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炮楼》第27/44页


  其实,咱二大爷晚上是独自睡的。书娘把床让给杨翠花,自己在西房又搭了个铺。夜里,两个女人灭了灯各自睡。咱二大爷唏嘘蜷缩着在黑暗里,不知咋办。最后冻得受不住了才进了杨翠花的东房。可是,杨翠花却把被子裹得死紧不让上床。咱二大爷无奈,又摸进了西房,坐在床上用手一摸,正摸着书娘的脸,一把泪水。书娘也把被子裹了不让上床。咱二大爷叹了口气只有在当门地上铺个席子睡了。
  两边里屋的女人都没睡,竖着耳朵听。外屋咱二大爷便叹气说:“这是哪一辈子造的孽哟,让俺碰上了这事。”两个女人同时起了身,一人抱了床被子走了出来。在房门口两个女人在黑暗中听到对方的喘息声,谁也没吭声,各自把被子往咱二大爷身上一扔上床又睡。
  书娘却一夜没睡。书娘觉得自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咱二大爷走后,书娘靠给人家打短工度日。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断了顿,书娘便带着书上地里瞄红薯。书提着叙在前,书娘扛着钉耙在后。娘俩在苍茫大地上走,在已收获的红薯地里,漫无目标地寻觅。远远望去,寒风中两个人如两只求生的蚂蚁。书在前头走着,发现有红薯芽冒出地面,就欢天喜地地大喊:“娘,快!俺又找着红薯芽了。”娘便飞快地跑过去,对着红薯芽一阵猛刨,可刨出来的大半是红薯根。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书娘带着书坚定不移地在地里找 寻。半块红薯被刨了出来,娘俩欣喜若狂得像过年似的。
  休息时,书望着无边的土地问娘:“娘,这红薯地恁大,咋没咱的?红薯都让谁刨了?”娘说:“谁的地谁刨。”书问咱咋没地?娘答原先地都是你爷爷的,爷爷死后给咱家分了十几亩地,你爹走这几年咱娘俩没法活把地都卖了。书问娘咋不把地买回来?娘说傻儿呀,娘能有钱买地还愁啥。等恁爹带钱回来买地。书就暗下决心将来长大了一定挣得很多很多钱,买地。到那时就再也不用瞄红薯了。
  瞄了几块红苗,书娘回来洗净了,剁成一虚一虚的,混着杂面红薯叶煮糊涂汤。那糊涂汤真香,书一口气喝了几大碗。书娘将碗里的红薯块夹给书说:“等恁爹回来就好了。恁爹会说书,挣洋钱,用洋钱买米买面,那时候咱娘俩就享福了。”听了娘的话,书好像真吃了一肚子米面似的,有意将肚子挺着鼓胀着。说:“娘看,俺吃了爹带回来的油馍了。”娘问:“在哪?”书拍拍肚皮说:“在这!”娘就摸着儿的肚子说:“咦,真是的,这有一块油馍,这边还有一碗米干饭!”娘一摸书肚子就泄了气,瘪了。娘俩笑成一团。书娘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书问:“娘,你哭了?”书娘连忙去擦。“娘没哭,是灰迷眼了。”书连忙凑过去:“娘,俺给你吹。”娘的眼泪似水淌,越吹泪水越多。

三十二 咱二大爷之五(2)
  书娘哭了一阵,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书,走!咱去看看恁爹回来没!”书娘牵着儿就上那松树岗了。冬天,那松树岗上北风呼呼地响,松树像一把把大扇子一个劲地摇。在松树岗上站一会儿腿就木了,脸就发麻。书娘用双手捂着儿的脸,自己的脸却冻得乌紫。一直站到天黑。书娘的脸上被冻得生冻疮。冻疮流黄水。擦了擦不净。村里孩子见了书娘就喊:“丑婆娘,生冻疮,找个男人不上床。”
  听到村里孩子喊,书就像发了疯的野狗冲了上去。娘在后头追着喊着书回来,书不听,一边打一边骂:“日你娘,日你娘,你娘才是丑婆娘!”村里孩子一哄而散。书追不上,就拉着娘的手哭。说:“娘不丑,娘是在松树岗上等爹才生疮的。”娘俩便哭着往家走。书娘说:“等恁爹回来就好了!”
  现如今书爹终于回来了。书爹没带油馍没带米,书爹带回来了一个女人。书娘想着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泪水打湿了被头。西屋里书娘无法入睡,东屋里杨翠花躺在床上也想着心事。
  原先,听咱二大爷说过家里曾有老婆孩子,可是,杨翠花也没放在心上。这种事在战争年代很常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谁也没想到他们还活着,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只能是有我没她,有她没我。要是书娘愿意离婚,自己宁肯每月给他们寄生活费,养她一辈子。可是,要是书娘不愿意咋办?一想到这个问题杨翠花便六神无主,心口一阵阵绞痛。不行,无论如何也要做一下书娘的工作。想着,杨翠花再也躺不住了。天刚放亮就起了床。
  早晨,两个女人各怀心事走出了自己房门。在东西房门口两个女人一碰面,脸上便开始绽出笑容。那笑容在脸上一闪而逝,眉宇间却都含着愁。书娘红肿着眼圈,杨翠花面色憔悴。书娘招呼道:“杨同志,你咋不多睡会儿,早饭俺一个人就中。”
  杨翠花回答:“你还能吃我做的几顿饭?我们回来一次住不久,回来了又让你忙,你该多睡会儿!”杨翠花的话中有话。
  两个女人推让着进了厨屋。最后,一个人烧火一个人做饭,把早晨的气氛弄得热烈着。
  杨翠花说:“大姐,这几年让你们受苦了,将来我和文伯是不会扔下你们不管的。”杨翠花说着往灶里填柴火。
  书娘猛地掀开锅盖,让一股热气将自己淹没了。书娘便在烟雾中说:“杨同志,你说哪去了,咋会不管俺呢!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回来了就好了,咱一家四口好好过几天日子。恁是外头回来的,啥都懂!将来这个家由恁当,俺听恁的。”
  杨翠花埋下头,盯着火苗聚精会神的样子。那火将杨翠花的脸烤得红着,杨翠花觉得脸上发烫。心想书娘好糊涂,我们咋能在一起过日子呢!杨翠花说:“大姐,我们是要走的!”
  “走?恁一个女人咋能走。在外头没有书爹咋成。你是不是嫌弃俺。只要你愿留下来和俺们一起过日子,俺啥事都不让你干。家里地里的活俺都包了。”
  杨翠花说:“大姐,我们不走不行呀。文伯在外头还有抗战的大事,我们这次回来是有任务的。”杨翠花说完便望着书娘,看书娘的表情。心想你不顾别的,总得顾抗战的事吧。
  书娘不看杨翠花的脸色,目光不直视杨翠花,只顾用锅铲子将锅底捣得咚咚响。书娘说:“书爹几年没回来了,俺盼星星,盼月亮,把他盼回来了,这回他去哪俺跟哪,干大事总不能不要老婆孩子;再说俺也误不了他的大事,给他洗衣服做饭,让他安心干大事。”
  杨翠花说:“哪有一个男人娶两个女人的。”
  书娘说:“怕啥!男人有三妻四妾的不算啥,书他爷爷就娶过三房。”
  “那可不行!那是对妇女的压迫。共产党八路军实行一夫一妻制,娶两个女人就是犯法。犯了法是要法办的。我们不能把文柏害了。”
  书娘说:“那共产党八路军管得宽,连娶几个女人也管!”
  杨翠花说:“共产党八路军让妇女翻身,讲男女平等。”
  书娘说:“啥压迫不压迫的?只要有书爹在,俺不怕压迫。俺啥都不怕,就怕书爹走。男人是前头人,女人是后头人;男人在前头走,女人在后头跟;男人是车,女人是车厢;车头只有一个,车厢可有几个。就看男人有没本事拉得动。”
  书娘自有她的小道理。杨翠花的大道理碰到书娘的小道理就行不通了。书娘只认小道理,认一个死理。书娘想说:“要走你走,这世上总有一个先来后到吧!”书娘硬是把这话咽下去了。书娘说:“反正俺再也不离开书爹半步了。”说着重重地将锅盖盖严了。
  杨翠花把火熄灭,心情也渐渐暗淡下来。她觉得自己正向一个深渊沉没下去,手头连一根救命的稻草都没有。在后来的日子里,书娘便暗暗地收拾了家什,再也没让咱二大爷离开她的视线。只要书爹走,她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走。书娘在村里说:“俺再也不让书爹走了,书爹要是不要俺了,俺只有一死。”

三十三 咱二大爷之六(1)
  咱二大爷贾文柏回到贾寨第三天才算展开工作。傍晚的时候咱二大爷终于又独自走出了家门。咱二大爷背着手先在村子四周转了转,见了人只点头,踌躇满志的样子,让村里人感觉咱二大爷和过去不同了。村里人在背后说,贾文柏现在有他爹贾兴忠当年的样子了,像族长。咱二大爷听到村里人议论独自笑笑,心里说,人呀在组织和不在组织是大不一样的。有组织的人走在路上显得稳,人前站显得高大,一身崇高之气。咱二大爷在村口远远地望望炮楼,脸上露出轻视的微笑。觉得鬼子把炮楼修在那里正是一个挨打的好地方。村里有几个孩子就好奇地跟在咱二大爷身后,学咱二大爷走路的样子。
  咱二大爷回头望望几个孩子,问:“你们在鬼子的刺刀底下生活害不害怕?”
  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不害怕!”
  “为什么?”
  孩子们回答:“鬼子早晚要完蛋。”
  咱二大爷哈哈笑了起来,问:“这是谁说的?”~~
  孩子们回答:“那地方是贾文清给鬼子选的死穴。”
  咱二大爷又笑了,说:“穴是死穴,这只是天时地利;光有天时地利还不行,事在人为,咱要去消灭鬼子呀!”
  孩子们说:“我们有黑马团白马团,上次已经端他娘的一次了。”孩子们说着就开始唱那儿歌。咱二大爷说:“你们唱得不对。”咱二大爷把自己改的儿歌唱了一遍说,“你们唱得不全,下次可要唱全了。你们谁唱全了,我给谁一块糖。”咱二大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来。这下,孩子们惊呆了,糖在咱二大爷手中晃着,简直是太诱人了。
  孩子们就喊:“你教,你教。”
  咱二大爷开始一句一句地教几个孩子唱那儿歌,最后发糖。咱二大爷教唱的儿歌最主要的也就是他加的那两句。
  谁是俺来俺是谁
  共产党呀在抗战
  八路军呀俺的天
  黑马团来白马团
  咱二大爷教完儿歌最后来到咱三大爷的小院。不久,孩子们在村里疯着跑着就唱开了。吃着糖的孩子教没吃到糖的孩子,没吃到糖的孩子学会了就找到咱二大爷唱,好领赏。咱三大爷问咱二大爷:“哥,你这教他们唱的啥?”
  咱二大爷神秘地笑笑走到门前,又给唱对了的孩子发糖。孩子们围着咱三大爷家院门唱,大人也陆续来了,大人当然是往咱三大爷院里走,咱三大爷和咱三大娘连忙让坐。咱二大爷回来了,村里人都想听咱二大爷叙叙外头的事,可咱二大爷家里有两个女人还不知道咋摆制呢,也就不好意思去。村里人听到咱二大爷在咱三大爷家,便一个一个往咱三大爷家凑。不久咱三大爷家院里就坐了不少人。好在咱三大爷一家早就习惯村里人有事无事来串门了。
  村里人见咱二大爷不停地给孩子们发糖,孩子们在外面不停地唱,有好奇的当然就问咱二大爷这共产党八路军是啥军?咱二大爷发完最后一颗糖,把口袋一翻说:“好了,没有了,出去玩去吧。”
  孩子们却不出去玩了,挤在大人怀里听咱二大爷说话。咱二大爷拍拍手,又从口袋里掏出带回来的洋烟给男人们散。咱二大爷说道:“所谓八路军就是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
  有人听懂了,哦了一声说:“不还是国军嘛。”
  咱二大爷说:“这个国军和一般的国军不同,这一路国军归共产党领导,其他的国军归国民党领导。”
  “不管谁领导,只要是打鬼子就中。”
  “那当然了,不赶走鬼子咱中国人就是亡国奴,不过,打鬼子和打鬼子不同。共产党的军队打鬼子是在鬼子背后打,国民党的军队打鬼子是在面前打。”
  村里人不住点头说懂了,就像弟兄俩和人家打架,一个在人前一个在人后。那小鬼子不倒霉才怪。村里人问:“那咱们的黑马团白马团算共产党的还是国民党的?”
  咱二大爷说:“咱黑马团白马团打鬼子是在面前打还是在背后打?”
  村里人回答:“黑马团白马团专打鬼子的黑枪,趁着大雨端鬼子的炮楼,当然算是背后打了。”
  咱二大爷一拍大腿说:“这就对了,黑马团白马团当然是共产党的了。鬼子武器比咱好,鬼子不怕前面打他,鬼子怕背后打他。所以鬼子现在最怕的是八路。”
  咱二大爷说八路的时候顺手把大拇指和食指伸开了,咱二大爷的这个动作让村里人一愣。有孩子也比画着嘴里发出声来:“啪――”惹得大家都笑。咱二大爷也笑了,说:“对,就这样,对着鬼子后脑勺,啪的一下,鬼子就撂倒了。”
  有大一点的孩子就说:“咱大爷打枪不打后脑勺,打眉心。”
  “哈哈……”大家又笑。
  村里人陆续走后,咱三大爷把门关上了。咱三大爷问:“那贾寨炮楼是不是八路干的?”
  “什么?”咱二大爷不明白咱三大爷的意思。咱二大爷说,“那炮楼不是黑马团白马团干的吗?”
  咱三大爷说:“我问过老大了,他说不是他干的。我一直在想谁有这么大本事,一个小队鬼子还有皇协军,一晚上全搞掉了。经你这样一说,俺才知道原来这是八路军干的。”
  咱二大爷听咱三大爷这样说,沉了沉,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含含糊糊就糊弄过去了。咱二大爷问:“那顺口溜唱的是黑马团白马团端的炮楼,老大听到有何表示?”

三十三 咱二大爷之六(2)
  咱三大爷说:“老大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很高兴。你想,他打着抗日的旗号向乡亲们要粮要钱,不真和鬼子干几场,他哪有脸见人。他恨不能真去端一次炮楼。可是龟田的防范太严。”
  咱二大爷说:“好呀,俺有办法让他痛痛快快地再打一次鬼子。不瞒你说,俺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让他痛痛快快地打鬼子的。”
  “你是八路派回来的?”
  咱二大爷点了点头。咱三大爷说:“好,要见老大不难。”说着让凤英去喊咱四大爷。咱三大爷见凤英去了,说,“老四有办法联络上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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