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第50/98页


  那高杰呢?
  电话里就是高杰吧!
  杨剪正在等他?
  李白不敢再耽搁一秒去多想,只有一种强烈直觉——他要阻止这场会面。他出现在墓地,听到那个电话,或许就是为了做成这件事。确切地说,是阻止杨剪暴露在高杰面前。那个暴雨的晚上杨剪赶他走,把他关在门外,自个儿跟姐姐待在屋里等那恶煞,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白至今不清楚。
  总不可能是好的,当时许多天过去,杨剪的伤还没好。
  况且想起高杰李白就会产生一种生理不适,想太多了,他就会做噩梦,梦里全是惊人邪恶的场景,就像每当他看到那两尊白脸黑身的神像时,就会不自觉避开眼神……现在,杨遇秋死了,杨遇秋说过的那些经历更像咒语跟梦魇了,杨剪当然得离它们远远的,那套房子的门都不要再进!
  但是,凭他,能挡得住吗?
  李白已经跑到公寓楼脚下。再绕过那片草皮,他就能跑到楼房阴面去钻门洞。事到临头,皱起的忐忑又忽然展平了,就算杨剪再也听不进去他一句话也没事,只要给他开门……接下来发生什么,好的坏的,就有他陪着承担。要一起挨打,他足够擅长,要一起打人,他可以拔刀……就算不开门也没事!只有那么一扇,高杰总要进去,要是因为他在那儿堵着,杨剪连高杰敲门都不搭理了,那……那岂不是更好?他守门的效果简直堪比武林高手,他一直守在那里就行!
  好像什么都不再害怕,李白只用了几秒就说服自己放下心来,狂奔使他喉头泛起腥甜,贴着车棚,他就要跑完最后一段路,刚要拐弯,突然颈前一紧,是他的领子在勒脖子,腿还没收住差点跌上一跤。
  李白剧烈咳嗽起来,意识到,拦住自己的是个人。
  那人拎着他的衣领也就提溜着他,把他拉近,把他稳住了,面对面站着。
  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做。
  正好被棚顶的阴影遮挡,李白看不清那张脸,却能嗅到熟悉的气息。烟草,那人的呼吸,它们总是干燥的,却能让人想到湖泊,开阔蔚蓝的一片,离大海很远,在山顶独自幽深。
  “……你在这儿。”李白气喘吁吁,“你看到我跟着你了,对吧。”
  “不要上去。”杨剪答非所问。
  “他们已经来了?”李白怕自己表意不清,“就是,高杰?”
  “还有红面具,我看到他们上楼,车就停在下面。” 杨剪似乎就准备说这么多。
  李白虚着眼睫打量他身后,一截钢管映着映出路灯的橙色,细细的,只是辆自行车的车架而已。雅马哈不知又被撂在哪儿了。他又看了眼时间,八点零六分,“我以为他们会疯狂打电话催你。”
  “估计没这工夫。”杨剪点了支南京,火苗一瞬间点亮,再一瞬间又暗了下去。他往前错了错身子。有些灯光能够漫到他身上了,但也仅是一点,光影依旧模糊,轮廓也依旧暧昧。
  李白看得有些出神。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你已经跑到了,不必再向上了,就算你穷途末路地是准备跑去杀人,在这儿也可以停下。这里似乎是绝对安全的。阴影,角落,暗处。杨剪向来是那种在暗处好看的人,胡同的拐角,秋雨落寞的早晨,他叼着根烟,就站在那儿,白气从他静谧的嘴角往上飞,飞过发青的眼睑,飞到黑沉的眼睫,全身上下只有那几点火星随呼吸懒散地亮着。
  此刻也是一样,如一根缓慢燃烧的黑烛。而他越暗,越静,也就越让人想要把他看清。
  “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零七了,”杨剪扬起下巴,仰望那扇黑窗,“可能还要几分钟?”
  他真是一点着急的样子也没有。
  李白听得云里雾里:“几分钟之后会怎么样?你还要上去吗?”
  “谁都不用上去,”杨剪掸了掸烟灰,又道,“你也没必要跟过来。”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你是担心他们要干什么。”
  “我——”
  “当然你也担心我,担心我被打,被困住,被逼着跟他们做事,担心我死了,是不是又让你觉得天旋地转了?”杨剪轻描淡写道,“真对不起啊,不应该在你面前接那个电话。”
  李白有那么几秒的失语。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
  李白的喉咙收得更紧了,这感觉跟被塞进一块石头无异。他最怕听见杨剪这样,单单一个音节,好像失去了全部交谈的欲望。他连忙道:“我觉得你这几天应该都过得很不好……我最担心的是这个!”
  杨剪似乎点了点头,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见到你,我会更不好过。”
  李白怔住,一眨不眨地盯着杨剪唇边的猩红,它才烧了一小截,火星一点点倒退。
  他试图靠近杨剪,如靠近一头蛰伏的猛兽——如果靠得太近触到了雷区,他甘愿被它按在地上咬住脖颈。可杨剪安静如旧,李白已经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散出的热气了,能想象他紧绷的肌骨……也能适应这光线,在昏暗中把人看清,可他看到杨剪什么都没做,全神贯注地仰视那扇窗子。不是它有什么变化,只是它在他眼里,好像就是比李白的面色值得观察,方才的话也宛如仅仅是根据实情,随口说说。
  两人之间的死寂持续了小两分钟,杨剪转移视线看了看手表,接着目光才落在李白脸上,他忽然开口:“他们信的‘宗教’其实非常好玩。”
  “什么?”李白一脸受惊的神情,搅乱他满面的沮丧无措。
  “遗物里我收拾出来几本日记,发现这个‘日月大神教’非常讲究延续,讲究香火的壮大传递,邪教都这样吧,多招一个算一个,他们还讲究善恶报应,因果循环,功德圆满,不过这是大多数宗教的共性,”杨剪耐心地叙起旧来,“那次高杰之所以被惹毛了,其实是因为他在医院查到我姐的病历,说她做过那次手术之后就没办法再怀孕了,他们把这归咎于打胎的恶报,是神降下的惩罚,所以圣女废了,养了十多年的东西,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圣女,”李白其实很想问点什么,“姐姐好像说,圣女是缺月。”
  “废掉的圣女就是掉在地上的石块,没命可活,这是她自己写的,”杨剪凝视着他,“那天叫你过去之前她喝醉了吧,还跟你说过什么?”
  “我不记得了。”李白脱口而出。
  “不记得。”杨剪点了点头,重复道,“你,不记得了。”
  “我知道这些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李白自顾自道,声音是哽咽的,字与字的间隙,他的牙齿打着寒颤,咔哒咔哒地碰在一起。别再说了,别再说了,这话是对杨剪也是对他自己。可他说不出来。他恨不得翻出药片成把地吞,可他没带,他又恨不得杨剪掏出支枪就地把他正法,可杨剪一动不动,他就只能听着自己这么说下去:“后悔没用,我明白,发生的就是发生了时间从来不能倒流,我也懂,但你不要把我完全推到外面,我至少得为自己干过的那些负责,这多少……也算一种弥补。”
  “她有抑郁症,她自杀,她已经死了,链条完整,你弥补什么?”杨剪笑了,往前错了错身子,走到李白背后,那道灯光与阴影的分界。
  他开始继续仰望。
  “不完整,不只是因为抑郁!”李白说。
  你真的在听吗,你为什么连看都不肯看我了……他又这样想。转回身子,李白和杨剪隔了半步,也像在仰望他,鼓足勇气道:“而且你还活着,你也被伤害了……你现在需要别人关心,照顾——”
  他好不容易说出这些“正常”的话,接着就被杨剪打断。
  “你真这么想?”杨剪不再笑,叼着烟回过头来看他,飘了一脸白烟虚影,唯独那单边一只右眼亮得出奇,“你知道跳楼死的人是什么样?”
  不等李白挤出什么话语,他反手拽过李白的腕子,把他也往灯光下拉去。
  “头摔碎了,血和脑浆流到我的鞋底,我跑得差点刹不住车,我跪下了,握她的手,手也没有形状,关节很硬,掰不开指缝。”杨剪自问自答,语气平淡得像静水,“看到你我就想起这些,看到你,我也能看到这些。”
  划过李白耳侧,却变成洪流。
  冲得他站也站不住。
  还活着吗?李白问自己,心脏的跳动居然也能变成一件痛苦的事。突然有尖叫从空中砸进他耳中的嗡鸣,幻听一般,喊的好像是“离我远点不要过来”,截住他没完没了的下坠,也悚得他下意识循声看去。远远地,李白发觉那扇黑窗此刻竟然洞开,一个黑影在窗边,半边身体前倾在外面,正拼命摇晃大喊,他身后很亮,不只是平日那屋里的红烛……竟像是熊熊火焰!
  杨剪同样在看,却也仅是旁观而已,在这早已挑选好的、隐蔽而视野清晰的角度。松开李白的手腕,摘下齿间的香烟,他说:“看到自己我也是同样的感觉,不想看的话,不照镜子就好了。”
  话音一落,那黑影往前一翻,从九层坠落。
  “救我!救救我,我,救——”
  下坠不过两三秒的时间,这些音节都是错乱的,哀嚎还回荡在空气中呢,凄厉极了,绝望极了,连头脚上下都看不清楚,它就砸在水泥地上,只余一声闷响。一块掉下来的还有一扇窗框,房子太旧了,窗子也太窄了,被急于逃生的人撞掉,一路跌过几个阳台,几道凸起的防盗栏,在地面把玻璃摔得稀烂。
  就在那摊尸体旁边。
  怎么了?
  答案显而易见。
  那……房间里,恐怖的,有什么。
  地面上顿时慌成一片,那些遛狗的,夜跑的,在路灯下卿卿我我的,在哗然之后纷纷向那里聚拢,正好有盏路灯照着,想必那场面太清晰太惨烈,没人敢靠得太近,他们自觉围成一个宽松的圈子,窸窣议论跟着响起,有人开始哭了,有人打电话报警,更有甚者从隔壁楼门洞跑出来查看。
  而旁观这一切的过程称得上痛快,就像是自己被解救了,还没去考虑因果,事情就已经发生。这就是所谓“惊喜”吗?人人喜欢的那种东西。烧吧,再烧旺些吧!李白看着那火,看到坍塌的老屋,燃烧的坟墓。
  “哦,”他吸了口气,“高杰跳下来,摔死了。”
  但别忘了刚刚——今晚好像不止死了他一个人。
  “你去看看吧。”杨剪的嗓子已经被香烟熏哑。
  看看摔烂的人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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