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第39/64页
上一回二人能有机会说话,还是陆青婵回家的时候,如今又隔了数个月,陆承望又刚刚从雁回关外征战而归,如今两鬓星星斑白,竟然也显得越发苍老了。
他们父女之间,平素也算不得亲厚,故而此刻竟有几分相对无言,陆青婵率先开口道:“许久不见父亲,父亲是否一切康泰?”
以这句话为开头,也让陆承望觉得有几分可悲,他轻轻摇头:“臣一切都好。不知娘娘是否玉体康健。”
看着陆青婵点了点头,陆承望的心中竟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悲伤,几瞬间心里便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垂着眼说:“娘娘入宫之后,便是天家的人,理应恪守为妻之道,不该言语之事勿言,时时刻刻谨言慎行,牢记本分。”
“臣愧对先帝、愧对皇上,如今也觉得愧对娘娘。但是有些事,臣并不觉得后悔,偶尔只会觉得遗憾。只盼望着这件事别牵连到娘娘,能让娘娘仍旧可以得片瓦遮身,无风无雨。娘娘啊,臣不是一个好父亲,这些年来疏于尽到父亲该尽的责任,心里也常常觉得愧疚,总想着该如何弥补,可惜时不我待,总也没这个机会啊。娘娘如今是天家的人,母家的事便与你再无瓜葛了。谨记,谨记。”
这一席话,陆承望说得很慢,甚至每一句话都经过了仔细的深思熟虑,他没有去看陆青婵,甚至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别过脸去。
为人臣子,陆承望敢说自己是一个忠君为国的臣子,可在为人父亲方面,陆承望的愧疚一时间难以填平。此刻,站在他三步开外的是他的女儿,她也曾粉雕玉琢的养在他膝下承欢,只不过那几年征战得多,很少有机会亲眼看着这个女儿长大,所以三两年也见不到几次,他也不明白,这个孩子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
后来,孩子送到了宫里之后,他也慢慢清闲了下来,看着青濯在家里跑跑跳跳,偶尔受训斥,只有看着青濯活生生的长大,他在心里想起的却总是这个女儿。他亏欠陆青婵太多了,多得让他很多时候难以面对她。
哪怕是如今,她已然是后宫里万千荣宠的皇贵妃,到底还是要被母家所牵连了,只盼着萧恪对陆青婵的恩宠能再深厚几分,不要对她过多苛责。
如今把他过去的事翻了出来,势必是不能善终了,欺君之罪怕是要牵连全族,怪只怪他当初执意要把身家性命压在萧让身上,如今成王败寇也该是认赌服输。他对着陆青婵行了一礼,觉得自己已经把自己想要说的话尽数说给了她,此刻便是即刻摘去他的头颅,也算是了无牵挂了。
陆承望佝偻着后背往前走,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了陆青婵开口了:“父亲。”
他的身形一顿,却没有回头。
身后的陆青婵向他走来,停在他背后,陆青婵的声音依然像流水一样平静:“女儿自小入宫,没有能在父亲身边尽孝,只是血脉之情难断,陆家永远是我的母家,难不成父母生养之恩,兄弟与我的多年情谊也都就此斩断不成?”
陆承望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他的手掌握成了拳:“一句话还请娘娘谨记,娘娘已经不再是陆家的女儿。臣和陆青淮、陆青濯,全都是娘娘的奴才。”
他不再回头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澹泊敬诚殿,只把陆青婵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澹泊敬诚殿全殿是用金丝楠木做成的大柱,殿内是说不出的端丽富贵,陆青婵独自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着陆承望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天高云淡,日光正盛,陆青婵一个人立了良久,直到萧恪缓步从殿外走到她面前。
陆青婵不是一个喜欢露悲的人,至少平日里脸上总是如水一般平流缓进的平宁温情,可当萧恪走到她面前的时候,陆青婵咬着下唇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她的眼睛发红,泪水围着眼眶打转,偏固执地不肯让眼泪落下来,这般倔强的模样当真让人看着心里既觉得酸涩,又觉得可怜。
陆青婵对着萧恪叫了一声皇上,喉咙便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萧恪还没来得及说话,陆青婵已经几步上前走到他眼前,而后抬手环住了他的腰。
她从不会像今日这般直白地袒露情绪,可她此刻无声无息地把脸埋在他胸前,这种依恋甚至让萧恪觉得有几分无措。
陆承望会对陆青婵说什么,萧恪心里也能猜出好几分,这个老臣是个固执的人,亲近他的人说他刚正,不喜欢的则说他老辣,可萧恪心里对陆承望却十分复杂。
他的帝王之路走得并不坦荡,从剪除党羽,再到拔出萧让的同党,此外几次三番使用严刑峻法逼人臣服。要想真的成为一个君王,那么这一条路或早或晚都会让一个人变成孤家寡人。但是这条路,陆承望也算是陪了他半途的人。
自他登基之后,陆承望也确实做到了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为国尽忠从未见他有过半分推辞。萧恪不是一个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人,他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可有时候竟然也觉得实在想不通,陆承望到底在哪里戳对了他的心思,让他这次竟舍不得动他。
可如今是一出死棋,是李授业和他的一种另类的博弈,关乎到了整整半个朝堂。
陆承望是个明白人,他只怕是在警告陆青婵不要为自己求情罢了。陆青婵这个女人,素来都是为别人着想得多,为自己考量得少。哪怕陆承望这个老狐狸千错万错,她心里根本记不得半分,反倒是要夹在皇恩与亲情之间左右为难。
萧恪抬起手轻轻拍抚着陆青婵的后背,隔着衣料甚至能摸到她的骨骼。萧恪有时候也真想在心里叹那么一口气,萧恪这些年,活得并不算那么尽兴,父母天恩早已经稀薄,他自己也并没有刻意追求过这些。可陆青婵和他不同,哪怕陆青婵一个人孤身住在紫禁城里,她从没有一日不记得自己是陆家的女儿。
这种感情萧恪其实并不能感同身受,他获得自持而薄情,他的爱恨都绕不开家国天下,绕不开政史文章。陆青婵何尝不是填补了他另一处情感的空白呢。
“李授业,朕必须要除,他是我大佑的毒瘤,有他在,大佑永无宁日。可他又拿你父亲的事来要挟朕,非要朕在其间做一个抉择,朕为了除掉他,势必是要牺牲一些事物的。陆青婵,朕首先是个皇帝,皇帝便是要学会如何真正的制衡一个朝堂,所以这件事朕不得不做。”
陆青婵默默饮泣,萧恪心里又何尝不心疼呢,陆青婵只是哭,一言不发,眼泪便濡湿了萧恪胸前的衣襟。素来通晓敏锐的人,像是被放入油锅中煎炸一般。
萧恪知道陆青婵的为难,一边是父母亲族,另一边又是他自己。这个柔软的女人带着最温热的性情,不知道该向谁索要一双拉她上岸的手。
“朕答应你,不管怎样,都保住你父兄的性命。”萧恪看着她的发顶,“这是朕的底线。”
陆青婵吸着鼻子无声的跪在了萧恪面前,她俯下头,给萧恪行了一个全礼。萧恪看着那个肩膀还在偶尔耸动的女人,感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也生出了无限酸楚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的几章我还在斟酌中,担心思路不太顺,所以在做功课,也许明天早上要向大家请假一天了(很有可能还是会更新的,我提前说一下以防万一)万一没更,大家也别生气哦,我后面会加更补上的~鞠躬~
今天是平安夜,祝愿我的读者们平安康健~
第49章 鹿衔草(一)
八月初十, 萧恪以贪污兵部水军银饷将其革职查办, 陆青淮、陆青濯皆释兵权回京。萧恪也从热河行宫回到了阔别数月的紫禁城。
即将到中秋了, 去岁的中秋节公里张灯结彩, 喧闹非常。可如今朝堂上如日中天的两位大臣,一位被关在紫禁城的北三所,一位转送大理寺, 这座煊赫的王城里根本找不到半分节日的喜庆气氛。
家里乱成什么样子,陆青婵不敢去找人打听,只是听说兄弟们都已经从外面回京了,只是父亲还被关在大理寺,不得与家人相见。她一个人坐在窗户边的贵妃榻上看向窗外的灿烂阳光,秋日一天一天近了,院子里的乌桕树也慢慢黄了叶子,那是一抹柔和的鹅黄,偶尔随着穿庭而过的风,飘落下来。
以贪腐论罪也只是个开始,虽然父亲不肯和她讲明, 但是陆青婵清楚的知道,这其中万万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简单。自从回到紫禁城后,萧恪再也没有到过承乾宫, 只能偶尔听见路过的奴才们说起皇上今日又发了好大的火气。
八月十五,萧恪于乾清宫赐宴群臣。丝竹管乐之声都不足以平息臣子们内心的惊惧。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不假,两位大人都算是见过大风浪的, 这么多年岿然不动,一个户部一个兵部,俨然握住了半个庙堂,手里的权都被萧恪无声无息地夺了回去。
那一天的宴会,进行到了一半,就变了味道,臣子们上奏疏的上奏疏,磕头的磕头,人人都像是变戏法一半从吉服里头掏出一本又一本的奏折来。萧恪哪一本都没接,只让方朔倒了一杯酒:“今日是中秋,君臣同乐,不要讲这些国事。”
众人面面厮觑,竟不知该如何接话,终于户部的一个大臣硬着头皮站了出来:“皇上,今日普天同庆,本不该拿政务叨扰皇上,只是陆承望此人胆大包天,假传圣谕,其罪当诛,还请皇上将其正法!”
一件事原本藏在水面下面,如今猛地激起了白浪滚滚,乾清宫里沸腾了起来。陆承望在归兵部之前,还在军机处当过两年章京,外头传得好听叫做军机行走,非崇班贵檩不得入,这几年也算是得罪了不少人,朝堂上有要帮他的,自然也有想要拉他下马的。
辅国公、辅政大臣、军机处大小章京,全都搅合了进来,御前哗啦啦地跪了一地的人,萧恪挥手散了歌舞,瞧着朕底下跪着的大臣们,口中啧了一声:“你们这是在逼朕?”
这一声反问,众人心里皆有些打鼓,方才他们也不过是壮着胆子说出口的话。萧恪登基之后内阁里的阁臣大都是平帝爷留下来的,他自己也从翰林院里选了几位,可若细算起来,这些臣子们都算不得是萧恪的人,众臣们想着,萧恪心里约么也是想借机给内阁换一次血,没料到他竟在这个时候护住了陆承望。
宗人府出事了,这件事萧恪没有瞒着他们,只是臣子们尚且不知萧让已经不再其中,这事李授业难辞其咎,只怕是迟早要掉脑袋的。而陆承望犯的也是大错,尤其是在萧恪这种手腕狠绝的皇帝手里,身家性命怕是难能保住,可萧恪的回护之意显而易见,竟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想差了。
臣子们说着不敢,萧恪便让他们跪着,独自饮了两杯酒,臣子们年岁大了,有的已经跪不住了,萧恪也并不难为他们:“别跪着了,看歌舞吧。”
高趱平也跟着群臣们站了起来,他身边的罗潜轻声说:“原本说皇贵妃娘娘生错了人家,不然也不会遭这些闲罪,要我说,如今看,怕是陆承望要烧香拜佛,老天给了她一个好女儿。这一个女儿保住了他们全家啊。”
皇上是个看不出喜怒的人,高趱平收回目光低声问:“你也以为,皇上这次会保住陆家?这假传圣旨的事,搁在哪诛九族都不过分。”
“这说不准,但是十有八九。”
*
前朝闹得凶,只怕这次是瞒不住后宫了,宴会之后,萧恪坐着肩舆来到了承乾宫。细算下来,也有十来日没有见过陆青婵了,肩舆停在承乾宫门口,萧恪没有让奴才们通传,他仰头看着月色之下匾额上承乾宫三个字,看了许久终于抬步走了进去。
暖阁里没有点灯,子苓站在门口正焦心不已,看到萧恪竟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似的:“皇上。”
萧恪对着她挥了挥手,缓缓掀开帘子走进了暖阁里,只有依稀的月光洒落清晖,陆青婵坐在床边背对着他,萧恪走到她对面,月色如银,她竟然是满脸的眼泪。
萧恪不敢看见陆青婵落泪,旁的女人哭得梨花带雨便罢了,陆青婵喜欢一个人无声饮泣,咬着嘴唇不让啜泣声被人听见。这是她在宫里很多年学到的本事,就是怕自己偷偷流泪被人瞧见,便因着这一重,萧恪对着她总能生出无尽的怜悯来。
陆青婵看见他,慌不择路地抬手抹眼泪,哽着嗓子:“您怎么来了?”也不知晓她哭了多久,一张口嗓子都哑了。萧恪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她抿着嘴唇点头。
这个女人的姿态太柔了,她独自立在这眼里含着泪,明明是极伤心的,可却又不愿意露悲,萧恪说:“你不用哭,这事虽然难办,但是朕答应你的事,便一定能办到。”
陆青婵摇头:“臣妾自然是信您,只是臣妾难过不是因为这个。”
“嗯?”
陆青婵停了停,才轻声说:“臣妾难过在,您被人误会了这么多年。”
在萧恪登基之初那一阵子,口诛笔伐无数,都是无尽的唇枪舌剑,要把萧恪钉死于青史之上,哪怕就是今年安定了,南方也总有着无数士子们于其中暗流汹涌。
陆承望做过的事被掀了出来,无疑是对萧恪来说,最好的洗脱罪名的时机,只需要借机处置了陆承望,以他的本事,将很快重得民心。而萧恪没有,他只是让人去查,既不处置,也没有使用严刑酷法。只是陆青婵不傻,这事拖得住一时,却堵不住臣子们悠悠之口。
这两年萧恪过得不容易,外头流言纷纷,更有甚者竟说他是暗中害死平帝的人,国内风波不断,多次叛乱。这个披着辉煌壳子的飘摇王朝,内忧外患无数,都被萧恪一手料理了。
这天下都要萧恪一个人撑着,他自己也确实想真的撑起一番天地,不单是为天下人,还为着陆青婵。
他总觉得她吃了很多苦,想给她一点甜。
可陆青婵这番话却出离了萧恪的意料,他愣愣地看着她,倒像是头一回认识一般。过了很久,他拉着陆青婵在贵妃榻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水:“你父亲的事,其实我并不是毫不知情。只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罢了。”他没有用自称,以一个更平易近人的姿态和陆青婵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