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第52/117页


  葛武将宣纸仔细对折放好:“是!”
  等葛武走后,谢琢坐在书房中,忍不住打开木盒,拿出了那副耳坠。
  白玉的质地细腻温润,从留下的刻纹上能看出雕刻者的小心翼翼,指腹轻轻抹过兔子的长耳,谢琢忽地想起幼时,陆骁用竹篮提来了两只白兔。
  他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兔子到底是什么模样。即便母亲告诉他,白兔十分温顺,他依然不敢伸手去碰,只抓着陆骁的衣服,藏在他身后,忐忑地探出脑袋去看。
  后来,是陆骁握着他的手,引着他去摸了摸兔子的耳朵,又摸了摸背上软茸的兔毛,哄他说“阿瓷不用害怕,你看,兔子不凶的”,他才没那么怕了。
  一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当时指下的触感。
  不单是兔子,后来的小猫、金鱼、鸣蝉、蝴蝶……都是陆骁带着他一一辨认接触。
  他的母亲忧心他的身体,唯恐一阵凉风就会将他从她身边带走。
  而陆骁那时还是稚子心性,虽然从大人那里得知他身体不好,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会带着他满院子找蟋蟀和蛐蛐儿,会爬上树帮他抓知了,还会悄悄从外面给他带糖画、风车和泥人。
  他天天在院子里,满怀期待地等着,听见陆骁“阿瓷,阿瓷――”的喊声时,总会分外雀跃。
  年纪小时他还不懂,现在方明白,那时年纪还不大的陆骁,每天都努力将他不能见到和从未接触过的热闹生动,尽数带到他眼前。
  还会告诉他,阿瓷不用害怕,我陪着你的。
  后来,快要入冬时,因为下了雪,路会不好走,陆骁即将随陆渊一起启程回凌北。
  他记得他当时很是伤心,眼尾鼻尖都哭红了,陆骁一直握着他的手哄他,说回了凌北后,一定会好好习字,这样就能常常给他写信了,又说,等阿瓷以后身体好些了,可以来凌北找他。
  他哭得声音发哑,说那你要等我,我会好好吃药的,你还要记得给我写信。
  只是陆家返回凌北没多久,他的父亲谢衡就被指谋逆叛国。
  没想到,时隔数年,他又从陆骁这里,得到了两只白兔。
  三日后,谢琢散衙回家,换下官服,又重新用锦带束了头发,乘马车去了琴台。
  琴台的雅间里,吴祯确定门是关上的,压低声音问盛浩元:“你对谢延龄到底是个什么意向?”
  “并非我有什么意向,而是阁老和二殿下。”盛浩元呷了口热茶,“阁老说,翰林院在御前行走的人不少,但陛下独独看重这个谢延龄,想来过两年入六部,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阁老让我确保谢延龄不会站到大皇子一边去,若能拉拢,则是最好。”
  吴祯嗤笑:“大皇子?大皇子岳家已经破落成这样了,官职不高职权不大,外家更是彻底没了,除了污名,什么都没留下。”
  他话里满是轻蔑,“除非哪日大皇子妃在宫中暴毙身亡,淑妃能给大皇子重新挑个好的岳家,否则,大皇子哪有重新起势的资本?更别说和二殿下争了。”
  “明眼人都知道的事。”盛浩元端着茶杯,嗓音徐缓,“你看,谢延龄就是个聪明人。以前,大皇子与二殿下旗鼓相当时,我去试探过,他谁都不站。后来文远侯府出事,他就接了我的示好,有了投靠的意向。”
  吴祯从鼻尖“哼”了一声:“我以前还以为他是清流,只想做效忠陛下的纯臣。”
  “但凡想往上爬的,谁不想结识人脉、有人帮衬?他以前不结识,说不定只是没有门路,或者初入朝堂,尚未看清局势,不敢轻易站队。”盛浩元唇角微扯,“现在我都把路铺到他面前了,你看,他哪有不踏上来的理由。”
  “还是盛兄厉害!”吴祯恭维了一句,又想起,“那个温鸣呢,一身硬骨头,都折了没?”
  盛浩元笑容扩大,悠悠到:“温鸣?腰是弯了,但硬骨头还在,得一一折断了、碾碎了,以后才能乖乖听话。”
  吴祯大笑:“盛兄啊盛兄,你这和驯养牲畜有什么区别?不过要我说,温鸣这种人,就该好好管教,以后可别这么不识好歹了!”
  谢琢进门时,盛浩元和吴祯正在聊哪家的嫡女又在相看人家了,他解下斗篷:“今次只有我们三人?”
  吴祯自诩风流倜傥,冬日还折扇不离手,笑眯眯地回答:“还有温鸣温兄,不过他还没到,延龄可要先喝杯热茶暖暖身?”
  正说着话,雅间的门打开来,温鸣穿着上次的文士服,似乎更消瘦了两分,半旧的外裳空荡荡,他低着头,一一见礼。
  谢琢拱手回了礼。
  四人坐下,不多时,有侍从送上精巧的吃食和茶点。
  看了看满桌的菜色,吴祯拍了拍自己的前额:“怪我怪我,听说温兄囊中羞涩,无力支付住宿的费用,一直借住在城外的寺庙中,想必日日吃的都是素斋吧?我该为温兄准备一份荤食才对!”
  他又看向盛浩元,“盛兄,你与温兄相熟,知道他口味,你来挑吧。”
  盛浩元没说让温鸣想吃什么自己挑,而是直接定下了给温鸣的吃食:“就要一份蒸糖肉吧,想来很合温兄的口味。”
  温鸣从头到尾没说话,被挑破穷困处境时也没有面露窘迫,只在这时开口道了声谢。
  吴祯出门前,已经在尚书府里吃过饭了,他夹了一块点心,提起:“听说温兄要参加下个月的制科?”
  温鸣谨慎地点头:“没错。”
  谢琢手指碰了碰茶杯外壁,问:“制科开考的时间已经定下了?”
  “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开春了,陛下心急,将此次制科的时间定在了下月末,时间很紧。”盛浩元回答完,又问,“听说,开制科选拔治河人才的主意,还是延龄在陛下面前提议的?”
  听见这句,温鸣也抬头,朝谢琢看去。
  谢琢颔首:“制科由来已久,当时陛下正愁无人可用,我便提了一句。”
  他偏过头,对上温鸣的目光,语气诚恳,“温兄经纶满腹,此次制科定能被录用。”
  温鸣端着茶杯的手一颤,差点将茶水洒了出来,他避开谢琢的视线:“……承谢侍读的吉言。”
  吴祯见这情景,笑着插话:“我也觉得温兄此次定能被录用,说不定进了工部,来年去治理泛滥的洪水,按照温兄之才,必能立下功劳,日后考评升迁都顺顺利利,还能将家人接入洛京。”
  温鸣听懂了。
  这是吴祯在给他描画日后的美好图景,只要他听话,上述的这一切,都触手可及。
  他没有接话,只默默地喝了口茶。
  吴祯的脸沉了一瞬。
  这时,门被敲开,侍从将蒸糖肉端了进来。
  蒸糖肉顾名思义,就是将一块大半为肥白的猪肉刷满红糖等佐味料,横三刀竖三刀,切成九块,再一起放入蒸笼中。蒸熟后,色泽红亮,只不过不管是看起来还是吃起来,都格外肥腻。
  吴祯一看,指点琴台的侍从把菜盘放到温鸣面前:“还是盛兄体贴温兄,知道温兄很少能尝到荤食,这次就让温兄一次吃个够。”
  他热情道,“温兄可一定要把这盘肉吃完啊,千万不能辜负了盛兄的一番心意!”
  温鸣拿起了筷子。
  最初三块,温鸣尚能吃下去。但蒸糖肉肉厚且大块,这三块,几乎已经是温鸣整整一年荤食的分量。
  盛浩元和吴祯都看着他,他不敢停筷,只能一口接着一口地继续往下咽。
  同时,盛浩元余光里,也在注意谢琢的反应,看他有没有表露出不忍或者愤怒之类的神情。
  谢琢神情淡淡,无所觉般,喝了一口温茶后,问起:“盛兄不是说琴台新来了一位琴师,一手古琴技艺卓绝吗?”
  “怪我怪我,差点忘了琴师还候在外面!”盛浩元不再管温鸣,笑着让人去把琴师叫进来。
  温鸣本就不懂琴曲。
  虽然古琴是雅乐,但他家里为供他读书,已经再无余力,他也专注于诗书文章,心无旁骛。
  此刻,他不觉得让盛浩元和吴祯都如痴如醉的琴曲有多悦耳,他正在极力地将肥肉往下咽,同时用尽全力,不让痉挛的胃把刚刚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肉再吐出来。
  等几曲后,琴声彻底停下,温鸣也彻底将盘中的蒸糖肉吃得一干二净。
  吴祯像是没看见他发白的脸色,抚掌大笑:“看来盛兄点的菜,果然合温兄的口味,看,一点肉渣都没剩下,饿成这样,也不知道温兄多少日不食肉味了。”
  他又故作疑惑,“温兄不向盛兄道声谢?”
  温鸣缓了缓,吸了口气,才站起身,低声道:“谢盛待诏体恤。”
  盛浩元笑意温和:“小事而已,如果温兄真要谢我,可否替盛某敬这位琴师一杯酒?刚刚弹奏的几曲,萧索处,让人差点潸然泪下。”
  “应当的。”温鸣倒了两杯酒,又端着酒杯站到琴师面前。
  琴师再是被人夸赞技艺高超,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伶人,他起身慌忙道:“我怎当得起……”

当前:第52/117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