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第34/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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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桦林里不单单只种了白桦树,乌桕树、凤凰树、梨树还有很多没见过的树种都有很多,入口处树木稀疏,可越往里走便越是繁盛茂密。
  月亮挂在树梢上,众人有的举着火把,有着举着黄纱做的宫灯,远远看去,像是一片绵延不绝的灯塔。四野俱静,
  沈也和御林军们在木兰围场的深处寻了大半天,暑热到了傍晚时分才稍稍缓和,此刻月亮已经缓缓地爬了上来,他们每个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湿了个透,突然有人在那边喊了一句:“你们看!这是不是娘娘身上的料子!”
  他马上冲过去,只见粗壮的树木枝干间挂着一个浅蓝色的布条,正是陆青婵骑装上的料子,沈也哆哆嗦嗦地把布条摘了下来,口中喃喃:“是……这是贵主儿的衣服……”
  这时候,竟从他身后伸出了一只手,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给朕。”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跪了下来,沈也把手里的布条放在萧恪手上,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萧恪在众人的心中向来是那位清冷而寡情的君王,他的衣饰向来是妥帖而谨慎的,而此刻,萧恪站在清冷而朦胧的月光之下,头发也有几分散乱,他的眼中昏晦一片,带着众人们根本看不懂的神情。
  这件骑装是萧恪挑的料子,所以落云缎的料子他一眼便看了出来,料子上带着血,一时间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然作响,竟觉得自己几乎站立不稳。
  沈也捂着嘴哭了起来,萧恪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把他手里的火把拿了过来:“谁都不许哭!跟朕去找!”
  他披星戴月地骑了三了时辰的马,可此时此刻竟然没觉得有半分疲惫,周遭的树影随风摇曳,远处人影幢幢,萧恪看着那些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一字一顿:“找到皇贵妃的人,赏黄金百两。”
  在橙黄色的火光里,萧恪的脸笼罩在明明暗暗之间,他又想起了慧寂大师说过的那句话:天煞孤星,众叛亲离。一时间竟觉得心脏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疼痛。
  莫不是他命格太硬,妨碍了陆青婵?每每想到这一种可能,萧恪只觉得如坠冰窖,周身冰冷。
  御林军在木兰围场里寻到了二更天,萧恪举着火把和他们一起寻,每过一个时辰会让侍卫们休息一刻钟,可是他自己从来没有停下来片刻。萧恪不敢停下,一旦停下,那些许许多多不好的念头就会在他的四肢百骸间横冲直撞,把他的血脉寸寸斩断。
  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品味过如今日一般恐惧的味道。
  萧恪曾经在战场上搏杀的时候思索过,到底恐惧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是冷铁的利刃冰冷还是血腥的甜腻滑手,今日,站在这无边的夜色里,他想,恐惧是香甜的,是陆青婵身上特有的花香淡淡,是每次想起她就觉得五脏六腑揉在一起,纠缠又分离。
  前面又侍卫大声喊了一句:“皇上!马找到了!”
  萧恪猛地抬起头,大步向声音来出走去,只见在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流旁,卧着那匹雪白的踏云,只是此刻,它已经气息全无,脖子上被人用利器刺出了一个洞,凝固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它的皮毛都已经被染红。
  侍卫们给萧恪让开了一条路,萧恪走到了踏云的旁边。这个洞的创面并不大,只是伤口极深,刺入了动脉中,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溪流两边的血迹并不多,看样子倒像是随着溪流冲下来的一般。
  萧恪看着这个伤口,叫来子苓:“你们主子今天出门戴的是什么首饰?”
  子苓思索了片刻说:“主儿戴了一只掐丝珐琅彩的点翠蝴蝶簪子,簪子头是尖的。早上给主儿簪上的时候,还勾到了主儿的头发,所以奴婢也确实记得清楚些。”
  那这么说这个伤口竟是陆青婵自己刺出来的,她那样瘦弱单薄的人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萧恪从来都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可他那一刻在头脑中想到的却是,她刺下去的时候到底该是怎样的心情,到底是恐惧还是绝望。
  他很少去揣度别人的心思,可在他的头脑中,却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那天,她仰着脸问他:“皇上真的要行杀伐吗?”这样一个温驯得像云彩一样的女郎,此刻便在这茫茫无边的木兰围场里,面对无边的深夜。
  他的目光又转到了湍急的溪水中,有侍卫试探着问:“皇上,咱们……要不去下游看看吧。”
  “也好。”萧恪说完这句话,却转过身向山上走去,“你带入下去吧,朕带人去山上看看。”奴才们面面厮觑,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说:“皇上,如今木兰围场里野兽众多,如今到了夜间,也该到了野兽出没的时候了,您不如先回去歇息,奴才们有了消息,定然第一时间告诉皇上。”
  在这些臣子们的心里,陆青婵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嫔妃,历朝历代的皇帝三宫六院,妃嫔无数,这些的女人便像是春日里的花,一朵接着一朵,永无穷尽的时候。所以听闻此言他们纷纷点头附和。
  萧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又扫过在场的很多侍卫的脸,过了很久,他说:“你们劝朕,是因为你们只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朕不听你们,是因为她是朕的女人。”


第42章 六和曲(三)
  远离的京城, 在木兰围场里看向万里无垠的寥阔穹庐, 就能清楚地看见那条向天际流淌而又蔓延的星河, 陆青婵睁开眼睛, 正好能看见天边那颗明亮得近乎耀眼的紫薇星。紫薇星又叫帝星,陆青婵静静地看着这颗明亮的星星,萧恪那张常年冷肃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得知了她的消息,此刻他在做什么呢?他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呢?
  身下是茸茸的草,陆青婵轻轻移动了一下胳膊,便感觉肩膀处一阵被撕扯的痛。指尖一阵微冷,她此时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握着那只掐丝点翠的簪子,仰面躺在地上,她有些艰难地抬起手,借着依稀的月光,她还能看见簪子上残留的血迹。
  陆青婵从没杀过生,她现在依然回想不到自己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下的手,她只知道前面便是湍急的河流, 她若是任由踏云狂奔而去,那便是要和它一起跌落进永远的黑暗之中。
  她总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轻易地死了,她还一直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 若是就这样死了,那么萧恪的问题,她自己便永远找不到答案了。
  她的身上沾了踏云的血,黏腻而带着一种血腥的味道, 那是一种近乎死亡的感觉,让人几欲作呕,陆青婵艰难地坐起来,五脏六腑都因为她被摔下马而发出剧烈的疼痛,她摸了摸自己的骨头,好像除了右腿和右手被扭伤之外,没有伤到骨头。
  这已经是令人意料之外的事了,陆青婵轻轻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脚腕,尝试着站起来,突然听到有一个声音静静地响起:“好久不见,青婵。”
  这个声音熟悉又陌生,时隔多年,他的声音略带沙哑而低沉,陆青婵坐在茸茸的草地上没有回头,过了很久她终于轻声说:“好久不见。” 有一阵轻轻的脚步从她的背后绕到了她的面前,陆青婵抬起头,月色之下萧让的脸朦胧而晦暗。萧让的容貌和萧恪并不全然相似,萧恪的脸棱角分明,带着清晰的轮廓线条,小麦色的皮肤带着这多年戎马倥偬的痕迹。而萧让的皮肤白皙,身上永远带着淡淡的书卷气,许许多多年少的回忆纷至沓来,她对萧让轻声说:“这是你做的?”
  陆青婵用的肯定句,萧让也并不忸怩:“这是我做的,不然我怎么才能见到你?”他一边说,一边在陆青婵身边席地而坐,“我没有想到,就连我都要用这样的方法才能见到你。青婵,你难道已经把我忘了么?”
  “我并不是忘了你,而是有些事已经成了定局,我自己也在其中沉沉浮浮、朝不虑夕。”陆青婵的目光看向远方一片漆黑的树林,并没有看萧让,“你不该来。”
  陆青婵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衣物,似乎并无不妥,她也明白萧让的为人,他向来是君子做派,并不会做无礼之事。看样子他应该是专门在这里等她的。
  听了陆青婵的话,萧让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陆青婵,你觉得我不该来?你别忘了,我才是储君,皇父的诏书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还有你,陆青婵,你是我在太乾三十年里选定的皇后,除了没有过礼之外,你本来就该是我的人!”萧让的言辞变得激烈起来,“我知道你这一年多来过得不容易,你的诸多不得已,我都理解也能原谅,今日我们能再见便是上天给我们二人的缘分未断,你和我走吧,助我重新夺回一切,我依然许你做皇后。萧恪再喜欢你又如何,皇贵妃的尊号又如何,你是妾!他日后会再有别的女人,他对你好,还不是仗着你母家的势力!而我,我凭借的是真心,是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
  “真心?情分?”陆青婵咀嚼回味着这句话,忍不住笑了,她看着萧让,“你和我说真心?我不知道你对踏云用了什么手段让它变成今日这般,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你想过没有,我今天几乎因为它而死!你若是心中有对我的半分怜悯,又为何要使出如此手段?”
  在萧让心里,陆青婵向来是温驯至极的性情,她习惯了顺服,从不会为自己辩驳什么,可她今日所言竟让他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冷下了脸:“萧恪到底都教你了什么?让你竟然会这样和我说话?”
  冷冷的月色泼了陆青婵一身,她的骑服被树杈枝干划出很多口子,显得她并不像过去那般是一个进退得宜的宫妃,陆青婵的眼睛如水一样落在萧让身上:“殿下,我在敦惠太后过身前去见过她一次,那天她赐给我一条白绫,让我为了保全你也保全自己的颜面而去死。你们每个人都想让我死,萧恪他想让我活着。我把自己挂在梁子底下,他把我救下来,他问我,陆青婵你到底为了什么活着?从来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候的我没敢告诉他,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在为了你活着。”
  “萧恪告诉我,我是个人,不是一个猫猫狗狗,我可以做我想做的,说我想说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你的一条狗,性命全部都被你捏在手里。”陆青婵生来便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她的每句话都用最平静的口吻说出来,她的发丝凌乱,脸上还沾着几滴血迹,月光把她的身影撕出了毛边,她的眼睛里一直带着柔柔的光,她说,“萧让,我们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是萧恪的皇贵妃。”
  萧让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真的认识过陆青婵,也或许他也从来没有真的认识过萧恪。眼前的这个年轻女郎已经出落出了亭亭风致,她从她九岁入宫开始,所有人都告诉他,陆青婵将会是他未来的妻子。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一切,享受着她如春花一般烂漫的心性,享受着她无尽的温柔顺服。然后今天,陆青婵告诉他,他错了。
  她生出了一种独特的勇气,是过去的许许多多的年岁里他不曾见过的勇气,她像藤蔓一样坚韧,纵然几经时光的洪水洗濯,她依旧坚定地立于其中。
  萧让倏尔在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可悲来,他抬起手拉住了陆青婵的手:“婵儿,过去都是我错了,你和我走吧,我往后一定好好待你。萧恪能给你的,我都能给。”
  萧让是一个骄傲的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着实让陆青婵觉得意外,只是她仍旧缓缓摇了摇头:“殿下,我不能和你走。我的父亲、兄弟、就连我自己,都已经成了皇上的人,一切都无从转圜了,而你不同,你既然已经离开了宗人府,外面就有一片广阔的天地任你驰骋,你走吧,若是被侍卫们发现,你就难以脱身了。”陆青婵说得平静,萧让根本看不出,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
  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烫,被扭伤的手脚都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火烫。她素来也并不是身体强健的人,每年冷热交替时都要喝好一阵的汤药,如今的情形更是不好,陆青婵的手缓缓收紧成拳,尖尖的指甲尖刺入掌心,以换取片刻神智的清醒,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不会对皇上提起你,也不会说这一切是你做的。”
  萧让看着她,一字一顿:“陆青婵,你说了你的不得已,你和你的父兄都是不得已才为萧恪那厮卖命,那么我问问你,你的心呢?”
  陆青婵弯了弯唇角:“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这是她头一次把自己的内心袒露出来,纵然面对的是萧让,陆青婵的声音柔柔的像是一阵风,可是她的目光静谧而安详,哪怕此刻她头发散乱衣冠不整,这双眼睛像是世界上最宁静的湖水,让人沉溺于其中。她的心里装着的东西是什么已然心照不宣,萧让苦涩地笑了起来,他说:“要是你没对我说这些话,我会不顾一切的带你走,可你说完了,我就知道,我带不走你了。”
  有些事物,归根结底都要等到最终失去的那一日才会让人幡然悔悟。他原本以为,陆青婵会永远守在原地等他,所以他才对她不甚在意。年轻的时候,在和陆青婵许婚之前,他也曾纳了几房妻妾,他也曾见过明黄色琉璃瓦宫墙下,陆青婵用那种他看不懂的目光看着他,不知是悲伤还是伤心,也许不是看不懂,只是不想看懂罢了。
  他飘飘荡荡很多年,总觉得陆青婵不过是他生命里可有可无的符号,可离开宗人府的那一刻,他能想到的会无条件帮衬他的只有陆青婵,所以他来到了木兰,因为他知道,只需要他一句话,陆青婵一定会向过去很多年间一样,乖顺地称是。
  可那一夜,白桦林间万籁俱寂,他站了整整一夜,都没有等来那个纤细的人。
  他那时候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那个他原以为永远都会留在原地的人,不知在何时已经轻轻悄悄地走远了。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他若是强行带她走,换来的也不过是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萧让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青婵:“虽然如此,可萧恪篡位夺嫡,大逆不道。又把我一个人关在宗人府,把我变成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我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付出代价。至于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他语气说得狠戾,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面无表情地说:“金创药,给你了。”他把那个描金的小瓶子抛了过来,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滚到了陆青婵的脚边。陆青婵迟迟没有伸出手,她依然是静静的。
  夜里起了微风,远远地似乎能听见几声犬吠,陆青婵抬起眼,声音依然温柔:“你快走吧,别被发现。”
  她环着膝盖坐在草地上,远处的那条河水声潺潺,在月光下闪着无数粼粼的清光,遮掩住他们言语的声音,陆青婵坐在这像是一幅褪了色的水墨丹青,美得不似凡间所有。那一瞬间,萧让竟觉得有了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她骨子里带着柔,她的心里似乎装不下一点恨,他方才的话说得狠绝,可当他想起这许多年来自己的所做作为,对陆青婵竟觉得只剩下了无尽的亏欠。他站了很久,最后依然想不出该对陆青婵说些什么,最后也不过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让走远了,陆青婵从始至终垂着眼,没有去看他的背影。树影在月色下摇曳,抖落在她的身上,总让人觉得凉浸浸的。
  那句恩断义绝,情理之中。可细想想,也难免让她觉得悲凉。时代的洪流推着每一个人都在向前走,没有人会永远留在原地,只是她有时也觉得想不明白,很多年前那位赌书泼茶,吟诗对弈的少年,到底去了哪里,他又是因为什么,一步一步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权力是吞噬人的饕餮,它让人滋生无数欲望,每个人都在欲望的河里泅渡,难以脱身。紫禁城、皇图霸业这些都能串联在一起,没有人能摆脱这些束缚。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这无穷无尽掠夺你的世界上,尽可能清醒而冷静地活着罢了。
  她有些费力地捡起了那个描金的景泰蓝小瓶子,用力把它扔进了那条滚滚的河水中,手臂和小腿上的疼痛似有若无,偶尔觉得撕扯她,偶尔又消失不见,这些痛觉好像也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她也好像感受不到身体上的滚烫与冰冷。
  那些忽远忽近的人声却似乎变得更清晰,其中,一个声音穿透了夏夜徐徐的夜风,直直地向她飞来,那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陆青婵!”素来冷漠不带感情的嗓音,如今在这呼唤的深处似乎带了无尽的焦灼。
  幸而她身上的血腥气没有引来野兽,也幸而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她。他亲自来寻她,跋涉十数里,每一步都是向着她的方向而来,他从未多言过什么,可他的每一句话都真的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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