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第33/64页


  “不用装了。”陆青婵从她的托盘上把小碗端了下来,用汤匙仔细地搅动了几下,“这没有外人。”
  子苓微微抿了抿嘴唇,对陆青婵行了个礼:“奴婢是内务府的奴才,太乾年间入的宫,也是后来皇上见奴婢妥帖才把奴婢拨来给主儿使唤的。”
  陆青婵淡淡嗯了一声:“你下去吧。”
  以往的时候,陆青婵的毡房里守着的奴才不会少于两个,如今出门在外,子苓也会陪在她身边,可今日不知道是不是陆青婵方才说的那几句话的缘故,子苓有些心虚, 对着陆青婵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陆青婵的影子纤纤地,吹落在地毯上,她喝了两口牛乳茶, 从袖子里把一个素白色的信封抽了出来。
  她走到窗户边,看向天空尽头的一轮圆月,睿睿辉光泼洒一地,离毡房还有三四百米的地方, 就是一片白桦树林,离得远对于那边的情形并不能看得真切。
  但是陆青婵知道,此刻,里面站着一个人。
  江山犹是,昔人已非。
  那些久远的岁月便在这样一个连月亮都圆满的日子不动声色地流淌出来。
  萧让在信中写:宗人府是铜墙铁壁,任你为皇子王孙都插翅难飞,我今日费尽心血从中脱身,但请你帮我,待我重回紫禁城的那日,必以皇后的卤簿仪仗迎你入坤宁宫。
  像是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掠夺而撕扯,搅碎她的全部柔肠,陆青婵把这封信看了好多遍,最后趁着现在帐里没人的时候,打开灯烛的黄纱罩子,把书信燃了。
  火苗舔舐着素白的纸张,灰烬散开在风里,她的眼眸深处跳动着几分火光摇曳。
  她有心想告诉萧让一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可她知道,自己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她是以萧让元后的身份许亲的,她是萧让的未婚妻、萧恪的皇嫂。本该对萧恪有刻骨之仇,可如今怕是连自己的心都要丢了。
  有毛绒绒的一团滚了过来,一只滚到了她的脚边,那只还没有长牙的小豹子用爪子扒着陆青婵的腿,陆青婵弯腰把她抱了起来,这时辰已经快到子夜了,外头的喧哗声也渐渐大了起来,月色下有一个人在她的毡房外面翻身下马,踏着月色向她走来。
  外头参见皇上的声音此起彼伏,萧恪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身上已经穿上了红色的衮服,行踏而来的步伐有力而稳健,陆青婵身上穿着浅杏色的中单,两个人立在帐中,像是两股颜色冲撞在一起,萧恪看着立在窗边的陆青婵,忍不住对着她笑:“散了宴,听说你还没睡,朕过来瞧瞧。”
  萧恪身上还带着宴酣见浓烈的味道,那是酒与肉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带着一种莫名的野性的冲撞。陆青婵身上是沐浴过的,淡淡的玫瑰香露的气息,男子的炽热和女子的柔旎两厢混合在一起,这个月圆的夜晚也显得分外美好。
  萧恪喜欢对着陆青婵笑,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添的毛病,这个笑是藏在萧恪眼底的,那种心安的欢欣,他坐在毡房里的木杌子上,看着桌上陆青婵喝了一半的牛乳茶,端起碗啜饮了一口。陆青婵耳朵有些发烫,可萧恪依旧浑然未觉。
  夜风徐徐的有些冷,陆青婵走到他对面:“皇上穿的少,不觉得冷么?”
  今日是论功行赏的日子,看得出萧恪也觉得心中欢喜,他把小碗放回桌子上:“朕当年在西北军中的时候,冬日里的雪能有一尺厚,朕穿着猞狸猴皮子的衣服在军中点将,也没觉得冷。如今夏日炎炎,这些算什么。倒是你,看着便觉得单薄,也该多穿些。”
  他看着陆青婵怀里的小豹子,伸手接了过来:“这个崽子,你取名儿了没?”
  陆青婵摇头:“这是皇上赏赐的,理应皇上取名,臣妾没有胆子越俎代庖。”
  “诶,”萧恪摇头,“这是什么规矩,朕既然送你了便是你的了,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好听的名字。”
  那个小豹子眼睛睁得溜圆,极机敏矫健的样子,方才那封信又恍惚着浮现在眼前,若是万事皆能如意顺遂就好了。陆青婵想了想说:“叫万福。”
  萧恪忍不住笑了起来:“当年连敦惠太后都赞你一句女公子,如今竟然起了这么个名儿。也罢,读起来还算上口,就叫万福吧。”他叫来有善:“把你万主子抱下去喂点吃的。”
  屋子里又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子苓进来给茶盏里续了水,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萧恪看着陆青婵说:“朕今日重赏了蒙古那边的几位台吉,他们果真是我大佑骁勇之人。今日晚宴与他们同饮,倒也觉得颇有几分酣畅淋漓。当年朕在军中的时候,也曾这般饮酒,那些兵卒们多饮了酒便胆大起来,互相提耳灌酒的事都不觉得新鲜。”萧恪说得颇有兴致,他对陆青婵说,“你想不想去西北瞧瞧?”
  陆青婵知道,萧恪今日多饮了几杯,心中快意罢了。她轻轻摇头:“臣妾连马都不会骑,哪里能去的了西北呢?”
  “有朝一日,待到诸事安宁了,朕会命人造一架马车,你同朕一起去西域都护,朕带你去那拉提草原、去天山看天池。”萧恪把目光落在陆青婵的胳膊上,这胳膊细白得让人觉得轻而易举就能折断似的,他啧了一声,“在那之前,朕得盯着你先练好身子,你也未免太瘦了些。”
  “翻过雪山是廓尔喀国,朕曾经和他们有过交手,那时候每年过了九月就会大雪封山,朕许诺一定会带你去瞧瞧。”
  “这些地方,朕有些去过有些没去过,这个天下是朕打下来的,有生之年,朕得让你瞧瞧。”
  今日宴会上,萧恪听某一位蒙古台吉说起了草原,洁白的羊群和大朵大朵在辽阔穹庐上飘荡着的白云,那些没到春夏之交时,像绒毯一半缀满繁花的草场。
  萧恪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他今日方才知晓,原来喜欢一个人,不管看见什么、听到什么,都会转几个圈,最后落回她身上。他没有认为这是喜欢,只不过依然觉得这是他对陆青婵的恩典罢了,自个儿心里欢喜的想着,没料到身边的女子默默红了眼睛。
  这可真是当头一棒,萧恪愣了,竟一时间无措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陆青婵吸了吸鼻子,站起身对萧恪蹲了一个万福礼:“臣妾失礼了。”
  陆青婵原本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甚至从没有在人前落泪,宫里的规矩森严,不管是宫妃还是奴才,若是掉泪也得是在没人的时候,千万不能让人瞧见,不然哪怕是皇后也要吃瓜落。原本她也确确实实是被狠罚过的,可都不及萧恪这几句话戳心。
  有时候,倒也并不图他日后果真兑现,只是现下有这份心,便让人觉得难得了。
  萧恪叹气:“你是不是心里头觉得,朕不过是在糊弄你?朕不喜欢失信于女人,也不会失这个信。只是如今朝政尚且不稳,待日后稳妥了,我们有的是机会。朕过去觉得,战场在前头,只需要拼那些个刀光剑影就够了,如今才知道,这真正的战场还是在后头啊。”
  看着陆青婵细声细气的称是,萧恪伸手把她拉起来:“别动不动就行礼,坐下回话吧。”
  萧恪又把心思转回了朝堂上:“你对朕说的,那天御花园的事有几分眉目了,只是涉及朝堂,朕不方便跟你透露,只是你要信朕,该给你的公道半分也不会少。”
  陆青婵知道,那天在御花园定然是有前朝的人插手,如今的乾清宫乱得像一滩浑水,在其中妄图分一杯羹的人擢发难数,可萧恪每每想到竟有人把手伸向了后宫,伸向了陆青婵,他便觉得心火难以遏制。
  那些用以收受贿赂的冰炭敬、再到户部那些吐不干净的亏空,萧恪也觉得意乱心烦:“朕明日要和大臣们去外八庙,这次不能带你去了。朕今年年初的时候重新修过外八庙,额外修了普陀宗乘之庙,朕明日要和他们一同讲经说法,让有善留下来陪你练骑马,朕应该要到入夜时分才能回。”
  萧恪此时此刻一板一眼地在和她说起自己明日的行踪,无端就让陆青婵觉得好笑,她凝眸含笑说是。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忍不住还是站定了回过头来:“你若是想四处逛逛,身边带好了侍卫奴才,朕许你四处看看。不用怕旁人的心思,朕原本说许你在紫禁城做你想做的,如今出了紫禁城,朕的承诺依旧作数。”
  一直到走出毡房,天边那一轮孤零零的月亮,铺洒下无尽的银华,萧恪身后跟着无数奴才侍卫,陆青婵的目光跟随他的背影一直到再也看不见。
  很多很多年之前,陆青婵曾经听见萧恪在天街(注)上,和云贵司大臣们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视他人疑目为盏盏鬼火,以明前路。(注)”
  年岁太久远了,陆青婵本以为自己忘了,可如今才发觉,白衣苍狗,萧恪此心坚定,竟从来没有改变过。
  作者有话要说:  天街:三大殿宇乾清门之间的广场,俗称“天街”
  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的去走你的夜路。这句话是史铁生先生写的,我很喜欢稍作改动引用在文中,特此注明,侵删。


第41章 六和曲(二)
  萧恪在外八庙听了整整一日的钟磬之声, 除了听大师讲经说法之外,便是召见蒙古王公, 一直到了日暮时分,本该到了圣驾回銮的时辰, 却被户部的几位大臣牵绊住了, 绕去了普陀宗乘之庙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间屋子算是一间会客室,也是方丈们会晤王公们的地方, 身处寺庙之中,萧恪原本觉得周遭凡尘俗物的侵扰淡去了很多,可听完户部大臣们的奏报, 只觉得额角青筋都绷得紧紧的。
  今年春日的时候, 山东那边春汛闹得厉害, 赈灾之后萧恪派了两位往南方去的钦差大臣,如今向萧恪回禀。一连串地报了好几个鱼肉百姓的官员名称, 气得萧恪把他们通通罢免, 革职、抄家, 流放宁古塔。
  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萧恪冷着脸:“把南直隶的荆扶山调到山东的任上去练两年吧。都察院和理藩院那边联名弹劾山东巡抚,让荆扶山这条直肠子好好肃一肃那边的风气!”
  把朝政上的事情都理了个差不多, 萧恪叫散了臣子, 却在这时候看见有善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如丧考妣的神情,他心里便觉得有几分不妙。
  “皇上,奴才把贵主儿跟丢了!”有善跪在屋子当中, 眼里真切地含着眼泪,这句话说出口,连方朔和庆节都在自己心里倒吸了一口气。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丢了?”方朔看着他说,一边又用余光掐算着打量萧恪的表情,“吞吞吐吐,不像个话!”
  有善吸着鼻子:“午后奴才陪着主儿去马场上练马,皇上知道主儿的马技不算好,也不过是勉强能小跑罢了,可是踏云这畜生不知怎么发了狂,竟狂奔起来,奴才连忙派人去追,可踏云是皇上亲赏的日行千里的良驹,咱们寻常的马根本就追不上。蹿进林子里之后很快就不见踪影了。主儿一直攥着马缰,但是一直控制不住……”说到最后他几乎痛哭失声,跪伏在地上连嗓子都哭哑了,肩膀也是一抽一抽的。
  “皇上,您砍了奴才吧,奴才对不起主儿也对不起皇上。”
  窗外的檀香阵阵,从半开的菱花窗外无声无息地散进来,屋子里除了有善的哭声再也没有一丝声音。
  萧恪眼里迸发出一种冷冽的寒意,三步两步走到有善面前,一把把他拽起来,拎着他的衣领:“朕确实该杀了你,朕该把你千刀万剐!可现在朕留着你的狗命,让你去把她给朕找回来!来人!备马!”
  外八庙离驻跸的行营有几十里,如今是暑热最盛的夏日,若是亲自骑马,只怕连人都要被热得中了暑气,方朔说:“皇上,您还是坐马车吧,外头太热了……”
  萧恪一个眼刀扫过去,那双墨玉般的瞳仁冷冽森然,方朔不敢再多言,萧恪已经大步走出了门,对着御林军佐领方俱武说:“给朕查!掘地三尺也得把她给朕找回来!”
  方俱武道了是,方朔等萧恪走了,又额外补充道:“你且说是丢了东西,不要过多声张。”
  山风徐徐迎面向萧恪吹来,周身紫烟缭绕檀香阵阵,萧恪还能想到上次和陆青婵两个人去慈济寺的情形来,放在在听方丈讲经说法的时候,萧恪甚至有了片刻的晃神,他想着,他建的这座庙必慈济寺更好,陆青婵应该会喜欢。
  那一日,他们两个人一起牵着手走在长长的山路赏,耳边都是晨钟暮鼓的梵唱,那光景倒显得时光暂驻,在每一处细微之处都能让人联想到澹泊与宁静来。
  陆青婵的每一分颦蹙都在他脑子里回想,他的额角上青筋暴起,一跳一跳的让他头痛欲裂。
  到了山下,庆节牵来了萧恪的马,萧恪翻身上马,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握住缰绳,他看向方朔:“派人把整个木兰都给朕围起来,一只鸟都不许放出去。”
  方朔道:“主子,木兰这块地方太大了,地形又复杂多样,咱们怕是……”他看着萧恪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立刻垂下头,“奴才这就去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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