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第51/98页


  “我们不用避嫌吗,”李白却表现出意外的冷静,“你没把摩托车停在这儿,站在旮旯里,也是不想被熟人看见吧。”
  杨剪没说话,烟已经烧到尾,小小的一点火在他两指间捏着,都要把皮肤给烫了,他仍然捏着,窗帘从顶层的窗户鼓出来一块,里面兜的是大片的火,是滚热气浪,“砰”地一声,火势的蔓延如同爆炸,它被困住了,它就要把这房间撑爆!窗帘瞬间点燃,被热气顶着彻底飞出窗洞,又被秋风腾起,火光被氧气哺喂,镶在帘边飘得愈发自由热烈,就算隔着浓烟去看,映一轮半月,依然明亮夺目。
  真像啊,李白想。
  真像凤尾。长长的羽毛,描出风的形状。
  它原来是焦火味的,鲜血味的。它是彗星。它不该来地球。
  杨剪在他身侧,单手拎着背包,眼眶不觉间被湿润的火焰填满,他的眼泪没有多少,静默无声,一边纱布挡着,另一边终于落下来,也只有浅浅一行,顺眼角滑入鬓角,一滴拖得太长的泪,似乎随时能被烤干,却总是有。他看得是那样全心全意,不愿错过任何一朵火苗的形状,全世界,他现在只能看见那个被大火吞噬的房间。
  李白也只能看见这滴眼泪。
  “没有人觉得烧的是我的房子。”
  杨剪轻声笑起来,闪闪发亮的,“没有人觉得,摔死的是我的亲人。”
  “是啊,我也一样。”李白也笑了,得注意压着点,否则他就要哈哈笑出声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太天真了,有邻居认识他们吗?有邻居在屋里鸡飞狗跳的时候敲过门吗?那房子又在什么时候算作过家?他和杨剪,以前待在里面,从未感觉到安全,此刻站在这里,也仍然是一无所有,任凭前方惊恐的人群如何混乱吵闹,好像都隔了层罩,与他们的静止无关。抬起一只手,他干脆抓抓那火焰吧,同时也有警铃响起,又或者是火警,这声音的靠近总让人想堵住耳朵,李白靠上杨剪肩头,用他的肩膀来堵,“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天才。”
  “是吗。”杨剪避开他,从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个给你。”
  正面写着一大巨大的“2”。李白把它接过,沉甸甸的,捏起来也有弹性,应该装了不少写过的纸。
  “这是什么?”
  “送别礼物。”
  李白坚持问:“里面装的什么?”
  杨剪却答:“你想拿它做什么都可以。”
  “……”李白盯牢那个数字,又蓦地抬起脸来,“送别礼物。所以高杰死掉了,你还是要跟我说再见。”
  杨剪拉好包链,把背包甩回肩膀,骨灰盒在里面颠出声响,“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真心话。”李白喃喃重复,“你说看到我就……你说你不照镜子了。”
  杨剪朝人群的反方向走去,警车和消防车都来了,在这旧小区停满车的窄路上艰难地挪移,他隐在黑暗中,与他们越来越远,“给彼此留点回忆吧。”
  “但那个戴面具的呢?还没完,真的还没完!”李白不敢大叫只得跑上去追,“他刚才也上去了,他现在肯定已经跑了,谁知道他以后还会干什么坏事!”
  “你要不要我帮忙。”声音又突然软下来,变成了央求。
  可杨剪不曾回头的背影提醒了他,方才被判死刑的还有自己。回不去了,后悔已经没有用了,这不都是他自己说的吗。
  没有重归于好,也没有亡命天涯。难道需要说理由吗?杨剪是个天才,这依然是李白自己说的。杨剪只是在头七,带姐姐回来,看看仇人被框入“注定”之中的死。不要再走近了,免得血浆染脏鞋底。
  根本不是回来低声下气,求和求饶,杨剪做得比他想象中要好太多。他是不是也能被当作仇人?可是杨剪没有这么做。
  只不过是他自己,想不出给自己的一条通路罢了。
  “……好,最后一件事,杨剪,”李白逼自己停步,不敢再乱想一分,他知道稍有动摇他都会再追上去,“不对,是三件。”
  杨剪终究是停下步子,背包在他身后晃了晃,沉沉地垂住。喧嚣被他们甩得更远了,这路灯下一个路过的闲人都不见,只有他们自己。影子在地上一长一短,也碰不到一起。
  他背对李白,等李白开口。
  火还在他们身后,在半空中,熊熊蔓延着。秋夜孤清而燥热。
  “你要活着,对自己好,如果可以,让我知道你在这么做。”李白慢慢地说,“你不需要找我,不需要看到我。我找你,我看到你,也不会让你知道的。你不用担心。”
  杨剪微微偏过头,没有转回来,李白可以看见他的侧颧和下巴。
  好像什么东西烧断了,八成是窗帘,扑啦啦落地,又引得人群阵阵惊呼。哗,哗,十月了,风里却被注入热浪。扩音喇叭已经用上了,是警察在做疏散。
  “别让我放下你。别让我释怀。在心里也不要这么想。”李白用力凝望,说出第二件事,“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去猜去做的,所以……求求你,不要想这些。”
  杨剪终究是回过头来。
  这个对视太疼了,看得人精疲力竭,但他们谁也没有闭上眼睛。
  “第三件,”李白背在身后的手已经相互抠破皮肤,他拔了拇指根上一根新长的倒刺,疼得发麻,这倒让他的声音不再像呜咽,反而清楚了许多,“你试着再去找一个,爱你的人,你可以试着去爱她……不要害怕爱!你很好,别人很容易爱你,你只是以前比较倒霉,世界上还是正常人比较多,我这样的,你肯定不会再碰上了!”
  杨剪愣了一下,忽然开始笑,捏住鼻梁,笑得直把那块纱布往上推。
  “我说真的!”李白却又一次哭得泣不成声。
  “你也去试试,”杨剪背过身子,很快就走远了,“我也说真的!”最后这句已经模糊了。
  李白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原地蹲下,死亡赤裸裸地平摊在背后,对他来说只是件小事,灭火行动大概已经开始了,围观居民被指挥着避开危险各回各家,此时也免不了有零散的人从他身边路过,这才可怕。李白捂住脸,拼命把这场哭泣藏在手掌下,再不行就藏在膝盖前。他哭得太多了,不想再哭了。他做不到。困惑极了,又有新问题缠上他,又是那些只有他自己会产生的疑问。为什么缠绕一生的咒语被他解开,如此轻巧,是不是突然变得他这么好说话,好甩脱,连杨剪都惊讶了。为什么他把所有以为自己做不到的都说完了,所有的恶都承认了,试图去做一个正常的好人,他还是失去得彻彻底底。
  为什么杨剪眼见仇人惨死,却还是如一潭死水,不快乐。
  又是为什么,他们两个都要用“明天见”的口气说永别。永别,真的是永别吗,再也见不到了么。
  杨剪明明是比氧气更重要的。
  是他唯一的。
  他明明想过天长地久。
  可能错就出在这里吧。世上哪有那么多天长地久,只是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他和杨剪一样,在某些东西的庇护下活得轻松自在,并且由于不敢想象失去它后要如何应对,便告诉自己,它将永恒。
  想明白这件事,好比被人照着肚子打了一闷拳,李白怀疑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无比想念自己的药片,今晚他到底死了吗?是与否好像也无关紧要了。眼泪彻底打湿脸和脖子,又打在牛皮纸上,洇透墨水,他慌慌张张擦抹,越擦越脏,接着手一抖,信封直接掉在地上,封口处贴久了的胶水直接裂开,口子一大,几张纸被吐了出来。
  送别礼物。
  李白连忙捂住,环顾四下无人,他才跪上信封,挪开五指,只去看那一角。好像是图纸一类的东西,字迹潦草,却能看出是杨剪写的。就在那个角落,标注着两行字:
  电路Ⅵ-神龛-自动感应
  2007.6.11


第46章 最糟糕的情人
  “也没有啦,只是看得出来,他很缺钱,但他真正在意的好像又不是这件事,”李漓放下茶杯,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顺手拨了拨那只月牙形的耳环,“我身边没有这样的男人,就算有缺钱的,也要装作阔绰的样子来追求我,所以我就觉得……他很特别?大概是这样的原因吧。”
  见李白不语,她又笑了笑:“你不相信?那些男人的电话号码我可以列一串哦。”
  李白的指尖停在一条棕黑色裂隙上,茶水已经磨干,他也没有再蘸新的,继续在这原木桌面写写画画。撩起眼皮,他不轻不重地望过去:“可你不是喜欢女的吗?”
  细眉挑起,李漓小声“啊”了一下,不过那点诧异很快就淡退了,“其实这也是我今天找你过来想说的事情之一,刚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她柔柔地弯起眉眼,“要说清楚可不容易,再跟我点时间好吗?我们先聊聊你刚刚气喘吁吁跑过来――是刚刚去了警察局?”
  “嗯。”李白的目光回到自己手上,这是让他比较舒服的一种状态。
  “你昨天约我前,警察还没找我。”他说。
  “他们找你做什么?”李漓往杯里夹了块冰糖,又续上一杯茶水,充沛温热的花香从那杯口逸散出来。
  李白想,做什么?你要我答什么?说警察把一张溜光水滑的证件照怼在我面前告诉我这人跳楼死了,问我了解什么情况?说我一脸惊恐地跟他们讲我只知道他经常在家里放很多香烛纸票存着,平时也神神叨叨的,总说什么烧火升天?还是说,他们局里有俩警察以前跟我一块去做过笔录,对那屋子的布置也有印象,所以我不是在蒙人?
  反正都点着了,都烧成灰了,从而现场拍摄的照片里,也只能看见焦黑的墙壁。
  摔在地上的尸体只有坠楼导致的挫伤断裂,衣着整齐,无搏斗痕迹。
  目前警方结论是,室内香烛倒下引燃神龛、地垫、挂画毛毯,再波及电线电器,导致爆炸式的失火。同时高杰有记录在册的精神类药物服用史,不排除火灾时其焦虑症发作,从而选择了错误逃生方式的可能性。
  “节哀吧。”临走前,他们对李白说。
  李白哭丧着脸离开了。
  走过一个路口就跑了起来,边跑边笑,这口气松得太顺了,他好久没能这么畅快地呼吸!跑到这间茶馆见到李漓,胸口的那块石板就立马压了回来。
  他们能谈什么,无非是杨剪。

当前:第51/98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