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第97/117页


  “小小一个殿中侍御史,也敢上折子管起朕的家事来了。”咸宁帝放下折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眉头紧紧皱着。
  今日由谢琢在殿内轮值,替咸宁帝整理奏折,听到这句,谢琢没有贸然接话。
  现今咸宁帝与朝臣之间的拉锯越来越严重,大臣觉得国不可一日无储君,不立太子,则国将不稳。且大皇子和二皇子间的储位争夺结果已然明晰,没什么可犹豫的,便从一开始的劝说,到了现在的轮番上奏讲理催促,常常一本折子能洋洋洒洒写几千上万言。
  “延龄,你怎么说?”
  被点到名字,谢琢才起身道:“臣以为,殿中侍御史的说法有失偏颇。依臣之所见,此前二十年,大楚并无储君,并未生乱。且储位至重,陛下慎之又慎,自是应当。”
  “是啊,”咸宁帝悠悠叹了声,“这些人总是道貌岸然,表面说着为大楚、为朕,实际上,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朕还没死,就已经开始贪图从龙之功!”
  殿中一阵沉默后,咸宁帝闭上眼,靠着椅背,吩咐:“延龄,你替朕拟诏,殿中侍御史邱广迁,官降半级,罚俸三月。”
  “是。”谢琢垂下眼,已经能想到这份诏书将在大皇子一派掀起多大的波浪。
  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咸宁帝扶着高让的手,正说着要不要备辇去太液池走动走动,突然传来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谢琢心下一沉,高悬已久的巨石晃晃坠下。
  传信兵满身沙尘,跪倒在文华殿前,声嘶力竭:“……五月初二,兵械被北狄人在凌州境内劫走,禁军全数折损,无一人存活!五月初四,北狄大举入侵凌云关,大将军陆渊率军守关,然我方将士缺少兵械,只能以木棍木矛相抗,甚至赤手肉搏,而北狄骑兵所持,正是我大楚兵械!”
  “死守一日后,凌云关失守,不得不退守苍烟台!”抹了一把脸上混着尘土的眼泪,传信兵重重将头叩在地面,“如今,镇国大将军陆渊身中敌方重箭,已经昏迷,性命垂危,辅国将军陆绪领轻骑兵迂回作战,失去音信,恐凶多吉少!”
  传信兵沙哑的声音在文华殿中回荡,谢琢缓缓抬起头,看向御座。
  咸宁帝闭着眼,手指抚着御座扶手上的龙头,面上无波无澜,仿佛天下之事,皆在他掌控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咸宁帝才命令:“高让,令诸大臣速速入宫议事。”
  半个时辰后,文华殿中响起兵部尚书吕义怒极的叱骂:“五月初一就该到凌云关的兵械,为何五月初二还在数百里开外?北狄人又是如何得知我方押运路线?兵械落入北狄人的手里,砍下的是我大楚将士的头!何等荒谬!”
  户部尚书拢着袖口:“如今凌云关已失,你纠缠这些问题有何用?”
  工部尚书也道:“现在最要紧的是,陆大将军重伤昏迷,凌北群龙无首,若北狄人趁此再度进攻,苍烟台是否能守住还是个问题。”
  兵部尚书吕义脸色铁青,指着工部尚书的鼻子骂道:“你现在装什么忧心边关战事?当初不想给武器,你让边境将士拿什么去挡北狄铁骑?现在开始忧心了啊?你忧心的是什么你自己清楚!”
  工部尚书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够了,”咸宁帝出声,“朕把你们叫来,不是听你们吵架的。吵了一刻钟,可吵出什么结果来?”
  吕义将要出口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咸宁帝这才点名:“杨卿,你来说说,如今敌军环伺,该如何解凌北之危?”
  杨敬尧躬身:“臣以为,应让定州守备军统领赵鼎立刻前往凌北。”
  “赵鼎?他能干什么?”兵部尚书吕义立刻反对,“定州虽与凌州相隔不远,但仍需要不少时间才能赶至凌北,更何况,赵鼎对凌州军务完全不熟,此乃战时,战事紧急,他如何担下此等重任?”
  有人反驳:“除了定州,与凌州隔得近的只剩宁州和沧州,但这两州守备军的将军也要防着北狄人,脱不开身。”
  “反正轮不上他赵鼎!凌北地形气候极为复杂,耶律真用兵狡诈,让赵鼎去?去干什么?带着我大楚将士送死吗?”吕义毫不客气,“怎么,这赵鼎是你们当中谁的亲戚?”
  户部尚书范逢怒道:“你个吕义――”
  吕义眼睛看着范逢,但话里话外朝着的都是杨敬尧:“我说的有错?想让赵鼎去凌北,也不看他兜不兜得住!”
  谢琢官职低,没有他说话的份,只在无人注意的位置安静坐着。
  杨敬尧,或者说咸宁帝,打的是以一关一城换取兵权的主意。或许在咸宁帝心里,以一座凌云关,换陆家两将身死,兵权旁落,换此后二十年的安心,是极为划算的。
  谢琢垂着眼,眼中满是冷嘲。
  先不说死去的将士、死去的百姓都是一条条人命,咸宁帝如何就笃定地认为,耶律真领着北狄骑兵撕开了凌云关这个口子后,不会趁机挥兵再进?
  而北狄骑兵突进时,他派去的一个赵鼎,或者王鼎李鼎,就一定能拦得住?
  凌北无粮无械无良将,怎么拦?
  他冷眼看着这些人在争论此时应该派谁去凌北才能撑起局势,能看出,兵部尚书吕义几次都差点将那个名字说出口,但最终都有所顾忌,不敢言明。
  没过多久,高让的徒弟脚步匆忙地进了文华殿。
  谢琢似有所觉,望向殿门之外。
  咸宁帝抬抬手,制止了殿中的争论,询问:“什么事?”
  高和低下头:“禀告陛下,武宁候跪在殿外,求陛下施恩,让他回凌北送陆大将军最后一程,以全孝道。”


第65章
  高和的话音落下后, 殿内没有人敢出声,都在等着咸宁帝的反应。
  无人注意处,谢琢紧捏着笔杆的手指蓦地松了下来。
  陆骁没有请战, 也没有说自己能挽凌北之危,甚至根本没有提一个“战”字, 而是跪在文华殿前, 恳请咸宁帝让他去送父亲最后一程。
  咸宁帝若不应允, 那“以孝治天下”便成了笑话。
  殿中人都知道,陆骁生在凌北长在凌北,十四岁上战场,短短两年便立战功无数,无论是从对凌北地形军务的熟悉程度,还是在凌北军中的威望来看,都是扛起凌北危局最为稳妥的人选。
  但同样,每个人也都知道, 咸宁帝忌惮陆家已久,几乎成了心病, 当初用尽心思手段,陆渊也配合, 才顺利将陆骁留在了洛京。
  如今,凌北战败,若追究罪责, 陆渊和陆绪父子两个都逃不了,说不定凌北陆家就此被抹去也不是没可能。
  此刻放未长成的老虎归山林, 绝不是咸宁帝想看见的。
  可陆骁给出的理由,又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来,令咸宁帝无法直接拒绝。
  谢琢朝外望去, 隐约能看见陆骁一身黑色麒麟服,发冠未束,跪在文华殿的玉阶前,脊背挺直。
  只看了一眼,他就收回了视线,再未多看。
  一个时辰后,众大臣仍在殿中商讨,谢琢则离开了文华殿,准备回大理寺。
  他一步步走下玉阶,仿佛没有看见跪在那里的人,但在经过陆骁身边时,他脚步不太明显地停了停。
  绯色官服的袍角自余光里消失,陆骁寒潭般的眸子里有瞬起的波澜。
  他听见刚刚经过的人小声告诉他:“不会让你跪太久的。”
  谢琢还没走到宫门口,便被人拦了下来,小太监朝他做了个揖,他什么都没问,随小太监去了偏僻处。
  大皇子李忱正来回踱步,见谢琢行来,问道:“谢侍读,情况如何?”
  他在听说凌北战败后,就知道这天可能要变了。
  凌北被陆家把控时,是帝王的心头大患。而凌北一旦脱离陆家的辖制,立刻就变成了一块无主的肥肉,任谁都能咬上一口。
  这可是兵权。
  握了兵权在手,受益无穷,谁敢再与他相争?
  因此,大皇子早早便让小太监在谢琢必经的宫道上等着,毕竟现在除了谢琢,没人知道殿中是什么情形。
  谢琢施礼后,简要回答道:“杨首辅推举了宁州守备军将领赵鼎,汤阁老推荐了陇州的赵挺,另外户部尚书认为归德将军丁统是极佳的人选。”
  李忱冷哼一声:“父皇怎么说?”
  “几位大人吵得厉害,陛下有些心烦,还没定下人选。”
  在脑子里将谢琢提到的人命都过了一遍,李忱又问:“听说武宁候跪在殿外?”
  谢琢颔首:“没错,武宁候恳请陛下让他回凌北见陆大将军最后一面,陛下还未说准还是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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