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第40/64页
“皇父膝下子嗣不丰,人人都默许萧让继任帝位,我本也并无怨言,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将虎符双手奉上。只是若当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是万万不能的。不单单是畅春园,行宫、颐和园、紫禁城、圆明园,每个地方都有我的人,所以你父亲矫诏的事,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也不是没有过猜测,如今也不算是十分的意料之外。”他的语气平缓而从容,像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小事。
“只是,萧让想永绝后患。朕的三希堂里藏了一个盒子,盒子里头有一枚箭头,上头淬了毒,鸩毒鹤顶,至毒至烈。每日就摆在朕的案头,让朕自省,也让朕看看,朕的兄弟是如何赶尽杀绝,如何想要置朕于死地的!这个皇位若真的留给了萧让,那今日的朕便是枯骨一具。”萧恪顿了顿,像是叹息一半缓缓说,“陆青婵,朕从未奢求过皇图霸业。”
他轻描淡写地说起那些往事,那些灰暗的,不堪的,那些宫闱深处兄弟的厮杀。
是抛弃了姓氏与血脉的牵连,以肉贴肉的博杀。
萧恪赢了,也输了。
赢了江山,赢了天下,却活生生的让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宗人府这根永远的刺,总在午夜里反反复复地刺痛他。
“萧让逃了,朕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萧恪的疑问也是轻飘飘的,陆青婵听着听着,又有两串泪珠掉下来。
“你父亲各为其主,朕并不想怪他,甚至不想借这件事做文章博名声,你知道为什么吗?朕不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朕父子兄弟是如何你争我斗,是如何为一把龙椅你死我活!朕想让天下人知道的是,朕和萧让也曾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啊。”萧恪的喉咙有些发紧,“朕和他一起猎过熊,一起射过雁,少年时也许过文治武功的诺言,如今呢?”
萧恪看着泪流满面的陆青婵,反而笑了,他说:“你别哭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这四个字,力逾千斤。
把那些长夜无眠,起身听雨的日子都藏在了这四个字里。
“你父亲不会死,甚至有朝一日,朕会让他重新站在朝堂上。朕要让所有大臣们看看,归附朕的人,朕可以既往不咎。朕无需这些来为朕正身,天下归心、万民所向,靠的是治国的真本事!”萧恪摸着陆青婵的头发,他有力的手掌,裹住了陆青婵的手,“相信朕。”
相信朕,这是萧恪的许诺,也是一个男人的野心,更是一句让天下所有女人都觉得安心的话。
月光之下,两个人的影子都朦胧着交叠在了一处,陆青婵含笑对着萧恪点头,她说:“臣妾相信。”
*
八月二十,从陆府里送了一封信入宫,是长兄陆青淮的亲笔信,陆青婵对于这个兄长的印象不多,只知道他在她入宫前便外放出京了,此后辗转多地,很少有回京的机会,只是藏在血脉里的亲近之意割舍不断。
陆青淮在信中说,如今府里一切都好,母亲许久不见他们兄弟二人,精神头都比过去强上许多,外头虽然有人看顾着,但是日子过得安静些也好。就连青濯如今都比以往更懂事了,再不像小时候那般淘气胡闹了。
信不长,三言两语,看得陆青婵眼睛发热,过去她向来不是喜欢流泪的人,只是跟在萧恪身边的时日长了,他待她以千万分真情实意,一点一点融化她心上的围墙,赠她以柔软、以温情、以直面红尘的孤勇。
她把信收起来,正巧有善来报说:“皇上现在正在见大臣,让贵主儿拾掇着,一会儿去乾清宫和皇上一道用膳。”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萧恪的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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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鹿衔草(二)
萧恪今日见的臣子都是朝堂上的新贵, 他们不喜欢老臣的拉帮结派、冥顽不化。这些年轻的血液有很多都是萧恪年初时才新提拔上来的, 他们有的与萧恪年龄相仿, 虽然有着君臣之分, 可言语之间也多了几分自然和率真。
其中一人道:“这个李授业也是十足的狂妄,竟然拿陆大人的事情大做文章,不过到底还是咱们皇上技高一筹。既然是让咱们主动弹劾陆大人, 那便杀那些李党一个措手不及,也算是变相地保一保陆大人。”
李授业拿陆承望要挟萧恪,若是当真如他所愿是万万不能的,既然如此,萧恪便让自己人去弹劾陆承望,这一步赶在了李授业前面,往后也有了施展自己拳脚的余地。
其余几个臣子也点头附和:“如今,下一步就是要好好查一查户部,他是敦惠太后的族兄,这么些年外放官员的冰炭敬不知道收了多少,再加上户部的假账, 得让他好好吐一吐!”
“只是陆承望回京之后,雁回关外的战事接连失利,原本咱们胜多败少, 而今便成了胜负参半,咱们也得再想想法子。”
萧恪听着他们的议论,有时也觉得心中十分平静,战争的失败也在他所能接受的可控范围内, 也只有真的战事吃紧了,这些大臣们才能想到陆承望的重要来,陆承望和车戎人打了很多年的交道,举国上下,也当真是找不到几个能比他更擅长和车戎作战的将军了。
散了议事,离晚膳还有几分时辰,萧恪站在锦支窗旁看向窗外。此刻的紫禁城正值一个黄昏,他又能想起那天去往木兰围场的路上,和陆青婵一起亲眼所见的黄昏,那时节,天际流淌蔓延着盛大的橙红,火烧云像是把天空连同远处的群山都一起烧了起来。
紫禁城的黄昏,和外面的不一样,那一轮橙红色的太阳正挂在西边的檐角,那些檐脊上的狻猊兽之类的小兽们都显示出几分活灵活现来,那些光晕从它们的头顶流过,让它们也显得越发有生机。
方朔走进门说:“皇上,钦天监有要事来报,递了牌子。”
萧恪嗯了一声,方朔便把钦天监的监正程顾请了进来,因为臣子们都知道,萧恪并不是个轻信天象的皇帝,所以钦天监只在逢一逢五、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给萧恪递牌子。
陆青婵走到乾清宫门口,方朔正拿着拂尘立在外头,他笑着给陆青婵行了个礼:“贵主儿来了。皇上正在里头见钦天监的程大人,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不必了,我就在这等一会儿。”陆青婵笑着颔首。
里头偶尔能听见人声穿出来,只是初时声音压得低,并不能听得分明,萧恪从头至尾都一言未发。
蓦地,里头传来一声茶杯碎裂的声音,哪怕是隔着一层窗户,清脆得都让人觉得心里一突。陆青婵抬起眼看向那个窗户,只听萧恪压低了声音,显然已是盛怒之下:“再让朕听见你说的这些混账话,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萧恪这阵子已经不再说此般动辄杀伐的话来了,他手腕愈发老道圆融,故而此言一出口,方朔和陆青婵皆是一愣。
可里头的程顾竟也略提高了几分:“皇上可知这荧惑守心是何意?前朝也曾有过荧惑守心的形象记载,此星象实乃大不祥,是意味着朝堂上有位高权重者有性命之危,甚至危及国运啊!这火星之尾隐带小星,便是皇上身边有冲撞之人,可皇上的身边人唯有皇贵妃一人,退一步说就算皇贵妃不是冲撞之人,那皇上若有祸事临头,让身边亲近之人替君王避祸也是情理中事,臣斗胆恳请,皇上赐死……”
“你给朕住口!”里面紧接着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程顾的声音也变得有几分嘶哑,他咳了几声说:“皇上如果真的雷霆震怒,大可再多给臣几脚,臣为君为国,便是舍出性命也要直言不讳!雁回关外战事吃紧,朝内又传出陆大人的事,皇上难道不觉得这些都是预兆吗?”
秋风吹过汉白玉丹陛,吹得人骨头缝都觉得冷起来,方朔只觉得芒刺在背,不敢去看皇贵妃的神情。今日不过是钦天监私下里对皇上说,若是过上几日前朝也听说了这些话,那只怕只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皇贵妃就是被推向了风口浪尖,若是更进上一步,岂不是当真要把皇贵妃往绝路上逼?
“你给朕住口!再多说一句,朕马上拖你去慎刑司!”萧恪的声音带着盛怒之意,陆青婵忖度片刻,轻声对着方朔说:“我先回去了,若皇上问起不要说我来过。”
方朔脸上带着一丝为难之意:“贵主儿,这……”
陆青婵微微抿着嘴唇:“你按我说的就是。”
她独自下了丹陛,轻飘飘地像是一片云,在丹陛下等她的子苓见她竟自己走了下来,一时间竟又些发怔:“主儿……”
“我们回去吧。”陆青婵对着她笑了笑。
程顾出了乾清宫,暖阁的门一开一合,只留萧恪一个人坐在条案之后,他下意识去摸手边的茶盏,方才想起来刚刚已经被扔到了地上。这个茶盏是陆青婵喜欢的那只,浅绿色的釉,里头印着竹叶,大有几分竹林七贤一般超脱世外的雅意。往后让造办处再烧制一批罢了。
萧恪叫了声方朔,问:“皇贵妃到了吗?”
方朔道:“还没,皇上可要奴才去催催?”
日头已经落到了阴阳界之下,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橙红,再晚上一些怕是要起了凉风,萧恪想着陆青婵的身子太孱弱,也不宜在这时候奔波,索性说:“传肩舆吧,朕去承乾宫。”
承乾宫里的乌桕树已经黄了叶子,风一吹便簇簇地铺了一地,陆青婵喜欢这些落叶,也没有叫人额外打扫,一进门就看见了地上的黄叶,给这座深深的庭院添了几分出离静穆紫禁城之外的平静来。
廊下挂着描金彩绘的宫灯,一左一右成双成对,照亮了院子当中摆着的铜鹤和铜卧象,鹤颈被拉得纤长。
陆青婵的影子落在窗户纸上,被烛光撕出一圈朦胧的光影,她像是在临帖,萧恪推门走进去的时候,陆青婵恰好写完了一页,对着萧恪笑着说:“皇上来了。”
萧恪走到她身边,把她刚临的帖子缓缓读了出来:“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陆青婵的字像她这个人,是清瘦的,纤细的,可也能在细微之处看出挺拔与风骨来,萧恪看了两遍,觉得很是不错,忍不住笑着说:“写得不错,让内务府给你裱起来。”
“随手写的,皇上说笑了。”陆青婵把笔搁在了笔架上。她的房间总让人觉得带着几分风流写意,在那些萧恪特意赏赐的瓶瓶罐罐之间,陆青婵养了几盆白菊,还有两株文竹,剩下的架子上摆了很多的书,一时间承乾宫里便多了无尽的文人风骨。
萧恪在一边的圈椅上坐下,子苓给他上了一杯茶,萧恪细品了一口,摇头道:“从前明到如今,这承乾宫里来来去去地住了这么多人,只怕也唯有你一个人把这儿住成了书社,等过几日天晴,你也该把书拿出去晾晾,给朕的紫禁城里添几分雅趣儿。”
灯花微微一跳,陆青婵拿起剪子,摘下灯罩去剪曳动的灯芯,背对着萧恪,他只能看见陆青婵窈窕的背影,陆青婵说:“今年的新桂花,那最新的一抔最香,臣妾用蜜渍起来了,过几天也能做桂花糕吃了。剩下的便和石南叶一起封着泡水,紫禁城的雅趣儿多着呢,皇上也该有心亲眼去瞧瞧。”
“也好,”萧恪沉吟着,“过几日朕陪你去御花园里走走,朕记得你喜欢绿萼梅,今年南方新进了一批绿萼梅,过几日也该到了打苞的时候了。”
陆青婵没对别人说过自己喜欢绿萼梅这一桩事,不过是一种花,不是什么罕见的品种,只是只有冬日里才得见罢了,过去在堆绣山边上种着绿梅,她冬日里过去看,她还能记得那一天,正巧在绿梅树边上碰上萧恪的情形来。
那都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两个人本也没那么相干,不过是碰巧遇到了说上那么两句话罢了。想到这才恍惚着觉得,早些年萧恪究竟是什么品性,已经让人记得不甚清楚了,只觉得该是个极冷漠薄情的人,素来不喜多言语,和如今竟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思来想去也便只有那么一日了,萧恪这个人,明明是在马背上得了天下,和军里的粗人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偏塑造了一个敏锐也细致的心,这一件再小不过的事,萧恪也能记得了很多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偏把自己的一颗心捧了出来,送到她眼前。
为君萧恪是一个难得的好皇帝,若论是为夫自然也不差,只是不知有朝一日若是为夫又该是什么模样。陆青婵对着萧恪笑弯了眼睛,萧恪还觉得有几分莫名。有善进来问:“皇上,贵主儿,膳好了,要不要传?”
萧恪四平八稳地嗯了一声:“传吧。”
外面的月亮清晖洒满,透过黄纸糊的窗户洒到屋子里,打在屋子里那盆新栽的兰花上头,这都是陆青婵平日里的消遣,侍弄花草让人心思清宁,这一餐饭后,萧恪又陪陆青婵看了一会书,外头下了钱粮,已经听不见旁人的走动声,寂寂的深庭里虽然无声无息,可这份清净也算是难能可贵。
有善进门的时候,正瞧见皇上和贵主儿秋窗对坐,两个人各执了一本书,有善打了个千,笑着问:“皇上,时候不早了,敬事房的人差奴才来问问,今儿是不是就歇在贵主儿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