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第53/117页


  再看面前端着酒杯之人的神情,竟隐约有几分恳求。
  琴师见惯了名利场,看出了温鸣的处境,没有再客套推脱,接下酒杯,一饮而尽。
  这之后,温鸣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听着盛浩元聊着二皇子喜欢书画,热衷与有才之士结交,以及许多朝内朝外的消息。
  他忍着腹内的绞痛和几次涌上来的恶心感,如木偶泥塑般坐在位置上,冷汗布满前额。
  他不由开始想,现在这个时间,他的母亲和妻子,应该已经点起油灯,开始绣花或者缝补衣服。
  不知道他上次托人寄回去的银钱和信她们收到没有,那点银钱是他抄书攒下的,若收到了,她们就可以去买布来做过冬的衣裳,或者换点米面……
  怎么和盛浩元他们告别,又是怎么走出琴台的,温鸣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无人注意他后,他终于压抑不住,将刚刚吃下去的肉和喝下去的酒全吐了出来,腹痛却依然没有缓解。
  喘着粗气,他缓缓从暗处走出来,看见站在街边的人,不由苦笑道:“好像每次温某无比狼狈时,都会被谢侍读撞见。”
  谢琢像是没注意到温鸣的狼狈:“我只是想来告诉温兄,此次陛下是因为忧心今年冬日比往年严寒,无定河已经结冰,来年开春会发洪水,才开了制科。我相信,这是良机,温兄的才华定不会被埋没。”
  温鸣此时全身虚软无力,仍拱了拱手:“劳谢侍读特意前来告知。”
  谢琢沉默地回礼,准备离开。
  放下手,温鸣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他上半身靠着粗糙的墙面,注视谢琢的背影,突然沙哑开口:“谢侍读。”
  谢琢停住脚步。
  “若世道污浊,你会如何?”温鸣问完,不等谢琢回答,失神地注视着地面,再压不住情绪般,突兀地笑出声来,笑声沙哑如哭声,
  “我就像……蝼蚁,根本不用洪水滔天,只要一场雨,或者一瓢水,就能将我彻底掀翻、淹没,四面八方都没有我的去路……我曾经以为,我只要能好好读书、只要问心无愧就行,可是、可是……”
  他仍不敢说出盛浩元科举舞弊的事情。
  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他不能让母亲和妻子因他丧命。
  况且,他没有证据,更害怕即使报了官,也会如石头入水,毫不起波澜。
  他知道自己懦弱,瞻前顾后,没有勇气。
  可是,他又能如何?
  他又可以做什么?
  他只能双眼通红,一拳一拳捶着墙,惨笑着重复:“他们会遭天谴的……他们一定会遭天谴……”
  谢琢见温鸣脱力般滑到了地上,左手无意识地在墙面蹭过,已经被磨出了不少细碎的口子和鲜血。
  他没有在意地上的泥尘,半蹲下身,对上温鸣发红的眼睛,字句清晰地说道:“天谴?你想错了,这世上不会有天谴,只有人的恨意。”
  等谢琢走后,温鸣坐在地上,被冷风吹得全身发抖。他抬头望着墙头的弯月,满脸都是茫然,自言自语般反复低语:“怎么会没有天谴?怎么可以没有天谴……”
  第二天清晨,谢琢出门时,陆骁已经到了。
  像是出于某种默契,陆骁每天一大早来蹭谢琢的马车,到了宫门附近提前下车离开,再迟上半个时辰才去天章阁点卯,不过往往待不了多久,就又往宫外跑了。
  见葛武把马车赶了过来,陆骁拍了拍照夜明的马脖子:“自己去马厩里待着,晚上我来带你回去。”
  照夜明打了声响鼻,也不需要人牵缰绳,踢踢踏踏地朝马厩的方向去了,熟门熟路。
  安排好坐骑的去处,陆骁跃上车,等谢琢也坐上来后,他拿出一个素色香囊:“我去找宋大夫要的方子,冬日车内容易气闷,这是提神醒脑的,我试过,味道不浓不熏人,清清淡淡,很不错!”
  谢琢接下,挂到了侧壁上,很快,鼻尖就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药香。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车轮的滚动声中,陆骁正悄悄打量谢琢的脸色,猜测他昨夜睡得好不好,闻言双眼一亮:“阿――谢侍读要给我什么?”
  谢琢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递给陆骁:“我见你的护腕已经旧了,就找人做了三对给你替换。”
  陆骁看清谢琢所说的护腕时,没有藏住眼里的惊讶。
  凌北的蜥皮因为坚硬轻巧,是做腕甲的上佳材料,极难买到,会鞣制蜥皮的工匠更是难寻。
  但现在,锦盒中,三对蜥皮护腕整齐摆放,上面还印着花纹,比他自己的护腕精致许多。
  小心地碰了碰,陆骁好奇:“这是什么纹饰?”
  “古书中描述的夔纹。”
  描述?心里掠过一个猜测,陆骁立时抓住,陡然抬起眼注视谢琢:“是谢侍读亲手画的吗?”
  谢琢原本想否认。
  曾主动和陆骁疏远的人是他,已经决定保持距离的也是他,可一旦面对陆骁,一切做好的决定都会如楼宇坍塌。
  “是。”
  陆骁紧紧追问:“只我一个人有?”
  谢琢不由避开他灼灼的视线:“……是。”
  心底窜上火苗,连掌心都跟着被烧烫了,陆骁小心地拿起一个护腕,熟练地得寸进尺:“谢侍读可以帮我戴上吗?”
  谢琢微顿,没有拒绝。
  他接过后,套在陆骁腕上,又将黑色麒麟服的袖口仔细地扎进去,很是耐心。
  他的指下,是他的脉搏。
  陆骁另一只手悄悄握紧,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他脉搏狂跳,心如鼓喧。


第36章 第三十六万里
  当天散衙时, 谢琢掀开车帘,发现车内空空荡荡,不见陆骁, 乍然间,心中竟有些失落。
  坐到软塌上, 腰后垫着软枕, 闻着香囊淡淡的香气, 谢琢按了按眉心, 忽地发觉,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陆骁养出了习惯。
  陆骁不在,谢琢没有直接回永宁坊, 让葛武先驾车去了一趟千秋馆。
  宋大夫刚送走病人, 正在里间整理医案,见谢琢进来, 只抬了抬眼:“你白日让葛武来知会我,让我往普宁寺送药,我已经亲自送过去了。那个温鸣应该猜到是你的吩咐, 问我说, 让我来的人是不是姓谢, 我保持住了神秘,没把你供出来。”
  “那您是怎么答的?”
  宋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面露得意:“我只说以前他来找我看过诊,听说他病了, 我就顺便又来了一趟。义诊过一次,怎么就不能有第二次?反正都是随便糊弄,管他信不信。”
  谢琢在宋大夫对面的椅子坐下:“劳您特意跑一趟。”
  他之所以会让人盯着温鸣, 就是因为千秋馆曾办过一次义诊,温鸣病重,拖着病体前来求药,宋大夫见他心头郁郁,便多聊了几句,得知他才学俱佳,但考了两次都没考上,很是唏嘘。
  后来闲谈时,就把这件事跟谢琢提了提,谢琢得知后,派人着手详查了一番。
  宋大夫闻言,瞪眼:“还好意思说,就你最喜欢支使我做事!”
  谢琢反而笑起来:“宋大夫这段时间筋骨不太好?”
  “我筋骨好得很!”宋大夫又气地瞪了谢琢一眼,絮絮叨叨,“不就跑趟城外吗,跑十趟我都行!替人看病这种事,哪会嫌路远。况且,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个温鸣是个会治理河道、疏浚洪水的,让他好好活着,多活个几十年,以后不知道要造福多少百姓,给他看病,我一千个愿意。”
  谢琢知道宋大夫脾气急躁,人又爱念叨,但向来嘴硬心软,问回正题:“温鸣病得可重?”
  “不重,就是人实在太瘦了,长期食不果腹,吃不着什么东西。这次突然过食肥膏厚腻,还饮了烈酒,肠胃受不住才痛得厉害。吃了我的药,肯定药到病除。”
  “嗯,”谢琢又问起:“你去时,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宋大夫不由嗟叹:“上次义诊时,他就跟我描述过他妻子的病症,病不是大病,虚劳成疾,很多穷人家都会生这样的病,我便写了个药方给他,让他妻子对照着自己的症状加减药材。
  这次也一样,明明自己都穷得大冬天啃冷馒头了,还顾及着家里,说他老家找不到好的大夫,很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再向我求个药方,他会凑钱把药买好,托人给她妻子带回去。不过,公子你为何非要让我嘱咐他初一下午来抓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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