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第29/98页


  李白常常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愚笨,才导致人生的荒谬。
  又一次,他一边想着“你去死吧”,一边奔来忙去。他认为这种行为非常可笑,却还是逐一做了,去超市买了一堆补养品和鲜花,把那个床头柜跟那条墙根放满,去给杨遇秋找护士量体温,找医生问手术,晚上家都没空回,在大厅闻到泡面香味才想起自己几天没吃热饭,只靠馕和榨菜填肚子。他登时跑去医院旁边营业到深夜的沙县小吃来了顿豪华大餐,蒸饺馄饨瓦罐汤都上,还有拌米粉鸭腿饭和两瓶汽水。
  这就跟壮行饭一样,是供人回味并自我安慰的,第二天他守在手术室外,整个人紧绷就怕收到病危通知书,心里很庆幸,自己前一天吃了顿好的。
  好在老天终于友善随和了一回,通知书并没有下来,一场顺利的手术过后,一个没成型的小孩殒命,杨遇秋重获新生。
  手术不是全麻,她躺在护士推着的床上冲李白眨眼,手不太能抬,就擦着床单微微地摇,好像胜利的挥手。过了几个小时,大半夜的,她给李白发短信:“我已经活蹦乱跳了,过几天出院了请你吃饭。”
  几秒后又补了一条:“小白真好。”
  而此时的李白却在崩溃,他面无表情地扫过这几行字,蹲坐在自己出租屋的边角,靠在门板上,把这些天跟她的所有短信往来删干净,谨慎地做好证据的抹除,然后继续崩溃。
  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内,竟然又有事情发生了。刚刚房东来了电话,说是白天联系不上,然后遗憾地告诉他,这片地已经被政府列入重点整顿范围,到时候旁边的钢厂也要撤出北京城,修整好了,再进行绿色城市统一规划。
  换句话说,就是这一排横在废墟堆儿里的出租危房,再也逃不过被拆的命运了。
  本来也没剩几户还住着人,李白应该是唯一一个正在哭的,猫头鹰在笼子里跳,用黄眼睛看着他哭,那些被当做饲料的小老鼠也在木屑盒里钻来钻去,????。以后能去哪儿呢?怎么就想不出来。偏偏方才在杨遇秋之前,零点整的时候,他还收到了另外一条短信,他挂了房东的电话才看到,晚了五分钟,来自杨剪。
  杨剪说:生日快乐,回来给你买蛋糕吃。
  这才是李白此刻哭泣的原因。
  他跟杨剪已经有五十六天没见了,两个月前,九月十五号的下午,是杨剪拉着他的箱子把他送到机场,检查他剧组报销的单程机票,和他拥抱,偷偷在厕所隔间接几个吻,要他注意安全别被狼吃了。
  之后就是五十六天。李白都数着呢。在单词本上他手写了日历。数过了五十六秒,李白还是晃不开心里那个念头,于是他喝了几大口还没放凉的白开水,压下呼吸里的错乱,最终还是按照自己想做的那样,拨出了电话。
  只是想听听杨剪的声音。
  数了三下那人就接了,“信号还不错啊。”声音笑笑的。
  “哥,”李白吸了吸鼻子,却说,“你在哪儿,我想去找你。”


第27章 浪漫主义
  这个点钟的出租车非常不好打,李白赶到中关村时,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启迪科技大厦,五层,出了电梯再拐两个直角,杨剪的工作室还有亮光。
  玻璃门口挂的仍然是上一任租户的公司名,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印有四个黑体大字:3T微电,还手写了一行电话号码。这是杨剪他们给自己做的招牌,毕业一年有余,这张纸一直贴在这儿,已经有点卷边发黄,又被宽胶带层层加固。
  知道李白要来,门就没锁,李白轻手轻脚地走进这个只有三间房的工作室。满屋的东西放得很密,一间小厨房兼会客室,灯光大亮,电磁炉上的锅还没洗,工作室的产品宣传手册盖着一碗凉掉的泡面,看来是有人忘了吃,房间一边的角落堆着土豆萝卜,另一边的角落堆着半人高的打印材料;一间更小的休息室只能摆下一张床垫,台灯用铁架固定在墙上,床垫一角的两台笔记本电脑还没合上,正在充电中,还有两个人形裹在被子里,鼾声此起彼伏;而杨剪就在最靠里、最大的工作间,坐在写字台前,套了件厚羽绒服低着头打盹。
  台式机的屏幕还亮着,是这屋里目前唯一的光源,铺了满屏的集成电路图密密麻麻,好像是块精密芯片,右下角的瑞星小狮子也睡着了。李白小心跨过泡沫地垫上钉着的几张图纸,拿过鼠标旁边的马克杯,默默走到厨房。咖啡已经喝完了,褐色印渍留在杯口和杯底,他把杯子冲洗了几遍,倒进自己刚在楼下便利店买的热牛奶。
  再回到工作间,杨剪已经醒了,还是那么揣着口袋,眼睛被屏幕映得很亮,正在看他。
  李白合上房门,递过牛奶。
  “不哭了?”杨剪抬手去接,在兜里捂过了一会儿,指尖有点泛潮。
  “在车上就不哭了,”李白斜靠上写字台沿,“哥,你又瘦了。”
  “这也看得出来。”
  “是啊,看脸我就知道。”
  杨剪笑笑,喝下半杯牛奶,他和李白说,你也一样。然后他敲了敲键盘又拖了拖鼠标,关掉电路界面又去看李白,“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李白下意识道,又补充说,“今天。”
  “嗯。”杨剪点了点头,没有去追问李白为什么提早两个月收工,正如在电话里一样。但李白心虚似的自己解释起来:“房东和我说屋子要拆了,叫我回来拾掇东西。”
  杨剪这才显出些许意外,他一按显示屏开关,脸上的光亮就暗了,这房间也完完全全地暗了下去。
  “墙上写了那么多拆字,这回是真要拆了。”李白知道他还在看着自己,又听见他问:“要你什么时候搬干净?”
  “就这两周,二十号之前把钥匙还给他,他给我退租金。”
  杨剪站了起来,在满桌杂物中准确地拎出一串钥匙,又准确地从桌边抓住李白,牵着他跨过地上的图纸,“天亮再说吧。”他打了个哈欠。
  工作室睡不下,或者说,杨剪不想让李白也在里面挤着。两人在附近溜达,想找钟点房,因为时间太晚了,同样躺上半个夜晚,按正价开一个单间并不划算。李白先前把军大衣脱在了出租屋,穿着他最好看也最薄的那件杏仁色短外套,走在深夜的街道,却觉得北京于阿勒泰相比就是温室一间。
  他也忽然明白了自己难过的根源,此时,这股难过依然没有消散,皱皱的,饱含歉意的酸,让人思绪一旦冒个头,接触到,就想躲――度过这么乱七八糟令人不适的几天并不是问题,是那种“自己对杨剪不诚实”的认知,搅得他不得安宁,好像连倚着身边人的资格也失去了。
  但他还是很难把自己从杨剪肩上赶走,很难抽出和杨剪一同握在羽绒服兜里的手指。
  两人在林业大学门口的一家快捷酒店找到了空房,拿了房卡进电梯时,已经过了三点半。杨剪让李白先睡,他说自己三四天没洗澡了,李白却说“我也是”,堵在他跟前,跟他一块脱起了衣服。
  是李白拥着杨剪进的浴室,之后又是杨剪打横抱着他,从那扇门里出来。如果是夏天,那天应该快要亮了,李白的后背被瓷砖擦红了皮,撑墙的手也麻了,腿更是软,他趴在杨剪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黑暗中感受那些毛发皮肤骨骼,手指在杨剪手心画圈,他说起北疆的高山和草甸、白桦林和湖泊、低涌的云和星河,还有牧民、马鹿、剧组冻硬的馒头,他还说就是那边刮雪的大风给自己吹出了冻疮,而杨剪很少接话,只是吻他脸上的皲裂,手掌经过他的身体,好像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反复检查。
  李白一直把自己说到睡着,又做起记不住的梦。
  第二天是被闹铃吵醒的,还差半小时到十点,他们的钟点就要到了。杨剪仍然抱着李白,按掉手机,李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被子掀开的凉意,听见他说:“我下去续一下,你躺着吧。”
  “别去。”李白突然清醒,身体却还没从几小时前的疯狂中缓过来劲儿,扒在杨剪身上被人抱着腰,他才能起床穿衣,穿好了自己的,一边给杨剪系着纽扣,他又一边说,“两小时就要六十块,咱们还不如去吃顿饭呢。”
  杨剪笑了,“还不如给你买个蛋糕。”他帮他戴上耳垂上的银钉和耳骨上的铜环,它们先前待在床头柜上冰冰凉凉,被杨剪指尖攥着挂回李白身上时,却已经有了暖。
  李白可以确定,自己活过来了。
  即便重逢,两人能够花在对方身上的时间仍然不多。李白又回到东方美发上班,杨剪每天都在跟两个微电子系的同届毕业生闷在一块死磕产品设计,逮到个沾边的交流会就拿着样品和说明手册过去推销拉投资,除此之外,他还要每周三次地去给高中生上课,以此维持工作室的花销。
  杨遇秋倒是信守承诺,给李白打电话,邀请他吃东来顺涮肉,却被李白拒绝了。他仍然无法释怀。有时候他会觉得,杨剪必定看出了自己的遮掩,也能察觉到某些蹊跷,至于为什么不刨根问底――杨剪太累了,就算和他在一起,对他温柔,仍撇不开随时压在身上的疲惫。那么对于他提早返回的真正原因,这么小小的一件事,杨剪没空也没心思去关心,可能没两天就抛在脑后,也都是情有可原。倘若他非要问出为什么,杨剪一定会说,你有你的隐私和自由。
  但如果――李白又在想了――如果告诉杨剪这件事跟杨遇秋有关,情况又会变成怎样?还是小事吗?
  还会给他隐私给他自由随他去了吗?
  李白没有再琢磨下去,五月份灯灯离职之前和他说,工作也是,感情也好,干什么都不要太较真儿,否则只会自讨苦吃,好像很担心他的样子,但也好像很有道理,让李白时不时就记挂起来,再提醒自己。
  赶在二十号之前,李白交还了出租屋的钥匙,把自己的东西搬到杨剪的工作室暂存。在出租车上他还在后悔没有租一部相机,去给那间待了将近五年的小屋拍几张照片,还有水房,还有窗前能看到的风景――以前,杨剪还没毕业的时候,常和他一同站在窗前眺望,拆了一半的废墟后面是高架桥,高架桥后是冒烟的工厂,工厂后是落日,或者永远灰蒙蒙的天。无论春夏秋冬,从这个角度看去的世界好像都跟砖缝里的枯草一样荒芜,但李白觉得这是好风景。
  以后应该会想念的。
  没有照片的话,就只能闭着眼想了。
  那天他到的时候杨剪不在,工作室的另外两位倒是热情,帮李白腾出位置,让他把东西放在厨房装土豆的编织袋旁边。其实根本用不了多大地方,这么多年过去,李白的全部家当还是只用一箱就能塞下,也还是那只老旧的箱子。曾经藏在床下的钱他也学会了往银行存。李白还买了一个海绵睡垫,白天卷起来晚上铺开,他就可以在走廊过夜。
  收拾完东西他就要走,临行前说自己会尽快找到房子去租,借住的这段时间,有空也会回来做饭,未来的两位室友则坚持留他喝了杯速溶咖啡。他们一个戴黑框眼镜,一个戴无框,跟李白聊起过去。都是当年跟杨剪一组做创新项目在全国拿奖的老朋友,刚毕业的时候,他们三人攒了这么一个工作室,都觉得自己的千里挑一的佼佼者,能够在这互联网做主的时代发一笔财。
  名字取作3T是黑框眼镜的主意,他觉得这意味着他们三个人各自的脑容量都有一个T那么大,无框眼镜却觉得不吉利,他说那部叫做《顽主》的电影里就有个3T公司,张国立、葛优和梁天演的,三个无才无德无业青年开了间皮包公司,意思是替人解难,替人解闷,替人受过,成天不干正经事。他才不想把自己的日子过成黑色幽默。
  至于杨剪――李白记得,他以前就跟自己提起过这些,不过,对于工作室命名的好坏,从不在意。
  黑框眼镜又说,自己有点想去考研究生,无框眼镜则表示再晃一年半载自己就得回老家找工作结婚了,否则时间都蹉跎了,到时候再闹个子欲养而亲不待,未免给北大丢人。
  李白搞不清这俩高材生跟自己谈人生意义何在,他问:“你们跟杨剪聊过了?”
  “还没呢,”两人面面相觑,“当初说好要一块干出一番事业……但现在真的,产品和创意有了,但中关村这地方机会多争机会的人更多,再牛逼,运气不好别人看不见你,那你就是没有投资投入不了生产,这是个死循环。老杨人很硬,怎么锤都锤不死心,是我们有时候有点跟不上了。”
  好嘛,李白懂了,这是文化人念情分,怕尴尬,要让自己当传声筒。
  他在电话里把所见所闻一一复述,注意着措辞不想让杨剪不好受,却也怕某些关键信息被遗漏在自己这儿。杨剪正在一个科技展销会上给人发传单,听他讲了长长一串儿却丝毫不受打击,笑着和他说,思考人生如何收场,那是中年人考虑的问题,我还没到二十五岁。
  李白一下子放了心,想,你就算过了三十五,也不会像中年人。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四人挤在方寸之间的小格子里,虽然拥挤,但也和谐。不过工作室的三间房都没有窗户,小灰在大厦芯儿里闷着见不到蓝天,每天都有些郁郁寡欢。李白暗下决心,要是年前再没找到合适的住处,就只能再试着把它放生一次了。有一次趁半夜,他去跟
  它聊天,想问问它的想法,猫头鹰咕咕咕地转脑袋,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倒被起床喝水的杨剪撞见了。
  李白立刻没了声,而杨剪盯住他,也很安静,两人在模糊光线下相望,如此僵了一阵儿,就都各自回到各自的角落睡觉去了。
  让李白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元旦前一天,杨剪一改平日的效率至上,费时费力地做了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天还没到下班时间呢,红色雅马哈突然“刺啦”一声刹车在玻璃门外,发怒似的轰鸣,李白手上没活儿,推门跑出去,手里立马被塞上了头盔。那人连回屋穿外套的时间都没给他留,载上他就跑,过了几个路口碰上红灯才停下,脱下夹克,反手甩到他面前。李白只穿了件圆领线衣,正冻得牙齿打颤,慌着伸手接住,还没来得及再做出反应绿灯就亮了,接着两人就上了环路。顶着疾风,李白把夹克反过来穿在前面,其实就只套上了两个袖子,再去抱杨剪,多少能裹住一点那人的腰,他觉得这是让两人都暖和的方式,但事实上走了没多久两人就都被这天气教训了一顿,李白露在袖口外的手指都僵了,想必杨剪也是,但是没有停下,杨剪不去停,李白也不想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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