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炮楼》第30/44页
“我……这个到时候再说。”
咱二大爷躺在病床上和咱大爷商量的计划,后来告诉了咱三大爷。咱三大爷说兵不够,找人凑。老四不是号称是抗日别动队嘛,俺看他还没打过鬼子吧,这次把他也拉上。他造了不少孽,让他打鬼子也将功补过。咱二大爷担心地说,老四行吗?这可不是拦路抢劫,这是真枪真刀地和鬼子干。咱三大爷说,人多力量大,他有二十多人,家伙也好,都是二十响的大肚子盒子炮。最近听说他们有了机枪。咱大爷说,行不行,试试吧。还不知道他干不干?咱三大爷说,我去给他说,不干就算。咱三大爷最后说,打鬼子俺支持,但打鬼子不能连累乡亲们,你们打完了鬼子,乡亲们还要活命。
咱二大爷说,到时候你去给鬼子报个信,就说八路来了,要端炮楼。
啊!
咱二大爷说,鬼子肯定要派人求援,鬼子援兵来了正好中我们的埋伏。这样一举两得,既调动了鬼子又保护了乡亲们。鬼子过后也不会拿贾寨人撒气,还要感谢咱贾寨人呢!咱三大爷和咱大爷听咱二大爷这样说,都伸出了大拇指,说妙计、妙计。这是在哪本书上学的。咱二大爷简直是诸葛亮在世,神了。
咱三大爷说,上阵还要亲兄弟,这回咱兄弟几个和鬼子大干一场。
第二天,咱二大爷躺在床上没起来,想着化装去侦察的事。咱二大爷不愿意化装成叫化子,可是不化装成叫化子,化装成啥才不引人怀疑呢。咱二大爷正在床上发愁,书娘又请来了先生。咱二大爷懒得理书娘,让先生把着脉,心里还是想自己的心事。这时,咱二大爷突然听到村里有货郎的拨浪鼓声。咱二大爷心下一动,自言自语地,咦,俺咋忘了这个法呢!咱二大爷一撅从床上起来,把先生吓了一跳。咱二大爷出了门,在院门喊书娘。
书娘正在厨屋里烧水,一头灰地出来了。问你这病恁快就好了?咱二大爷说,你去赶集吧。书娘问,赶集干啥?咱二大爷说,你到皮匠张贵荣那里给俺蒙一面鼓。俺原来那鼓在部队没带回来。书娘一听咱二大爷要鼓,高兴得不得了。出了院门满村地喊书。书回来了,问娘干啥?书娘说咱赶集去!
“赶集干啥?”
“给恁爹买鼓!”
“买鼓干啥?”
“治病!”??
“治啥病?”
“治心病。”
咱二大爷对书娘说,买完鼓到那说书场上看看。书娘答应着,慌忙把平常卖鸡蛋积攒下的钱揣在怀里,怕不够,又让逮了两只老母鸡,换了一件干净布衫子和书匆匆上街了。赶集的人多,书娘脚下没停,径直找到了街上最有名的皮匠张贵荣家。说:“大哥,给俺蒙一面好鼓要花多少钱?”
皮匠张贵荣望着书娘大惑不解。问:“大嫂,恁一个妇人家蒙鼓干啥?”
书娘急忙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露出钱。“大哥,你看够不?要是不够,俺还有两只老母鸡。”
皮匠张贵荣见这娘俩连老母鸡也抱出来了,那下蛋老母鸡可是一年的油盐钱呀。皮匠问:“大嫂,你若是为小孩买一只皮鼓回家玩,我有现成的,只需一只鸡的价。”
书娘说:“俺要买最好的鼓。”
张贵荣说:“何必花恁大的价钱买好鼓呢?鼓是乐器,是有灵气的。好鼓要是卖给了不会敲的,三下两下便敲出一个洞,这叫瞎捣鼓。好马配好鞍,好鼓配玉簪,若是好鼓手,俺不讲钱多钱少,任其扔几枚大钱,是个意思。一般人贵贱不卖。可惜,俺十来年没遇上这种人了。”
三十六 咱二大爷之八(2)
书娘连忙把钱收起来,脸便红了,问:“你说那玉簪是俺头上的这种吗?”
张贵荣笑了,说:“用玉簪击鼓是古人,现在用竹棍,一根竹子只用竹根那一节,那鼓声可脆啦。”
书娘便问:“大哥,你认识说书的贾文柏吗?”
“咱二大爷,那咋不认识,是贾寨的。他那小调俺也会哼几句。他原来用的那面鼓就是俺蒙的。那年八月十五的晚上,俺和贾文柏在月光下边喝酒边蒙他那面鼓。干了一夜,那是俺有生――来蒙得最好的一面鼓。蒙好鼓要择吉日,蒙鼓的吉日就是十五的晚上,一轮满月。”皮匠张贵荣说着激动万分。最后长长叹了口气说:“可惜,他现在不知去向,扔下老婆孩子不管了。还不知在不在人世。原先每个集他都在那老槐树下安场子,俺一边做生意,一边听他说书。咦!这方圆几十里可没恁好的说书人啦。”
书娘听了皮匠一席话,便笑了。没想书爹在人家心里恁重要。说:“贾文柏回来了,俺是他屋里的。”拉着书又说,“这是他儿。”
张贵荣吃惊地望着书,说:“咦,像。长得一模一样。恁娘俩咋不早说。坐坐,上午不走了,在家吃饭。他回来了咋不说一声?”
书娘说:“他回来就病了,没顾上。”
“他过去的家什呢?”
“他原来的家什落在部队上啦,他这次回来不走了。”
“这几年他去当兵啦?”
书娘压低声音说:“被抓了丁。”书娘想说贾文柏参加了八路,想想话到嘴边了又咽下去了。
“我说嘛!他不是那种丢了老婆孩子不管的人。被抓丁了,谁也没法!”张贵荣激动地说,“中!俺再为他蒙一面。”说着掰着手指掐算了一下说:“后天正是十五,俺在圆月下给他蒙。恁过几天来取。”皮匠说,“这几天怪不得眼皮一个劲地跳,原来是咱二大爷回来了。我有张牛皮一直没舍得用,敢情是为他留的。”
书娘从张贵荣家出来就去了咱二大爷过去说书的地方。老槐树下很冷清,一只瘦牛在槐树下倒沫,满嘴银白,像城里人刷牙。书娘望着老槐树,不由咧嘴笑了。等着吧,过不了几个集,就会再热闹起来的。书娘抬头看那老槐树,枝繁叶茂的一点也不老。书娘感慨自己却老了,从一个黄花闺女变成一个老太婆了。想当年俺在那槐树下听书爹说书,那时多年轻,听书的人都往俺身边挤。书娘在老槐树下感叹着青春已逝,心里有些伤悲。贾文柏也变了,变成一个八路了。想当年在那槐树下说书,那是单纯的说书,现如今说书那可不是说书那么简单了。那说书场的路对面原来是镇公所,现在被鬼子站了。两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枪在门口立着,要是鬼子知道贾文柏参加了八路,那可如何是好,贾文柏在这老场子说书太怕人了,这事俺回去要给书爹说。
书娘回去给咱二大爷一说,咱二大爷一拍大腿说,太好了!弄得书娘莫名其妙。
几天后,书娘神不知鬼不觉将架子鼓支在了咱二大爷的床头。咱二大爷醒来,见了那鼓,眼前一亮。他急忙下床,用手摸着还散发着牛皮香味的鼓,不由操起鼓槌咚咚咚连敲了几下,又拿起快板啪啦啪啦一合,真是天籁之音。快板清脆,鼓音袅袅,一种震撼之力穿透人的五腑六脏。咱二大爷连连赞叹:“好鼓!”
咱二大爷的鼓声一响,吸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村里人好久没听到鼓声了。有人随音而来。在院门口问:“咱二大爷病好了!俺可好久没听他说书了。”书娘连忙搬凳子让座。说:“才起来。”
来人说:“让他在屋里,俺不进去了,不打扰他。”
书说:“俺爹的病是用鼓医好的。”
来人取笑书,说:“你懂河虾是从哪头放屁?”
书不服气还嘴说:“你知道河虾是从哪头放屁?”
书娘瞪了书一眼说:“没大没小的,小心掌嘴。”书便不敢吭声了。
咱二大爷病好了,家里热闹了起来。村里人喜欢到咱二大爷家里坐坐,听咱二大爷讲外头的事。走了几年,能不见多识广。人家在部队里好赖当过团长,就是那满肚子的黑水就够你爷几个喝一壶的。
有人问书娘,书爹不走啦?书娘昂起头骄傲地回答,不走啦,俺也该过几天舒心日子了。咱三大娘吃了晚饭也来串门,坐在咱二大爷身边纳着鞋底,听咱二大爷讲外头的事。咱三大娘问:“凤英他大爷,恁见过火车没?”
咱二大爷说:“不但见过,还坐过呢!”
咱三大娘问:“那火车是不是火龙一样在地上奔,人咋近身呢>着了棉袄咋办?”
咱二大爷哈哈大笑,说:“凤英想得怪,那火车就像十几间房子那么大,沿着铁轨走。一个团装进去连影没有。车厢里黑糊糊的,也不知是走还是停,只听到叽叽嘎嘎的声音。一觉醒来便走了几百里地啦。”
咱三大娘说:“那叽叽嘎嘎的声音,是不是有点像在炕上打滚压高粱秆的声音……”说着自己便哈哈笑了。
咱二大爷便窘在那里,再看咱三大娘,觉得咱三大娘虽几年没见了,还是那样,没变。咱二大爷便想起年轻时的无数不眠之夜听到的那种床上声音,不由脸热。咱三大娘一直是个耐看的女人,老三有福。相比来说书娘变化就大了,自己走这几年书娘咋弄得满脸黑疤,成了丑老太婆了。算起来书娘和咱三大娘大小年龄差不多,俩人咋不能比呢?书娘比咱三大娘比不上,比杨翠花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可就这么个女人却死守着自己,缠着自己,活生生把一生的前途毁了。咱二大爷想着不由叹了一口气。
咱三大娘说:“俺这辈子要是能坐一回火车死也闭眼了。”
咱二大爷说:“那火车老远老远就昂昂叫,像母猪叫,叫了就开。火车开着时,人不敢站得太近,火车有吸力,一下把人就吸进车轮下了。车开过去,铁路上只有一摊血。”
咱三大娘骇得就白了脸,说:“火车会吃人,吃人不吐骨头,俺这辈子是不敢坐了。能坐一次汽车就中了。”
书娘便说:“汽车俺见过。俺送书他二娘走时见的。跑汽车的路笔直笔直的,那路不沾水,也没泥。不怕刮风下雨,叫柏油路。俺当时就想,这辈子够了,走了一回柏油路。”村里几个女人便投去羡慕的目光。
咱三大娘说:“恁这辈子有福呀!这不,把凤英他大爷也熬回来了。”
咱二大爷却向书娘投去不屑的一瞥,觉得书娘土得掉渣,自己今后不知怎么和她过日子,想着心里便隐隐绞痛,也不知杨翠花怎么样了。
三十七 村里人之八(1)
咱二大爷的围点打援的作战计划一直没有实施。开始主要原因是鬼子在镇上和县城的驻军太多。据咱二大爷侦察,镇上有三四十鬼子,加上伪军有近百人。县城据姚抗战报告,鬼子有几百人,伪军不记其数。姚抗战说伪军不断在发展,无法统计。这样黑马团白马团的兵力就显得不足了,加上咱四大爷开始又拒绝参加,这几乎使围点打援的作战方案流产。咱二大爷只有等待鬼子兵力不足时再打。咱二大爷所能做的就是每到逢集到那大槐树下支场子说书,说着书眼睛却盯着鬼子驻守的原镇公所大院。大院门前两个站岗的鬼子兵虽然不断轮换,但对咱二大爷的说书场子也早已习以为常了。
咱二大爷逢集便说书,像回到了过去,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说书艺人。可是,化装成叫化子的姚抗战,日子就不好过了。姚抗战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叫化子。有人看到他经常靠在城门口晒暖,时不时从棉衣的领口内抠出一个虱子往嘴里扔,一咬还“咯嘣”一声。姚抗战在心里恨死咱二大爷了,骂咱二大爷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战胜利后,在姚抗战写给组织上的汇报材料中就用上了这句话。说咱二大爷工作没有魄力,消极抗战。姚抗战的汇报材料直接影响了咱二大爷的前途,这从后来咱二大爷和姚抗战在解放后所担任的职务可以看出。姚抗战曾担任大队书记,咱二大爷只担任过贾寨的支书。
后来,村里人都说,这两个人也算老革命了,为啥当不了大官?姚抗战是上面的毛病;咱二大爷是下面的毛病。这意思是说姚抗战坏在嘴上,好吃;咱二大爷坏在球上,好日。当然这都是后话。
姚抗战从一个化装的叫化子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叫化子在县城行乞,这件事不能怪咱二大爷。后来连不是叫化子的村里人也成了叫化子了,因为当时河南遇到了大灾荒。黑马团白马团别说打仗了,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贾寨和张寨已经养不起黑马团白马团了。黑马团白马团的人不得不到外地活动,围点打援的作战计划只有搁置,这一年是在民国三十一年。
民国三十一年就是1942年。1942年这个年份对中原大地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日本鬼子,最可怕的是灾荒。在沦陷区日本鬼子又是这个灾荒的推波助澜者。据史料记载:1942年夏到1943年春,河南发生大旱灾,景象令人触目惊心。全省夏秋两季大部绝收。大旱之后,又遇蝗灾。灾民五百万,占全省人口的百分之二十。水旱蝗灾袭击全省一百一十 个县。灾民吃草根树皮,饿殍遍野。寥寥中原,赤地千里,河南饿死三百万人之多。
≥当时的《大公报》报道:河南是瘠民贫省,抗战以来三面临敌,人民艰苦,偏在这抗战进入最艰难阶段,又遭天灾。今春三四月间(旧历),豫西遭雹灾,遭霜灾,豫南豫中有风灾,豫东有的地方遭蝗灾。入夏以来,全省三月不雨……河南已恢复了原始的物物交换时代。卖一口人,买不回四斗粮食。麦子一斗九百元,高粱一斗六百四十九元,玉米一斗七百元,小米十元一斤,蒸馍八元一斤,盐十五元一斤……
贾寨人认为民国的大灾害其实和日本鬼子突然疯狂的征粮有直接关系。本来贾寨和张寨人守着那风水宝地即便是受了点灾,也还不会到饿死人的地步。入春无雨,贾寨人和张寨人通过抗旱,引河水浇麦,还是有点收成的。由于抗旱过度用水,又不下雨,上游已无来水,那河水最后都干枯了。贾寨和张寨人都有些慌,这河水干枯是绝对少见的。
解放后据村里的老人说,那河底淤泥裂得如小孩嘴一样。贾文柏好运气在干涸的河里抓到了一个大乌龟,这个大乌龟救了贾文柏一家人的命。
那大乌龟壳在咱二大爷家窗棂上挂了好多年,像一个神物,保佑咱二大爷一家。据说咱二大爷晚上在干涸的河里走,突然见不远处有一个犁铧大的东西在残月下闪光,咱二大爷偏走过去看个究竟,过去一看是个大乌龟。
由于用河水抗旱,麦子还能有五成收成。过端午节的时候,贾寨人还家家户户都煮了鸡蛋,照例抓了不少活蹦乱跳的癞蛤蟆,在嘴里塞进个大蒜头,挂在灶屋的窗户上,风干了以备将来治病。村里人有一句俗话叫:癞蛤蟆躲端午,躲一天是一天。指的就是端午节是癞蛤蟆的苦日子。
贾寨人抹抹嘴打发走一个节,便急着磨镰压场,清库扫仓,准备割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