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自风流》第149/156页
楚律一身戎装,风尘仆仆,显是刚刚抵达京城,但见他朗眉星目,英姿飒爽,步履中虎虎生风,那威武的漆黑铠甲似乎还隐隐透着血腥味道,不由得令满朝文臣心生敬畏。在殿前立定,他并不下跪,只是行了个军礼,沉声道:“见过摄政王殿下。”
从楚律走进大殿,孟寒朝便微眯着眼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这时楚律低头行礼,他作势稍稍停顿,令空气中有一刹那的沉默,然后才道:“燕山王免礼。”
按理,两人此时都为王,本该算是平级,楚律并不一定要向孟寒朝行礼,然而孟寒朝如今在朝中大权独揽,已被默认为最高统治者,楚律这一礼,既算是承认了他的地位,也是全了孟寒朝的面子。
孟寒朝很快便问出了众人心中一致的问题:“燕山王此时不是应当在西秦捉拿秦国皇帝慕容霆,为何会突然回到京城?”
楚律道:“本是如此,奈何在下于上月攻陷颖都之后,忽然生了一场热病,正巧这时殿下安排谢少将军前去支援,在下不欲耽搁进度,便将此事交给谢少将军处置。如今西秦大局已定,收拾善后并非在下所擅长,已有军师岳梦影接手,在下便回来专心养病。”
“上月攻下颖都?为何朝廷收到的消息,是三月初?”孟寒朝已显得有些皮笑肉不笑。
“路途遥远,消息传递有延误,也是难免。”楚律说得极为理所当然。
孟寒朝朝服宽袖下的手极狠的攥着椅把,道:“原来如此,燕山王说得是。对了,燕山王竟患了病?这还了得,来人!立刻请太医过来瞧瞧!”
楚律泰然自若:“多谢摄政王殿下关怀,在下本来病得厉害,然而回程路上不知怎的就突然好转,如今已无大碍,想必只是在颖都水土不服之故。”
孟寒朝沉默了好一阵,突然笑道:“幸好如此,燕山王是我大离的第一战将,燕山王身体无恙,这乃是天佑我大离啊!”
“正是正是!天佑大离!”群臣们纷纷接口。
“燕山王远道而归必然累了,还不快快回府歇息?晚些时候,本王与百官定要与燕山王接风!退朝!”孟寒朝说着便一甩衣袖,率先离开了座位。
什么情形最令人气愤?
那就是明知道对方说得全是假话全是敷衍,还不得不笑眯眯的接受!若不是孟寒朝向来没有拿外物发泄情绪的习惯,只怕此时书房早已被他砸得稀烂!
好一个楚律!什么叫做“不欲耽搁进度”?什么叫做“消息传递延误”?什么叫做“生了热病”?见鬼!他一个字也不信!
明明就是他对自己早有防备,故意延误报告行军进度,已经攻下了颖都却骗他还在路上。哼,谢承添只怕根本就没有赶上颖都之战,此刻不知道被楚律送到草原哪个角落里围追秦兵残党。而他堂堂大将军,竟大战才一结束就迫不及待的偷溜回京,生病!这样的借口他也说得出!从小到大自己就从没见过他那顽石一样的人生病!而他就仗着战功彪炳功劳至伟,自己手上没有兵权不能拿他如何,于是就睁眼说瞎话!
好哇,一回京就立即入朝,令自己措手不及,而且百官都看见了,自己也再没法暗地里下手!楚律啊楚律,你可真是好!
楚律突然入朝的消息,第一时间便传到了林小容耳中。她由庄内飞奔回楚府,就见楚黎已经在院子里激动的转圈圈,一看到他,便直扑而来:“少夫人少夫人,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真是老爷夫人的庇佑哇!”喊完了转完了,他就直奔大门口,不停的张望。
眼看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如此兴奋,林小容只觉可爱又好笑,其实她的心,也是一样的期待。
当巷口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前院中本来还矜持着的林小容,也再坐不住,身子自动奔出了门口!才一出门,就见黑马上的黑甲将军疾冲而至,纵身一跃而下,她还不及动弹,就被抱了个满怀。这时候也顾不上说什么,胸中那些澎湃的可以把人淹没的感情,只能通过身体的紧密接触,才能毫无保留的传达给对方。
两人就这样在门口紧紧相拥,楚黎花白的胡子颤巍巍的,一双布满了鸡皮的手抖啊抖……终于,被自己儿子楚洛给拉走了。
“小容!”楚律下巴上的胡渣反复蹭在林小容的脸上,不舍离开。
林小容半天都说不出话。这一次分别,是她最为紧张的一次,比他从前任何一次上战场还要紧张。可是,现在,他回来了!
“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这一次不再走了吗?”幸福感这样浓烈,她却分外不确定。
楚律坚定的点头,给了她极大的信心:“不会再离开你。你只管放心,我明日再去见他一次,相信他不敢拿我怎样。很快,我们就可以离开。”
“太好了,太好了……我真是怕得要命……”林小容低喃着,更钻进楚律怀中。
楚律用力回抱妻子:“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在颖都时,一想到你在他眼皮下所要担的风险,也恨不得自己插翅飞回来。”
原来他都知道!林小容觉得眼眶有些热,连忙说:“快进去吧!我们这样站在门口,没的让别人笑话了去。对了,你还得跟我讲讲,你是怎么能这么快就回来的?”
楚律灿烂的笑脸,只有林小容能够看见,“先不忙着这些,为夫为赶回京,疾奔五天五夜,已快要饿死了……”
※※※
次日,孟寒朝书房。
没有了旁人的存在,这一刻,棋逢对手的两人,都褪去了所有的伪装。
孟寒朝望着对面换了一身银色便服依然风采不减的楚律,冷道:“燕山王今日可真是春风得意了!连带着也胆大包天起来,谎报军情不说,还敢从前线溜走,这任何一条,可都是死罪!”
楚律面不改色,毫不客气道:“若不是摄政王殿下忙着打我妻子的主意,我怎会如此着急?何况我也并未谎报军情,不过稍稍延迟而已。”
“哼!你竟还真敢认!”
“不敢。比起我在前线作战,殿下在后院算计我妻子,我的行为不过只是小恶中的小恶。”
他言谈中反复提起“我妻子”,还真是故意刺孟寒朝的痛处。
就见孟寒朝冷笑一声:“楚律,你以为本王当真拿你没有办法吗?如今百官皆以本王马首是瞻,本王若是放出风声,弹劾你的奏折就能将你淹没!就算你兵权在手,也未必能够安然无恙!”
“只是人人皆知殿下能有今天的地位,与我的出力支持都是大有关系。殿下要治我,不怕百官离心?尤其是那些暂时被殿下以怀柔之策安抚的墙头草,若有变故,他们必然反复。如今长乐公主虽殁,他们却也不是没有别的诸侯王可以选择……听闻殿下的堂弟裕景侯年方九岁,若是由年幼易掌控的他上位,怕是有人更为乐见,不是么?”
孟寒朝脸色更冷,正要发作,忽然楚律话锋一转:“殿下别忙。我此来并不是为了与殿下算旧账或要挟殿下。我是来谈条件。”
孟寒朝深吸一口气,微眯双眼,示意楚律继续讲。
“殿下如今离登基只差一步,看似前方坦途一片,然而在京城殿下根基不深,兵权又不在手,那位子只怕不那么好坐。想必殿下也是因此才需借助靖南王等人之力。但我以为,殿下应当并不愿意今后都处处受制于人。”
“……所以?”孟寒朝右手习惯性的摸着下巴。
“我愿意全力支持殿下登基,虎符也会交回殿下手中。殿下有了兵权,便再无人敢有它图。而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事成之后,请殿下放我与小容离开。放弃她,换一个殿下盼望已久的天下,极划算的买卖。”
孟寒朝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千回百转。
别人都以为楚律为人沉默寡言、坦荡大度、虚怀若谷,却极少有人知道他长了怎样的一颗心一双眼。真真好笑,他们为何不想,若没些本领,为何立国之初的三大世家,只有楚家从来屹立不倒?若没些算计,又如何逼得想容当年奉旨来嫁?其实某些方面来说,楚律和自己根本是同一类人,只不过所求不同、又带了不同的面具,如此而已。这也是为什么,自己始终会对楚律心存防备,并不是仅仅是因为功高镇主鸟尽弓藏。
若是他肯离开朝堂,自己当真可以放心?……只是,想容……
楚律见他沉默,便道:“殿下不必急于一时,我等殿下的答复。”说着,他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楚律走后,王朗由书房的侧间走了出来,向孟寒朝拜倒:“殿下,楚律开的条件极好,殿下为何还犹豫不决?”
孟寒朝不语。
王朗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又劝谏道:“殿下,楚律人如潜龙,就算没了虎符,在军中依旧一呼百应,我们断无放虎归山之理。既然此时他开出条件,我们不如趁此良机,先正殿下之位,再图后事不迟。殿下若是还放不下那林想容,也犹有余地……但,臣冒死提醒殿下,帝王身侧,岂能容情!”
良久之后,孟寒朝淡淡地说:“……本王知道。”
用情
很快,楚律便收到孟寒朝的回话,短短四个字:“如你所愿。”
他收起信纸,从容一笑。
林小容双手支着下巴,在一旁问道:“怎么了?”
他们两人自重逢以后,再没有什么顾忌,几乎时时刻刻都粘在一起。楚律顺势将她搂入怀中道:“他答应了。”
“真的!那我们可以走了?”林小容忍不住欢呼雀跃。
“暂时还不行,等他登基罢。”
“可是……”林小容闻言又有些忧心,“一旦他真的当上了皇帝,身份就截然不同了,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么?”
“那些你都不必管。”楚律笑着打趣道,“你只要把心思都放在为夫身上就好。”
林小容歪着头,仔细的盯着楚律,认真的目光让他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脸上,“有何不妥?”
“我觉得……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么腹黑呢?”
“负黑?那是什么?”
“不是什么。”林小容狡猾一笑,“对了,你不是说,今天要带我去什么地方么?”
“是。”楚律点了点头,“你将那个带上,我们这就走吧。”
京城二十里郊外,碧草池塘中,有一座庄园。那正是楚律昔日好友、曾经的兵部尚书裴宣的居所。
裴宣与楚律交好,因此长乐公主操纵朝政之时,他自知才能将不再有施展之地,便辞官在此做起了闲云野鹤。当年裴宣曾于林小容危急关头助她出京相救楚律,这一番恩情,林小容和楚律自然都记在心上,如今好友重逢,彼此都是喜不自禁。不过楚律带林小容来此,却是为有目的。
两盏薄酒之后,楚律问道:“裴兄,我记得离京那年,令妹尚在豆蔻之年,不知她现下可好?”
裴宣本来谈笑自若的脸微微色变,显得有些尴尬:“惭愧,她如今仍是小姑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