,蒙恩公义举相救,恩公高义,苏萧与义兄永铭在心,永世不忘。”
  虽然前番得不到自己的应答,可这人却实在是一派不卑不亢的好气度。郑溶心里暗暗也有些叹服,就算是一个游学九州的男子也未见得这样镇定自如,难为她一个女儿家到了如此境地还能举止自若,纹风不动。
  此时,他心底到底掠起一丝意外。慢说什么荒庙孤塔,只提夜黑风高孤身一人这一条,就不得不让人惧怕一二,且不说别的,若是被有心之人来个杀人灭口,抛失荒郊也未可知。
  可这女子的言行中,却实实没有透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和疑虑来。
  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譬如深夜孤塔,譬如这古佛塔中突然熄灭的灯盏,譬如立了半天也得不到只言片语的回应,都是最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仿佛她不过是在庭院楼阁之间,在小桥流水之下,见到了平日的师长尊亲妯娌亲眷,只是寻常的问安而已,笑语晏晏,春风拂面。
  郑溶再看了一眼那个端端正正站在下面的人,那人虽然处境颇为尴尬,却半分狼狈也不显。
  再是些莺莺燕燕的娇嫩颜色,如何能比得上这番胆识?郑溶心中微微泛起一波陌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若说这人真是个女子,这番胆子从何而来?怕是在为差点害了情郎丢掉性命而万分悔恨罢,故而才非得要向自己道一声谢吧?
  郑溶自小生在宫中,长于朝堂,早已经见惯了各色人等。想当年,自己年幼而生母早逝,若是想要在那宫中毫发无损的长大,揣度人心,渐渐已成为了一种本能。揣度父皇之心以求有一方立足之地;揣度师傅之心以求博师尊青眼有加,要事举荐;揣度宠妃之心以求偶尔生出半分恻隐怜悯;揣度下人之心以求不被花语巧言所蒙蔽欺骗。
  对于自己面前那些形形□□的人揣着的各式各样的心思,三十年来,郑溶早已洞如观火。想要富贵傍身的,想要通途发达的,想要博一世清名的,想要娇花在怀的,还有那想要一手遮天,妄图一手握他人生死,如蝇逐臭,若疮口上流出的恶脓,盖不住的腐烂之味。
  他已习惯那些笑晏如花的面容下,隐藏着的毒汁一般阴沉狠毒的心思,而面前的这个女子,却仿佛并不曾为这俗世间的污秽所侵染,如同此刻天边那轮冰月一般,心思干净到了极点——她不曾惊慌,也不曾疑虑,是因为她阳光一般明媚的生活中从未遇到过需要惊慌疑虑需要恐惧的事情罢?
  郑溶不由地再细细望去,若白日间见了,凭着苏萧的几句应答,任凭是谁都断断不会将面前的这个人与一个女子联系起来。可在此间月夜疏影,只一双亮晶晶的妙目将你看着,仅观身形,却实在是不像成年男子的骨骼,却十足十是个妙龄少女的纤纤身段。加上刚才月光盈盈,远远一观,怪不得刚刚自己一眼就认定了她是个娇弱女儿家。
  便是倾城之姿,如何能与这样的纯净目光一较高下?又如何能比得上为了情郎如此千金难求的倾心相对?
  若是她真是个女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只是——这世上怕是寻不到这样的女子罢?
  他微微一窒,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一层上头去了?心中暗暗一晒,许是今夜是中秋的缘故?自从母妃过世,这样多少个中秋嘉节便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今儿中秋却偏生撞见这样一件趣事儿,自己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怕是——这月儿太圆太大的缘故罢?
  这小女子的情郎生死未卜,现下怕是心急若焚,只心心念念想回去陪着她的情郎罢?罢了罢了,她既然非说自己是个男子,看这声气儿这装束儿文采儿,自己便顺水推舟就权当她是哪家高墙大院里的年少公子。年纪尚小,家里又娇惯,未曾沾得人间烟火气。而这一场月夜偶遇,便权且当做了一段风雅逸事罢,又何必再戏耍捉弄于她,且放她归家罢。
  郑溶朝着文九抬了抬手,微微打了个手势。文九顿时会意,忙上前一步,挽起苏萧道:“公子有礼了,我家大人知公子心意,此乃区区小事,举手之劳,请公子不必挂怀,你家义兄须得人照料,公子且去吧。”
  苏萧再拜:“苏萧虽不知缘由,现下恩公不能示我真容姓名,苏萧感念恩公高义,若有衔草结环的那一日,必报恩公相救之恩。”再深深一礼:“若是相逢有期,恩公只说燕子塔三字,苏萧必不忘今日之诺。”转身缓步而去。
  郑溶在她身后,嘴角微微向上一提,弯成了一个幅度,这小丫头片子人虽小,口气倒是不小,还学人家三杯许然诺哪。还只说燕子塔三字呢。
  呵呵,有意思,倒是许久没有遇到如此有意思的人了。
  上一个是哪个?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是素心斋里那个杵着拐杖的小糟老头,还是古驿道上的醉酒无状的云游僧人?
  

  ☆、杜五爷

  
  话说第二日,王旬转醒过来,看着苏萧居然就倒在自己床前呼呼大睡,忍不住一脚将她蹬下床去,见她摸着脑袋,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大笑:“臭小子,下次看你还敢不敢踢我!”话虽然这么说,脑海里却想起这臭小子在河边是如何抓住自己的肩膀死命地摇,又如何嚎啕大哭的,虽然现在回想起来也自觉那晚两个人十分好笑,心中却也是二十万个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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