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炮楼》第39/44页
咱大爷回到了贾寨。咱大爷的伤一直没好透,因为子弹没取出来,镇上的郎中根本没动过外科手术,只能用草药给咱大爷治伤。伤口是合拢了但子弹却在里面,红肿着。咱大爷整天痛得咬牙切齿,脾气不好,性格怪异。咱大爷回到家时咱大娘见了问:“你是谁,到俺家干啥?”
咱大爷手里拄着个拐杖,由两个人扶着,站在门前望着咱大娘发愣。咱大爷扭头问咱二大爷:“她咋不认识俺了?”咱二大爷说:“她脑子受了点刺激,一阵清楚一阵糊涂的。你别理她,养你的伤,由咱凤英娘和书娘伺候你。”咱大爷说:“没想到她变成这样了。”
“唉――”咱三大爷在一边叹了口气,说,“这女人命苦。你们俩八字不合。”
咱大爷不语。咱大爷的三间堂屋西房被咱大娘和儿子占了,咱大爷被人扶到了东房。东房早已收拾好了,床上铺垫都是新的。咱大爷歪在床上,又痛了,龇牙咧嘴的。咱大娘望着咱大爷问咱三大爷:“贾文清,这人是谁,咋也留着大胡子,学俺孩子他爹。”
咱三大爷问:“你孩子爹是谁?”
咱大娘答:“是贾文锦。他是黑马团白马团的司令。”
咱三大爷说:“你再想想你孩子爹是谁?”
咱大娘想了想,说:“是谁,还能是谁,当然是皇军龟田的种了。贾文锦那个没良心的,俺偏说孩子是龟田的种,气死他。”
四十六 咱大爷之六(2)
咱大爷突然暴跳如雷,喊:“滚,滚到你那房里去。”
咱二大爷让人把咱大娘带到西房里去了,然后安慰咱大爷。说:“老大,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脑子不够用。”
咱大爷说:“俺早就把她休了,谁让她住在俺家的。”
咱三大爷说:“俺去过张寨,她娘家不让她回去。”咱三大爷又叹了口气说,“咱贾寨人欠她的情呀。俺和村里说好了,到时候村里出钱给她盖一间房子,让她搬出去住,现在你只有先凑合着,先把伤养好再说。”
咱大爷说:“我现在急的是八路那边咋还没消息。那个姚抗战怎么搞的,现在还不露面。”
咱二大爷说:“也许快回来了。”
咱大爷说:“黑马团白马团这么多人都张着嘴呢,这样下去还要出事。俺要不是有这伤早把他们带出去了,只要手上有兵上哪混不了口饭吃。”
在咱大爷养伤等姚抗战消息的那段时间,咱大爷和咱大娘娘俩之间一会儿形同陌路,一会儿又好像一家人。咱大爷一直装着不认识咱大娘。咱大娘一阵真的认不出咱大爷,有一阵又好像认出来了。
村里孩子常欺负天生,见面就骂天生是野种,是有娘生没爹养的日本野种。天生便和他们打,打过了就回家向娘要爹。
娘说:“恁爹是抗日英雄贾文锦!”
儿问:“爹呢? ”
娘答:“爹快回来了!”
儿问:“爹从哪边回来?”
娘答:“爹从老桥那边回来!”
儿说:“娘骗人,人家都说贾文锦已经回来了,就住在东房里养伤。”
娘问:“那他咋不认咱?”
儿说:“他不是俺爹,俺爹是皇军,俺也只记得一个皇军爹!”
“啥?”
娘涨红了脸,对着儿的脸就一巴掌。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娘望着儿脸上的几个红指头印子,心疼得一把抱着儿子,娘俩哭成一团。两人在西屋里哭,咱大爷在东屋里听到了便用被子蒙着头,烦得要命。
∞一阵,娘又问:“现在恁知道你爹是谁了吧?”
儿答:“俺爹是抗日英雄贾文锦。”
娘问:“爹呢?”
儿答:“不知道。”
娘答:“你爹在东房。”
儿问:“那他咋不认咱?”
娘说:“俺也说不清楚。”
两个人哭了一阵,咱大娘对天生说:“去喊你三叔来,他会告诉你爹是谁?”
天生便跑到咱三大爷家,不由分说拉着咱三大爷贾文清就走。咱三大爷来了,见咱大娘正埋着头坐在床边哭,咱三大爷望着那女人心里便发紧。那女人抬起头来望望咱三大爷。说:“贾文清,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把过去的事告诉天生。孩子懂事了,他整天闹着要爹,让俺咋办!”
咱三大爷心里不由颤了一下,他犹豫地张了张嘴。“这……”
咱大娘说:“怎么,连你也不愿认天生?天生是姓贾的人,是咱大爷的种。那年你把俺从炮楼里弄回来,后来,就是那天中午贾文锦咋对俺的,你也看到了!”咱大娘说着便哭了。“俺的命咋恁苦呢?这世上就没俺娘俩安生的地方了,要是天生不是咱大爷的种,俺咋着也不能在贾寨活人呀!”
咱三大爷望望女人又望望天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咱三大爷将天生拉到自己的怀里,叹了口气说:“不管咋说,都不怪孩子。其实别管谁的种,只要把他养成人就中。”那女人猛地抬起头,愤怒地喊道:“不,不,天生是贾文锦的种,你要把这事和孩子说清楚。”
咱三大爷望望东房沉默了。
那女人泣不成声望着咱三大爷说:“在贾寨,就你贾文清心里最明白,还有点良心了,如果连你也不肯说句公道话,俺娘俩只有死呀!呜呜……”
咱三大爷觉得心里发冷。咱三大爷望望天生,发现那孩子越来越像大哥贾文锦了。可是,如果认了这孩子,这女人就还是大哥的媳妇。国有国法族有族规,贾姓祖宗有规矩,凡是给贾姓添了丁的贾姓媳妇是不能休的。承认了天生是大哥的种,那就承认了这女人还是贾寨的媳妇,而贾寨的媳妇曾经送给了日本鬼子,这让贾寨人的脸往哪搁。
咱大娘见咱三大爷在那里只叹气不吭声,便突然操起了箱盖上的铜灯,对咱三大爷说:“你今天不把这事告诉俺儿,俺今天就点了房子。”咱大娘说,“皇军的炮楼俺都敢点,这房子俺也敢点。”
咱三大爷连忙跳起来夺过油灯:“别,别这样,俺说,俺说。”
咱三大爷摸着天生的头说:“天生,你爹是贾文锦。”咱三大爷说这句话时,仿佛用了平生的力气。
“真的?”天生欣喜万分,“那俺那皇军爹呢?”
咱大娘上去就要打,被咱三大爷挡住了。咱三大爷说,你别打孩子,孩子不懂事。咱大娘喊:“你没有皇军的爹,你只有抗日英雄的爹。”
咱三大爷望着吓傻了的天生,说:“那炮楼里不是你的亲爹,在你小的时候日本鬼子把你抢进了炮楼。你爹是抗日英雄。”
天生笑了,说:“俺有爹了,俺爹不是皇军,俺爹是抗日英雄。”天生像只小鸟,猛地挣脱了咱三大爷的怀抱,撒开腿往屋外跑去,天生边跑边喊:
四十六 咱大爷之六(3)
“俺也有爹,俺也有爹了,俺爹是抗日英雄贾文锦。”
村里人听到天生的喊声,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沉重得要命。咱大娘目送着儿子出门,听着天生的喊声,无声地笑了。女人含着泪水感激地望着咱三大爷。说:“可是贾文锦怎么不回来呢?”
咱三大爷苦笑着望望东屋,说:“你不认识贾文锦了?”
咱大娘说:“他是俺孩子他爹,俺咋不认识呢。他就是剥了三层皮俺也认识。”
咱三大爷说:“那东房里住着的是谁?”
咱大娘说:“谁知道是谁,整天躺着不干活,脾气还很大。住着俺的房子,整天对俺还没好脸。等贾文锦回来了把他撵滚蛋。”⊙⊙
“唉――”咱三大爷不知说啥,只有长叹一声往外走。这时咱大娘突然从身后抱住了咱三大爷。咱三大爷立在门口,觉得背后有一股柔软的热浪。咱三大爷颤声喊:“嫂子、嫂子……你别这样。”
咱大娘将咱三大爷紧紧地抱着,欣喜地问:“贾文清,你别走!贾文清,你喊俺啥?”
咱三大爷觉得口干舌燥的,张了张嘴,嘴却不听使唤。咱三大爷努力地啧啧嘴,并用舌头舔了下发干的嘴唇,喊了一声:“嫂子,嫂子你别这样。”
“哎!”
咱大娘热烈地答应着,将整个胸部紧紧地贴在咱三大爷后背上。喃喃地道:“贾文清爷,俺的好人!贾文清,俺的好人,你喊俺嫂子了……”咱大娘将脸在咱三大爷的后背上摩挲。声音像梦呓一般。
咱三大爷猛地转过身来,一把将咱大娘搂在怀里,说:“嫂子,贾寨人对不起你。”咱大娘在咱三大爷怀里呢喃着说:“贾文清,嫂子知道自己脏,是个脏女人。可是,除了贾文锦,嫂子没和其他男人睡过。嫂子想和你睡,嫂子不知道咋感谢你,嫂子要和你睡。”
咱三大爷听到咱大娘这样说,吓了一跳。咱三大爷清醒了过来。咱三大爷猛地将咱大娘推开。说:“你这个疯女人。俺哥回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贾文锦回来了,在哪儿,在哪儿?”
咱三大爷指指东房说:“在东房里躺着呢!”说完转身而去。
咱大娘猛地瞪大了眼睛,拔腿向东房奔去。咱大娘跑了一半又退了回来。咱大娘回到自己屋里点燃了油灯,然后又仔细地拨亮,阴暗的屋内顿时大放红光。咱大娘手擎着灯,庄重地走到妆镜前,拭去铜镜上的积尘,对镜梳理着凌乱的头发。咱大娘一边梳头一边念念有词,“俺谁都不信,俺信贾文清,他说贾文锦回来了,贾文锦就回来了。”
咱大娘梳好头穿上了那件红旗袍。咱大娘正了正衣襟,望望铜镜中的自己,比较满意。油灯把咱大娘的脸映得放出红光。咱大娘端着灯向东房走去,目光中有一股火苗在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