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敌人》第26/41页
我在北京三露厂任职时,常听厂长批评员工和其他属下“素质太差”,后来又普遍听到各个科长和主任相互诋毁,说对方“素质太差”,最后我又惊奇地听到车间工人抱怨其他人“素质太差”。这个人云亦云的口头禅据说至今还在那个工厂流传。这就是说,这家2000人的大企业中全体人员的素质都很差,而每一位念叨这句评语的人自己却不在评语之中。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环境呵,每个人都淹没在相互毁誉和推卸责任的坏情绪之中。究竟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那里的每个人都对手头上的工作缺乏兴趣,认为它既不能陶醉自己,又不能改善生存状况。而且他们既不愿挖掘现有工作的乐趣,也不打算勇敢地离开那里,去找更好的工作。他们泡在那里煎熬岁月,并把无心对待工作所造成的整体恶果指责为“别人不能干”。为了显示高深,最该首先受到批评的人,却在热衷于批评别人。
现在,这种坏情绪污染已不只是一个工厂的事了。它已蔓延在北方、中原、广大的内地,成了破坏国家建设的一个严重的事实。人们普遍对于工作没有兴趣,并且既不培养兴趣,又不想跑到沿海或者海南岛去冒险,更不敢杀出国界去大干一场。大家只是站在原地,相互乱骂,却没有多少人为改变社会环境去作耐心的工作。
在《为了告别的聚会》里,昆德拉塑造了一个为自己的工作而着迷的医学家斯克雷托。这位医师很想自由地周游世界而不钉死在捷克一个地方。可是,他必须打消游乐的念头,因为他毕业的宏伟计划未竟,他还要继续他的伟大事业。他用自己的精子创造了数以万计的和自己一样智慧、正直、完美的孩子,让他们能在未来使捷克变得更美一点,人和人相处就像在兄弟之间。当他那受尽政治迫害也同样迫害过别人的密友――职业革命家雅库布――就要永远离开祖国去西方国家寻找新生时,斯克雷托在大篇温柔的话语中有这样几句:
我们哪一个作了什么使祖国变得更好?我们又做了什么使它更适于居住?使它成为一个我们真正感到安适的国家?
中国和捷克曾有过共同的制度背景,因此斯克雷托的这些话语也同样可以叩问我们。我们中国最糟糕的不在于积重难返的体制,不在于北方遏制不住的黄风和大河上下的滚滚泥沙,不在于两亿多文盲和暴涨的人口,也不在于通讯和交通的不便利,最糟糕的我们失去了很好的工作心态,被坏情绪污染了。
制度改革和环境的状况,说穿了都是社会心态的产物。如果我们一直不能发现自己赖以为生的劳动生活的价值,不去寻找我们乐于挥洒汗水的行业,而是耗在一份别人送来的,或者是法定继承的工作之中,同时又散发着无休止无目标的抱怨,我们就永远无法从退却转为进攻,国家就永远没有家园的含义,个人也就永远停留在无所事事之中。
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职业,无论是对于国家欣欣然春天般的成长,还是对于我们自身的精神健康,都是有益的。不能再拖沓下去了,赶快决断这个问题!
《青春的敌人》第四部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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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日期:2004年11月3日
改变积习,还是顺应它?
二十六岁时,积习已正点到达,而且枝繁叶茂。这时,生命历程的印记使得个人习惯瓜熟蒂落,改变习惯就像戒烟戒毒一样难。可是想一想将来,为了不至于百病缠身,我们却又真的自觉地根除了一些小毛病,不再用凉水冲头,总是精心地穿上袜子以防脚部受凉,喝热水和茶以利胃的保健,时常吃些自己不喜欢而据传说营养丰富的食品,并且下决心节欲,以积蓄精力,保持体魄。过去在这些问题上的大意,似乎已经开始要惩罚我们了,我们直接感受到了恐惧。不过,对那些更重要的,尚且没有呈现出的威胁,我们却还是有恃无恐。
我们的衣领、袖子、指甲还是脏的,头发还是乱蓬蓬脏兮兮,皮鞋沾满泥垢。我们没有考虑黄种人的脸型特征,竟留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显得又脏又刁蛮。当我们被人事部主任谢绝聘用时,还是不知道,这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牛仔裤太脏了。我们还是像妓女那样,打着浓妆,招摇过市。
我们还是在公共汽车上或者饭店大厅里大声喧哗,还是在吃饭时发出令人讨厌的声响,特别是吃面条。在悲恸的时候,还是喜欢坐在地上,一边拍打着膝盖,一边嚎啕大哭,没能学会节哀自重。我们坚持认为在公共场合搂抱缠绵是件很开化而且吸引人的快事,殊不知谈恋爱就像拍马屁一样,容不得第三者冷眼旁观。你看,洋人们从不在大街上勾肩搭背。
我们还是像个小无赖一样,执著地要在众人面前揭某个无辜人的伤疤和短处,认为这种没有教养的活法很痛快,或者还是表现出过分的谦卑,把自己的不足一股脑地抖搂出来,在别人的眼镜上为自己涂上颜色,使自己永远罩在那种色彩中。我们还是习惯于在别人用餐时或者深夜给他们打电话,引起他们深深的厌烦。在交谈中,我们还是不停地提高“我”和“我的”这两个词的出现率,使对方插不进话,感到乏味。
……
实际上,这些习惯都是应该早早弃绝的。
另外,我们最好能学会通融一些社会的集体习惯,学会一种健康的顺应。有时,一个坏毛病由于种种原因却在广大群众中得到普遍而巩固的承认,如果不顺应它,我们就很不容易得到别人的看重,最后会使罩在玻璃杯里的个性渐渐枯萎。
突出的例子就是:吸烟和谎言。
我们有3亿烟民,我们的烟草工业每年可以给政府上缴好几百亿的利税。这种恶劣的环境令人痛苦不堪而又逼人入瓮。如果一个餐厅里,包括所有女人也都自以为风雅地叼着一支坤烟,那么我们也只有忍着烟熏火燎的气味,接受这个事实。假使我们屡次拒绝点上一支,大家就会在心中窃笑,认为我们不懂得生活,是个胆小鬼。
当然,事实很有可能正好相反,是我们比他们更热爱生活。可是,我们改变不了这种“烟态”,为了让大家喜欢自己,使自己的位置得以牢靠,使自己的事情可以办成,获得支持,我们又不得不学点坏东西,仿佛杨子荣打进威虎山,必须要学会几句土匪黑话,牺牲一点个人的脾气。事实上,只要我们坚信可以“不陷进去”,只要别像烟鬼那样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弄得卧室或者整个车厢里乌烟瘴气,那么,时而吸两口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件事,说起来很奇怪,似乎抽烟对于中国人来说很光荣。其实,对于文明世界而言,人人叼着烟卷如醉如痴的样子。是个很难看很招人讨厌的国际形象。
与吸烟比起来,谎言恐怕更让我们熟悉,甚至熟视无睹。
我们在谎言中长大,接触过各种谎言――美丽而纯情的谎言,不得已而为之的善良的谎言,虚荣和私利的谎言,习惯性专司欺骗的谎言,为夺取胜利而蓄意制造的谎言――而且可以说,我们自己就是现实和谎言的共同产物。如果不是那些适度的谎言慰藉着我们伤感的心,我们恐怕早已不堪生活的重压,命走黄泉了。
记得卡夫卡曾说过一句话:“在一个谎言的世界上,谎言不会被其对立面赶出这个世界,而只有通过一个真理的世界才会被赶走。”谎言不能被对立的谎言清除掉,这倒是肯定的,可是我真想不出一个光有真理没有谎言的世界该是多么冷酷,多么的索然无味。一个从不说谎的人显得和绝对不抽烟的人一样隔塞,他会缺乏对生活的宽容和涵养,毫无幽默感,甚至根本不具备生存能力。而且,他不可能一句谎话也没说过。“我从不说谎”本身就是一句谎言。
当大家都在说谎,而这个谎言又不至于害人时,别像法国佬那样不留余地地对气功师说:“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我们可以报以无声的微笑,作个沉默的谎言。众人认为我们是绅士,气功师生气之余,感激我们的无言,也害怕我们的目光。如果无关紧要的谎言能决定我们至关重要的职位,不妨说两句恭维的谎言。如果人死之前希望听到我们的承诺,说一句美丽而无法实现的谎言,安慰他的西行之灵。如果我们希望丈夫变得更好,当他卑怯时,告诉他:“你是个勇敢的人!”
这件事,说起来也很奇怪,在中国需要比别的地方更多的谎言,为的是修补各种各样的面子问题,但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却又是那样无视谎言的艺术性和它那温良的一面。
有些习惯要顺应,有些习惯也可以坚持。比如我们这一代人比之长辈差异越来越大的睡眠习惯。那种早睡早起的习惯,始于原始状态的乡野生活,由于晨鸡早鸣,夜无盏灯,这种积习从静养和时间的利用上考虑,便有充足的道理,但是城市化的发展已把那种时代改变得面目全非,而且医学也已证明,黎明前的片刻,是人体活力最低的时候。这种活力是渐渐增加的,到深夜时达到神合的高潮状态。这就是许多发明和杰作大多诞生在子夜前后的原因,也是英国国会通常傍晚才开始,以及世界各国重要的审议机构没有一个是在中午十一点之前处理国际事务的原因。依据这个理由,我们当然可以把创造的时间,坚持定在深夜。
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二十六岁时有些因为性格而形成的习惯,已不可能强行改变,但顺应它又是绝路一条。这时,无视其恶劣的特征或者想当然地打算革除它,都是错误的。此时,习惯业已根深蒂固。对于那些不良的习惯不如因势利导,利用它,将恶从善。我的早年朋友梁,多年来一事无成,他所有的朋友和他自己一致同意问题出在他的习惯性的大话上。他张口就吹,浮躁得很。大家都认为假如他不把这个致命弱点改掉,将来的一切都完了。我倒不这样认为。梁此时已年逾二十七岁,大话讲了多少年,有时连他自己都会被欺骗了。他最擅长就是大话,改变它不仅极其困难,而且未免可惜,不如顺着这条危险的道路找一个成功的突破口。我想起了另一位同学,他的大话在北大是出了名的,毕业时他觉得我的建议对,去了北京广告公司,挑起一摊业务,后来往返与中美之间,活得也不赖。于是,我支持梁投身广告业,施展自己的本领。广告,需要的正是大话。
二十六岁,重要的不是改变盘根错节的性格习惯,而是利用它。
《青春的敌人》第四部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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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日期:2004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