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儿》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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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紫姹红嫣 百里香光寻异侠  虹飞电舞 满林花影斗婵娟
 
  浙江缙云县东门外七八里有一农村,地名赵家塘,村中只有赵、徐两姓。赵家乃宋宗室赵炳之后,上辈都是朝中官宦,因是世家大族,子孙良莠不齐。徐家也是耕读世家。两家本有姻亲,望衡对字,昔年交往甚是亲密。自从清兵入关,换了朝代,赵家改事异族,文武都有,威势甚大。徐家因懔亡国之痛,弃士归农,并不许子孙再出做宫,只是耕读不许偏废,书仍要读。人各有志,起初倒也相安。年岁一久,赵家觉得徐家都是乡农白丁,自恃贵官绅富,渐渐轻视,断了来往,新亲固不屑于俯就,连老亲也不再认账。徐家偏是家运不济,人丁越来越单薄,平日自然受尽赵家轻侮。到了这一辈上,六七房人均无子息,眼看绝嗣,第五房忽生一子,取名元礽,几房老夫妻自是钟爱。
  元礽人极聪明孝顺,读书过目不忘,性喜习武。元礽因老亲钟爱,不令种田,自小读书,便慕朱家、郭解为人,课余便和会点毛拳毛脚的一班童伴跳纵一阵方始回家安歇。这年闻说离当地不远的江亭火龙庙中老道士柴寒松武功甚好,禀知父母,前往求教。寒松生得清癯长髯,貌相奇古,谈吐也甚风雅,经史道籍应答如流,只不承认会武。此时元礽年已十九,原从大房伯父口中打听出他五十年前便在庙中居住,就是这等形貌,乃伯少年时曾经见过。因他仙都山中也有一座庙,住此庙中时少,平日深居简出,向不与人来往。江亭地僻,那庙孤立江边,人迹难到。中间又两次云游外出,每次相隔十多年,所以从来无人对他留意。
  乃伯先也不知是个异人,还是二十年前偶往仙都玄女庙求子,归途天晚,踏月独行,走到姑妇岩边,见他同一徒弟与一伙手持刀枪的匪徒对打。也未见他用什兵器,只将袍袖在人丛中上下挥动,转了两圈,匪徒全被打倒,内中一人见势不佳,纵起便逃,已然逃出十几丈。所带徒弟身材矮小,从未见过,先前旁观,并未动手,忽然纵身追去,只两三纵便将逃人追上,空手擒住,提了回来。师徒二人也未再加惩治,只告诫了几句,全都放走。最奇是那伙匪人并未见什么受伤,可是一倒便不能动,直到师徒把话说完,过去挨个拍了一下,方始爬起,鼠窜逃去。乃伯为人精细,始终藏起未出,人去方始回家,这话也未向别人说过。日前为爱元礽太甚,见他体力不甚健强,有志习武,未得名师,逢人打听。恰巧昨日看见柴寒松门前走过,偶露口风,被元礽盘问出来,赶往求教,及听对方推托不会武功,便说前事。
  寒松早看出他心性纯良,来意坚诚,闻言不便再赖,令其坐下,笑道:“令伯父倒是个有心人,只是你好好书香人家,学此做甚?江湖上到处荆棘,学会武艺,更易结仇生事,一个处置不善,大则杀身,小亦裂名。并且真好武功最难学成,就你有此恒心毅力,费上不少年月,学成并无大用。如说仗以防身,你家老少个个本分,无故怎会受人欺害?自去读书求名,干你的本行多好,何苦自找罪受,还不能登峰造极呢。依我之见,读书务农最好,你家虽不肯为异族鹰犬,但有田产,耕读传家不也好么?”元礽听出口风稍回,四顾无人,忙即跪下,说:“祖上遗命不许做官,读书只为明理,不求闻达,自己秉赋不强,又想出门游山访友,从小好武,未得名师,务求道长收为门徒传授武艺,自知身弱力微,也不想登峰造极,只盼能够像传说中的飞檐走壁,日行千里,不论刀枪拳脚会上几套,便心满意足了。”
  寒松笑道:“你倒说得容易。别的不说,单你头一句话,如真练成,便须二三十年苦功。人非跳蚤,足跟经脉与人心相连,震动大甚,不死必伤。你可知道飞檐走壁的走字怎么讲法?要练这种功夫,方法容易,只是要人有恒心。你只用一木板搭成三尺高斜坡,由十丈外紧步飞跑上去,到了尽头纵下,周而复始,每日天明前至少跑百次以上。每隔五日加上一寸,木板长约两丈。跑近两年,等高的那一头加到一丈过去,起步缩短到两丈以内,改为每月加高一寸。五六年后,高的一头到了一丈五尺以上,改为每隔七日加高一分,由此加高上去。同时院中掘一浅坑,深约三寸,两腿站在里面,双手平端腰间,身子不动,乘着双手往下反转一按之际,用轻功提气向上拔起,每日四十九次,两腿却不许弯,也是按着年月逐渐增加。中途两腿不弯,那块木板也与墙壁一样直立,便算成功。这时无论多高的墙都能凭空直上,和走路一样。稍微高远一点地方,只要这头一纵身,那头手能搭住房檐便可援纵过去,所以这名目叫作飞檐走壁。外行只说功夫好的多高的房能跳上去,实在并不是跳,是走上去的。如若是跳,便应叫作跳楼纵屋,不叫飞檐走壁了。二三年苦功学成了不过做个小偷,有什么意思呢?因为专重上盘,下盘根基不固,只能偷偷摸摸鬼头鬼脑见人不得,遇上脚底稍好的人一腿就倒。真好武功的人不是没有,多半是出于天赋,又有百折不回的诚心毅力,还须高人传授。才可成就。我近年云游时多,此次乃是巧遇。从我学武,你肯下苦功,我一则难得回来,再过两天还有齐鲁之行,我也无暇传授,况且我门中仇人甚多,你家几房人就你一个独子,一人我门便伏危机,万来不得。念你老诚,人也正直,要我叫你跳那四五丈高楼大屋自办不到,就着今天传你一点内家口诀,强身却病,全你徐氏宗嗣,尚可如愿。但是对人不可提我,更不许说是我徒弟,我也不受拜师之礼,否则不教。你能应么?”
  元礽苦求不从,心想武功本是循序渐进,功到自成,当即领命,只是坚持,不久分别,行礼拜师,力言对外不提只字。寒松见他意诚,叹道:“又须多我一番心思。也罢!我现收你为记名弟子,再为多留三日,将内家扎根基的功夫教全。三五年后,如能见面再作道理。不过我防你年幼生事,未传分合变化。我门中专讲气度,从此在外不可多事,就有人欺你也不许伸手。否则,你遇上行家虽非其敌,照我所传勤习三年,到了功候,打人不行,挨打总还可以,除了遇上内家能手,决不至于受伤。你不卖弄,对方无故又怎肯打你呢?”随将口诀传授。因不久分别,令元礽学到天晚再回,明日早去。这最上乘的内家功夫,全以本身元气看力运行,纯任自然,由易入难,功到自成,不加勉强。寒松又未教他分合变化的解数,招式不多。元礽天分聪明,不但一学就会,并且记性悟心都好,竟能触类旁通。寒松甚喜,教完说道:“本来我这四灵门中心法,还有内家最重要的意、送、到、吸、搭、脱、撮内三外四七字口诀,暂时不传,你只记下这七字便了。”
  元礽作别回去,习艺心切,次日天明,带了不少礼物酒食,去往庙中求教。到时,见庙内走出一个小道士同一老者,料是同门师兄,意欲结交,忙赶过去。对方连理也未理,各自走去,其行如飞,连喊师兄留步也未回应,晃眼已是老远,走人树林之中不见,只得进庙见师。方想询问师父,是否同门兄弟,寒松已先作色道:“我不愿你张扬,如何不知谨慎?我昨日不肯收你,便为我在此留日无多,不及多加指点之故。下次遇人再要这样冒失,我连记名弟子也不收了。”元礽只得认过。寒松又把武家江湖上规矩避忌以及一切门径过场大略告知,方始传授。接连过了五日,元礽功夫虽还谈不到,本门练法却已会了一半。寒松说道:“你只照此练下三五年,别的不说,体力总是健强的了。我天明就要起身。你回去吧!”元礽依依不舍,意欲守至天明,亲送起身,寒松固执不许,只得拜别回去。由此元礽便在家中用功,遵守师命,从未人前炫露。
  一晃四年,父母相继老死,残余的两房叔伯也早下世,借大家族,只剩元礽一人。起初父母叔伯在日,都想给元礽娶妻。元礽推托师父说他体力太差,须等过了廿五岁身子练好再娶,便耽误下来。等各房尊长死后,人多势利,见他门户凋零,虽有几房合并的一些资产,因元礽丧葬之礼太隆,差不多均就各房老人的遗产尽量发送,所余无多,本人又不善治生,除好交友济贫而外,便在家中闭户读书。父死才两年,遗产被人侵骗殆尽,只剩三数十亩祭田,谁还肯把女儿嫁他?元礽本看不起一般庸俗女子,也未在意,一心只想师父回来,再作计较。
  哪知人善容易受欺,赵家几个纨袴恶少本是元礽童伴,幼时常同游戏,同村相熟,等到年长,一方是骄奢淫逸无所不为,一方遵守师父之诫为人谨厚,气味不投,日渐疏远。赵家诸子始而看他不起,后见元礽恂恂儒雅,老是犯而不较,不知他这四五年中已练会内家劲功,只当他好欺,每一相遇,定必唤住讥嘲,欺侮取笑。元礽心虽忿怒,几次想要翻脸,均想起父亲遗命,说:“赵家上辈本是至亲,只为近年子孙不肖,多出恶人。休看他财雄势盛,照他们所行所为,终有报应。我儿外和内刚,又具侠肠,同在一村,日常相见,以后不论见什不平之事或是欺凌到你头上,须知现在是只讲财势,不讲公理的时候。徐家数百年祖泽,只你一脉香烟,遇上横逆,必须忍耐,如真忍无可忍,不妨暂时迁往别处,以避他们凶焰。自来盛久必衰,何况多行不义,迟早灭亡。此时不值与他计较,服满早日完婚,不求闻达,但求自保,我便含笑九泉了。”元礽念及先父遗言,每次都强忍下去。
  到第五年上,元礽偶因约友游春,与赵家几个恶子弟相遇,无故受欺,稍微理论了几句,次日便有公差上门。忍受不下恶气和同村人的白眼,想要远游,又恐怕师父回来,人在外面相左。恰巧离开当地数十里杨柳村有一财主柳善德,听元礽友人说他少年饱学,聘往教读。那村在姑妇岩左近,风景甚好,又是去往仙都山的往来要道,想起师父别时,曾说山中有一轩辕庙,他年回来,便住此庙内,江亭小庙只是偶然往来,并不常去。姑妇岩山口乃必由之地。这几年曾往江亭小庙探询多次,庙中只一左腿残废的中年聋子胡强留守,问他师父来期,连比带写,才得明白,答说此是轩辕庙下院,借与柴道长居住,身是山民,庙主怜他残废,月给柴米,令代守庙,别的全不知悉。元礽时常送钱周济,每送必收,也不道谢,始终问不出所以然来。因见蒙馆就在山口,即便守候,又免烦恼,当时答应。择日开学,柳家儿童颇多,学生共十一人,宾主倒也相安。元礽无事时,也常往仙都山中游玩,因守师诫,不敢去往轩辕庙中探询,只在庙的附近守候了几次,终无所遇。
  光阴易过,不觉隆冬,这日早起,天降大雪,一会越下越大,到了午后积雪已深尺许,方始稍住。远近峰峦溪谷,人家楼舍,到处银装玉裹,一片琼瑶。左近有一小酒肆,元礽无事时常往小饮,冬雪天寒,本易勾动酒肠,当日学生又到不多,老早便放了学,独自踏雪,去往那酒肆小酌。那酒肆虽小,酒却有名。元礽近况虽非富裕,终是出身世家,性情豪爽,不惜金钱。酒肆主人邱三,对他甚是已结,此时正因天雪,无什主顾,见他踏雪走来,分外欢迎,让座后笑道:“相公来很好,今日无事,腌了不少鸡肉鱼笋,下酒菜很多,不似往日,除了花生豆腐干,要吃荤的还须新杀新做,待我连酒取来,请相公多吃两杯吧!”元礽含笑点头,邱三把酒烫来,放下杯著往取酒菜。
  元礽正在凭窗独酌,忽见隔溪林间雪花飞舞中,有两个斗笠影子出没,跟着现出两人。那地方乃是桥对面一条小径,两边松林载上积雪,全成了玉树银花,四边又有高山环拥,人行其中,看去和画图一样,方自赞妙。那两人行走甚快,已由溪桥走来,看神气似要往西走去。因见酒肆青帘,又回转身往肆中走进,入门脱下斗笠,便就一旁坐下。元礽看来人乃是两个壮汉,穿着也颇考究,每人随身一个小包裹,背上斜挂着一条青布套,好似内藏刀剑之类的兵器,眉宇精悍,脚底轻快,颇似两个武家,便留了神。邱三由内走出,见有外客,忙把酒菜放在元礽桌上,过去赔笑问道:“二位客人,可是吃酒么?”身材较矮的一个把眼一瞪道:“不吃酒,到你店中做什?你把那边桌上的鸡肉酒菜,拣好的,照样全端了来。只要老爷吃得痛快,钱不会少!”邱三见来人外路口音,神态豪横,只得诺诺连声而去。
  一会邱三取来酒菜,刚刚摆好,又由门外掩进一人,入门便喊:“堂棺快来!照他们的鸡肉酒菜,照样给我来上一份,只要老爷吃得痛快,钱不会少!”元礽坐处临窗,因看出先来两人目闪凶光,面带煞气,高的一个左额上带着一片刀瘫,青森森一张狭长丑脸,貌相凶横,说话更是惹人厌恶,料是师父所说江湖中人,恐其因此多生疑心,只在暗中倾听,目光却仍是留意看窗外。元礽那好目力,竟未看出后来那人是怎么来的。闻声回顾,见来人身材矮小,穿着一身黑色短衣,皮肤漆黑,乍看好似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一张圆脸,说话带笑,本是南方口音,故意学着先来两人的北路口吻,神情甚是滑稽。最奇是这冷的天,穿得那样单薄,光着头由雪中走来,不带一点畏缩怕冷之状,两眼特大,又黑又亮,迥与寻常村童不同,心虽奇怪,并未十分在意。
  邱三所腌鸡肉,本为开春卖与游山客人之用,元礽是财主所请老师,人好大方,特意取出些来待客,不料壮汉强要买吃。勉强取出心已不快,跟着又来这么一个小孩,口气也是那么强横,不禁有气。又见来人年纪那轻,身上穿得单薄,两手空空,不似带有多钱神气,忍不住把脸一沉,答道:“我今天共杀两只鸡,腌了一点肉,本想过年用的。因徐相公是我们这里教书先生,老主客,分了一只与他,不料这二位客人又要,我已全数拿出,哪里还有?你将就吃两杯热酒挡挡寒吧!”小孩把大眼一翻,笑嘻嘻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哄鬼呢!你今朝共杀了二十只鸡,昨天又腌了一口肥猪。都是你的主顾,为何两样看待?你休见我穿得穷,只有吃完多给,绝不少你分文。你说的那穷酸,便可做我保人,不信,你可问他去。如欺我年轻,我发起脾气来,还比别人凶得多。休说你们两个废料,再多几个,我也打你半死!再说没有,我到里面去找出来,你怎么说?”说罢,便要往里走去。邱三赶忙抢前拦阻说:“不错,鸡肉都有,我另有用度,此时不卖。我女人正生着病,进去不得。天底下也没有强买人东西的道理。”小孩道:“别人能够强买,单不卖我,你还讲情理呢!”
  说时,元礽本就越看那小孩越怪,见他起身争论,忽然看出小孩穿着一双黑布新鞋,底帮上一点不曾湿污,人门时脚上也无雪迹。猛想起本村山地荒僻,零零落落共只数十户人家,除了每年香会花汛常有游山客来往外,生人难得遇到。这三人均是生脸,口音也非本地,村中从未见过这样小孩,明是由远处走来。这样深的大雪,就说雪已止住,地上积雪甚厚,怎会连鞋底帮均未湿污,所说的活也似有为而发?心念一动,偏头往外一看,因雪太大路无行人,除壮汉来路两行脚印外,只右侧面雪地上稀落落有两三处极浅的脚印,不用目力细看,简直看它不出。这类内家踏雪无痕的功夫,适才来时还曾就便演习,不料这小孩功夫比自己还高,不由动了好奇之念。见双方正在争论,旁坐壮汉似已听出小孩说话意有所指,起了疑心,一个浓眉倒竖便要站起,吃另一个拦住。元礽忙赶过去向小孩拦劝道:“这位客人不必生气,邱老三有什好吃的酒菜,只管拿来,由我请客,加倍会账如何?”
  邱三因老婆正生着病,早觉小孩力大异常,知拦不住,恐其动强,见解围的是元礽,室内又有女人喊他,便不再多说,负气走去。小孩转身对元礽笑嘻嘻道:“你真请客么?我虽不吃人白食,因今早忙着打两只狼,追出老远,忘了带钱,暂且扰你,少时我打到狼再会账也好。”
  元礽见两壮仅神色不善,想起师言,恐怕惹事,便笑答道:“我今日放学较早,来此吃酒,正嫌独酌无趣,得一同伴,再好没有。你我相逢,俱是有缘,奉请小事,何足挂齿。”说罢随代邱三取了一份杯筷,放在自己桌上,请小孩就座同饮。先因小孩必有来历,恐其多言惹事,谁知坐定以后,小孩一言不发,只顾狼吞虎咽,口到杯干,连主人姓名也未问过一句,一路大吃起来。旁坐两壮汉本对小孩注视,及见他吃相难看,好似饿了好几天,除先前几句话外,别无可疑之处,也就不以为意,自顾自喝酒。
  元礽本意想等两壮汉走后,再向小孩探询来历,见他只吃不说话,正合心意,索性装作此举专为息事宁人,并无他意,一面吩咐多取酒菜,一面假着看雪,脸向门外,若无其事。一会儿,壮汉吃完起身,丢了几钱银子,放在桌上,急匆匆出门踏雪走去。元礽为想查看那两人脚底功夫,探头窗外一看,两壮汉好似有什急事,跑得颇快,不时还在交头接耳,已然走出十七八丈远近。所行之处,一边山溪,一边尽是大树。正待回就原座向小孩问话,猛瞥见一条黑影由树旁斜坡飞一般赶上前去,转眼便到了壮汉身后,朝那矮的一个腰问摸了一下,手上好似取了一个小包,紧跟着身形一晃,纵向树上。因藏在载有积雪老干琼枝之间,探头下视,动作如飞,又轻又快,壮汉被人由身后赶来,把东西偷去,一点也未觉着。
  元礽看出那黑影正是适才对坐的黑衣小孩,心方奇怪,忽听身后邱三笑说:“这小贼胆子真大,回头一看,人已不见。今日所来三人绝不是什好路道,相公读书人,下次再遇,不可招惹。那小鬼分明是贼,胆更大得出奇。我如非屋里人生病,早赶上去将他抓住,交与地保了。”元礽细详前后情形,心料小孩多半为两壮汉而来,其中必有隐情,闻言暗笑邱三不知自量,正劝他不可背后说人,忽听叭的一声甚是清脆,有人说道:“凭你也配!”同时眼前人影一晃,正是先那小孩突然回转,邱三却挨了一个嘴巴,痛得直喊,一面赶扑过来,想与小孩拼命。小孩把眼一瞪道:“你想作死么!如非背后骂人,怎会打你?”元礽恐邱三还要吃苦,赶忙横身拦阻,喝住邱三,笑劝小孩道:“有话好说。店主忠厚,不可打他。”
  小孩笑道:“你这人倒怪有意思的。天晴后如有闲空,可去山中轩辕庙后月镜岩上寻我,大家交朋友也好。我还追那两个狼去,就要走了。”随取出一锭重约十两的银子,拿在手里一撅,分为两半,递了一块与邱三道:“我不白打你,这块银子除开酒菜价,下余作为打钱,下次不可胡说。这银子都是他们伤天害理而来,如是好人,我怎会偷他呢?徐兄再见吧。”元礽见他会账,执意不肯,方令邱三退回。小孩道:“徐兄不必客套,此系不义之财。些须小事,再让便俗气了。我方才原说少时打了狼来会账,不为这个,我还不回来呢。诚心请客,不必大谦,日后寻我,不是一样么?”说完转身便走。元礽忙喊:“尊兄贵姓?”小孩已走出两三丈,匆匆回答道:“我叫黑孩儿,你到轩辕庙左近一问即知。”
  元礽因师父每来,必在那庙中居住,听黑孩儿这等口气,与庙中人必有渊缘,便留了心,嘱咐邱三:“这三人形迹可疑,今日之事不可对人说起。”邱三得了五六两银子,早已喜出望外,反说:“这小客人真好,我错看了人,如何还敢乱说!”随往厨下又端些酒菜出来,笑说:“不是相公一劝,我怎能得到这多银子?年底买上十来亩山田,就不愁衣穿饭吃了。这是一点敬意,相公吃完了再走。”元礽吃完,又坚执付了酒钱,方始回去。想天晴往寻那黑孩儿,探问他可知师父柴寒松音讯,双方有无相识,不料东家请修宗谱,耽误了个把月,那年雪又格外多,便耽搁下来。
  直到春暖花开,这日见香汛期中游山人众,忽然想起前事,不久又是清明,便向东家告了几天假。本打算扫墓之后去往山中探看,就便游玩两日,后闻人言,赵家新近有人下葬,两家坟地俱在村侧,相隔甚近。想起赵家近年声势越发显赫,自己许多祖坟,子孙只得一人,冷热悬殊,对方又看不起人,何苦遇在一起,受他闲气?好在离正日尚有七八日,决计先去游山访友,等赵家办完葬事,再回扫墓。次早恰值风和日暖,天气甚好,便独自往山中走去。
  先寻到月镜岩上一看,岩顶有一石洞,里面放着好些用具,洞口还有一个石灶,上架铁锅,石榻上铺着一张虎皮,洞高丈许,深约三丈,虽然冷灶无烟,打扫甚是干净,只是空无一人,揣料必是一月前在饭店中遇着的那个黑孩儿所居,业已他出。正想寻个人打听打听,忽见岩畔林中,有一个半大小孩掩身张望。元礽忙即上前唤住,微笑问道:“弟弟,你可知黑孩儿住在这里么?”小孩朝元礽上下看看,略一沉吟,答道:“那是我黑王哥哥。你是谁?寻他做什?”
  元礽方答“我姓徐”三字,小孩喜道:“你就是请他吃酒的教书先生么?黑王哥哥人太好了,自从前年由永康搬来洞中居住,我们这里的人全部受过他的好处。去岁腊月初下大雪,他由山外回来,对我们说,在杨柳村交了一个姓徐的,不但人好,许还是他二师伯的徒弟。并说你不久要来找他,教我留意。他为打两只狼,有点事要往天台,赴人约会。本定三天回来,已走了五天。他向来说一句算一句,从未锗过,许在离此十里的铁山峡杜家也说不定。”
  元礽闻言,越料是同门师兄弟,问他:“可知轩辕庙中道士名姓?有一位柴道长可曾回来?”小孩答说:“庙中清规甚严,道士不常出庙,也无姓柴的在内。黑孩儿姓王,我们只知他武功甚好,家中财产甚多,为了练武,才搬来此洞居住。与他来往的,只杜家一位相公,并不往庙中走动。”元礽再问,便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问明路径,往铁山峡寻去。
  仙都虽是五云胜区,因为地介僻远,山中无什居民,一过马鞍山,不特香客游人断了踪迹,连樵夫山民也难得遇到。山峡一带景更幽险,但沿途洞壑灵奇,涧谷清幽,嘉木茂林,所在都是。又当艳阳天气,到处繁花盛开,落英满地,空山无人,鸟声关关,峰回路转,移步换形,全都引人入胜。
  元礽本有山水之癣,常时去往山中游玩,惟独铁山峡偏居马鞍山侧,相隔既远,入口处又是孤悬崖腰,下临绝壑的一条樵径,隐僻非常,中间还有几处危峰、怪石掩蔽,不知地理的人绝难发现。山路曲折回环,本易走迷,元礽地理不熟,贪看山景,信步行去,不觉走岔,误人一条螺旋形的山谷之中。那地方谷径回环,走不几步便遇峭壁当前,把路阻住,加以溪涧纵横,歧径四出,元礽先并不知把路走错,走了半日方始发现,又费了好些事,照日影方向,认准一路,上下攀援,连翻越了好些高峻峰崖,方始脱身。
  走出谷外,一看地势,竟是轩辕庙对面仙榜岩左近,过去不远就是小赤壁,分明白跑了许多冤枉路,重又走回原路,想起好笑,日己西斜,虽离天黑尚远,但是铁山峡离当地尚有五六十里山路,村童所说路径,由于黑孩儿口诉,并未去过,不知对否,恐又走错,往返需时,黑孩凡是否在彼也拿不定,山中又无处求得饮食,自己未带干粮,好些不便,反正还有两天闹空,不如闲游到了黄昏,再向附近道观中借宿,明朝仍往黑孩儿洞中寻访。主意打定,忽然口渴,知道小赤壁附近山泉甚好,下面崖旁还有几家人家,有时也兼卖酒食,便寻过去。
  那小赤壁下面便是缙云江,江面甚宽,水却不深,乎日只深尺许,因为隔年连下大雪,而发源之地的大盆山又发山洪,当年水势独大,常有小舟往来。元礽因是渴极,顺路先往寻水,不料泉源附近山石倒塌,将路隔绝,寻找不见。好在卖酒人家就在江边一片丈许高的土坡之上,共总三户人家,因值香汛,全都挑了一面酒旗,坡上又是大片桃林,酒客座位就设在对面大江的桃林之中,桃红柳绿,水碧山青,竹篱茅舍,酒帘高挑,望去颇有诗情画意。
  元礽上去坐定以后,先向山民要了些水喝,再命把现成酒菜取来,山民笑诺,一会儿取来不少酒菜。元礽见佳肴甚多,当地风景又好,前临碧水,后倚崇山,分明春时胜游之地。可是酒客稀少,除自己外,只左邻有三个老年香客,另一家还是空无一人,笑问道:“这里风景虽好,只是地势太僻,你们准备这么许多酒菜,生意好么?”
  山民张老头认得元礽以前来过几次,是个文雅相公,便叹了口气答道:“我们在此,就着下面江水种上二三十亩稻田,足够衣食。本不是卖酒的,只在春秋两季香汛卖上十几天酒,找点零用。平日预备的菜不多,不过几样现成的。今天因为赵四公子要来游山,说我们地方清静,前天就派人送信吩咐,多备好酒好菜,吃得好还有重赏,否则便打三百皮鞭。钱倒给了不少,但他说话凶横,大嫌欺人。今天来的这一伙人又和狼虎一样,气势汹汹。后有两个外路口音的人赶来,和主人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便作一窝风匆匆走去。隔壁王家二毛因为上完酒站在一旁未走,他们怪二毛不该偷听说话,张口就骂,举拳就打,差一点没有送了官。所有外来酒客全被恶奴在下面挡住。游山香客谁愿多事?只得扫兴退回。我们虽然赚了几个钱,可是香客们传说出去,谁还肯来,岂不断了生意?听二毛说他们日内还要前来,好似有什急事要办,少不得还来这里吃酒。这些酒菜都是为他们备下的,客人请随便用吧。”
  元礽知道赵家四子赵奎,年才二十多岁,是个武举人。闻他自恃有一点武功,又有财势,近年父亲病废,越发横行,更喜结交江湖匪人,无恶不作。自己改期上坟,多一半便为的是避他。只奇怪连日赵家正办丧葬,死的又是他的胞兄,怎会带了党羽来此游山?且喜不曾遇上,否则又惹一场闲气。张老头说完走开。
  元礽在花下独酌了一阵,俯视春波浩渺,江上峰青,方惜水势太浅,最深处不过三尺,没有风帆点缀,是个缺陷,又隔有半盏茶时,遥望上流头驶来一条极小的竹排,长只丈许,宽仅二尺,上面立着一个青衣女子,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当篙,顺流而下。因那竹竿甚细,人又生得娉婷,远望过去,仙袂飘扬,翠带迎风,真似洛川神女凌波乱流而渡,其行若飞,晃眼便已到了坡前。那女子轻轻一跃便自上岸,把手中竹竿掷下,连那竹排一起顺流淌去,看来意似要绕坡而过,不料走未几步重又退回,往坡上酒肆走来,自向旁桌坐下。
  张老头立时赶过去,赔笑说道:“秦小姐怎会此时前来?可是走水路来的么?”少女看了元礽一眼,微嗔道:“你怎越老越啰嗦!去年招呼你的话,忘记了么?我知这几天游人甚多,本不想来的,适才走过,见上面无什酒客,又见花开正盛,想就便吃几杯,把你去年腌的风鸡与我备上两只,少时带回。”老头忙赔笑道:“是我不好,小姐不要见怪。”少女笑道:“谁来怪你?快取酒去,我吃完还有事呢。”张老头还有一个儿子,早忙着把酒菜端上。小姐问起香汛期中,酒客怎如此稀少?张氏父子又把前事说了一遍。少女闻言,秀眉微微往上一扬,带着怒意问道:“是赵奎么?”刚说一句,侧顾元礽在旁,便不再往下说,玉手微挥,张氏父子退去。
  元礽见那少女穿着一身青罗衣,腰系锦绦,脚底六寸圆肤,穿着一双淡青色罗鞋,白袜如霜,并未缠足,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长身玉立,容光照人,宛如奇花初胎,朝霞和雪,令人不可逼视。尤其是英姿飒爽,举止大方,不作世俗儿女之态,身手偏又那么轻灵,暗忖:“山野之中,怎会有这等美秀英武的少女?”心中奇怪,不由多看了一眼,发现少女也在看他,目光恰好相对。
  少女落落大方,任作平视,还不怎样。元礽素日端谨,自从老亲见背,戚族凋零,孤身一人,从未与妇女晤见。又见少女星眸炯炯,黑白分明,澄波欲活,美秀之中另具一种威棱,不禁脸上一红,心头怦怦跳动,不敢再看,装着看花,把头偏向一边。无如而人情影深印脑中,怎么也去它不掉,忍不住又低头偷看。见那双秀足又薄又瘦,稳贴地上,所着罗袜,雪也似白,不染纤尘,毫无一丝皱痕,想见踁附丰妍、底平趾敛、玉软香温之妙,忍不住目光微起,又看出少女腰如约素,容光艳绝。
  元礽越看越爱,方自暗中赞美称绝,忽想起幼读诗书,颇知礼义,如何见色心迷,竟越常轨?深悔不应如此轻薄,忙即正襟危坐,不再偷觑。无如乍见天人,心神已为所摄,相隔又近,心中虽想不看,目光仍不时往对方扫去。未了毅然起立,走向花林之外。本意观看江景,排遣逻思,等少女走后,吃饱再去投宿,免向庙中再吃素斋,哪知思潮起伏,竟难自制。待了一会,隐闻身后少女微笑之声,随听说道:“这两只风鸡我懒得带走,你再装一罐油笋,明早交人带往铁山峡杜家,与我家送去。酒钱在此,我走了。”随听张老头父子赶送称谢,话只说了一半,似被少女止住,没有说完,忍不住回头一看,人已不见。有心走到坡旁去看,觉着不应如此,又速退回来,回到座上,要了些饭食。几次想问少女的家世,也是欲言又止,始终不好意思开口。
  吃完已近黄昏,江上斜阳,照得水面上闪动起亿万金鳞,春风拂拂,晚烟欲浮,落日回光,照得四外桃花灿若云霞,分外繁艳。左邻酒客已在少女到前走去,遥望坡那边山径,香客游人也早走向回路,只玉虚观前零零落落有几条人影出没。刚刚会账,待往观中投宿,忽听张老头笑道:“天已不早了,相公回家尚有六七十里山路,明日正是香会未两天最热闹的日子,如不嫌弃,就请住在我家,看完再回,索性多玩一天,不也好么?”
  元礽先听少女行时提起铁山峡杜家,早就心动,想要询问,闻言暗付:“这里投宿,只比道观清静,风景又好,哪里睡不是一样?姓秦少女甚是奇怪,又与杜家交往,黑孩儿也相识,此女颇似师父所说侠女异人,住在这里正好探询她的底细。”立即谢诺。张家只父子二人,竹屋数间,面山临水,甚是清洁。因时尚早,又是中旬月夜,看完住处,仍回原座。主客二人同坐花下,烟茶闲谈。山民诚朴,张氏父子知元礽好人,更是殷勤。
  元礽先问起黑孩儿。张老头闻言,惊问:“相公读书人,我又从未听他说过,你二位怎会相识?”元礽不便详言,只说酒肆相识,一见如故,定欲来访,因事延误,以及山行迷路等情,问老头:“可知他的踪迹?”老头略微沉吟,答道:“这位小爷乃是这里福星,专一行侠仗义,济困扶危。便今天赵家这伙人如与相遇,弄巧就须吃他苦头。他的朋友只三两人,都是好大本领。你说那铁山峡杜家官人,便有极好武功。他平日最恨酸秀才,相公这样文雅竟会相交,实在奇怪。”
  元礽随问:“我明早到杜家寻他,那两只鸡可要我给你带去?”老头忙摇手道:“这个却使不得。一则不敢劳动,再则相公和黑小爷虽是朋友,去的又是杜家,比别人不同。但是方才那位小姐,人是好极,但她脾气古怪,不喜生人,一个不巧,连我父子也必怪罪,承当不起。”元礽终是脸嫩,听出老头父子对秦女甚是敬畏,情知有因,决计明早如寻黑孩儿不见,便往杜家打听,只能遇着黑孩儿,或与主人相见,必可问出几分底细,闻言脸上一红,便不再往下问。
  主客三人谈了一阵,元礽又把入山道路打听明白,见明月方升,清光如昼,意欲游山玩月,好在太平之世民风淳厚,不畏盗贼,便和张老头说好,令其自睡,不要等候,少时自行归卧。又付了一两银子做房饭钱,随往前坡走下。本意想往玉虚宫后山顶日月泉旁望月,往马鞍山绕上一圈,再行踏月归卧,因明后日香会终场,一般香客多在庙中寄宿,玉虚宫观恰建在山顶之上,又当月明花开之后,游人甚多,观中正做着法事,锣鼓经鱼之声远近相闻,合成一片繁音。一班各州府县赶会的富绅大贾,更把酒筵设在山顶,对月赏花,丝竹交奏,鼓乐喧天,有的并还带有眷属子女,或是俊童美妓,到处笑语喧哗,笙歌细细,银灯盏盏,灿若繁星,情景热闹已极。玉虚宫一带更甚,不特丝管缤纷,高唱入云,更有纨挎恶少,携挟妓密室开筵,好好一座三清道观,如此一来,竟变作了酒肉声色征逐之场所了。
  元礽虽然生自富家,紊性不耐烦嚣,还未走到山前,一见这等景象便即避去。见道边小溪清浅,流水一湾,山泉由上流蜿蜒而来,势甚迅急,溪中山石交错,水石相撞,激溅起一团团一片片的霜纨雾毅,映着月光,宛如一条银蛇飞驰穿行于烟云之中。两岸桃花甚多,花光浮泛,灿若云霞。因这地方以前不曾到过,风景如此清丽,只嫌锣鼓笙歌与猜拳行令之声,犹自崖后远远传来,泉响松涛为其所混,反正无事,闲游步月,只要景物幽胜,往哪里去都是一样,便沿溪往前走去。信步所之,顿忘远近,路转峰回,不觉走人一条山谷之中。桃林已断,溪流未尽,意欲寻到源头才罢,一时乘兴又走了一阵。先见水流越急,泉声汤汤,松竹摇风,相与交汇,若协宫商,自成幽籁,以为发源之地定是一条大瀑布,入山既深,景必更奇。等到寻到地头一看,发源所在乃是一座极寻常的山岩,山脚下有一暗洞,宽约丈许,只有一尺来高露出在外,泉水便由此出,上面满生荆棘蔓草,无可留连。正待转身回走,忽听刀剑相触之声由隔溪一片树林中传来,心疑有人在此练武,顿触夙好,连忙纵身过溪,悄悄赶去,那声音竟发自林外。
  元礽猛想起师父行时所说江湖上人的行径,忙即止步,掩在一株大树后面往外一看,不禁心又怦怦乱跳。原来林外乃是两个女子在一片桃林前面比剑,内中一个正是黄昏前在江边酒肆所遇青衣少女,另一女子却生得身材精瘦,又黑又丑,穿着一身黑色短装。一俊一丑,各持着一口宝剑,正杀得难解难分。
  那地方一面是大片桃花,花开正繁,一面便是元礽藏身的松林,前面一条浅溪,对岸花竹萧森,环拥着一所竹篱茅舍,遥山凝黛,近岭萦青,境已幽绝,二女斗处,四面花林环绕,尽是桃杏之类春花,落红成阵,软草如茵,只有亩许大小方圆空地,正面又是一座七八丈高危岩,危岩上面奇石错列,玲珑秀拔,满布苍苔,更有各种野花丛生其间。青衣少女人既美艳,再被这些美妙环景一陪衬,月下美人本极好看,何况美丑相对,武功又好,只见俏生生两条人影,舞起两道寒光,在月亮地里兔起鹘落,往来击刺,剑影纵横,纵跃如飞,端的捷比猿猱,轻同飞鸟。到了后来,剑光越舞越急,二女已化作两团寒光闪闪的白影,在场中滚来滚去,两剑相触,净净之声密如贯珠,也分不出是人是剑。
  元礽见二女旗鼓相当,越杀越勇,好似强敌相遇,各以全力拼斗神气,心恐青衣少女为敌所伤,有心相助。无奈师父七字心法虽已悟出许多妙用,但是久等师父不回,无人指点分合变化,所有招式均由自己平日用心体会发明,从未与人交手,不知能用与否。手中没有兵器,又看出二女武功甚高,所用宝剑寒光耀月,明是两口吹毛断铁的利器,空手入白刃,稍一疏忽或者功力不如必为所伤。再者双方并未交谈,不知姓名来历,二女只管哑斗,一言未发,也不知为了何事这等恶斗?心方踌躇,猛瞥见青衣少女好似气力不加,步法有些散乱,黑女仍是越杀越勇,不禁大惊。一时情急无计,随手拾起一块石头,刚要觑便暗助一臂,忽听隔溪茅舍中有一老妇口音喊了两句,声甚低微,又当出神之际,没有听清说些什么。同时,少女已被黑女逼向桃花林前,现出手忙脚乱之状,一着急,不由失口惊噫了一声,正待纵身出援。
  说时迟,那时快!二女先前两剑相触,发出来的繁音又密又匀,响声俱都不大。就在元礽握石骇望,危机瞬息的当儿,忽听地琅琅一声龙吟,夹着一片喀嚓之声,由花林前面飞起一条人影,一道寒光,往离地丈许的危岩突石上箭一般射去,二女人影由合而分,连忙止步。定睛一看,适才与黑女斗剑的那一青衣少女,已轻盈盈落在正面危岩石上,倩影娉婷,满脸笑容,仗剑而立。元礽在月光底下看去,越觉风神绝代,清丽如仙。黑女却立在花林前面,手指上面说笑。树上桃花被少女剑锋扫折了好几枝,随人带起的好些残花碎瓣正在飞舞下落,映月生辉,甚是好看。
  只听黑女说道:“这越女剑法,还是二姊比我较高,明知你要用那三剑败猿公的险招,一任用心力防备,仍被你于败中取胜,占了上风。幸而是我,如换一个功力稍差的人,还有活命么?你还不下来,站在崖上作甚?”少女半嗔半笑地说道:“你少说这些过场话,我方才差点没被你逼得喘不过气来,虽然略占上风,恐还是王老伯母怕我们斗得太急,又都好胜,万一受伤,出声拦阻,承让一招吧?你逼得我那等手忙脚乱,如被外人看去,才笑话呢。”黑女把两只炯炯生光的怪眼一瞪,答道:“我这地方一向不许野男子走进,松林以内我不管,来人只一出松林,我不给他带点记号回去才怪。”
  元礽听了这一篇话,才知二女原是比着玩的,方幸没有冒失走出,否则闹得两头不讨好,碰巧还要丢人,岂不冤枉?越看少女越爱,心想此女如此美貌,又具有这好武功,直似神仙中人,只惜素昧平生,无法交谈亲近,也不知黑孩儿是否与之相识。又想到自己年逾二十尚未定亲,父母叔伯生前属望甚殷,临终遗命早日娶妻生子,接续徐氏香烟。不料家业凋零,人情势利,无人做媒,平日勤干练武,也无心及此,想不到深山荒僻之地竟有这等国色。想到这里,由不得脸上发热。正涉逻思,忽听黑女未几句话,厌恶男子的口气甚是强横,少年心性,方自有气。既而一想,对方两个少女在此比剑为戏,本与自己无关,此时既已看出对方不是真斗,如何还要逗留?深更半夜偷看人家妇女,本来于理不合,只一出面,必被黑女问住,无词可答,再被少女误会轻薄,同起夹攻,就打得过也失体面,何况手无寸铁,深夜空山,男女之嫌也须回避。再者二女如此高强,败的一面定占多数,此时不但不能出去,便被发现,也遭疑忌,结局有口难分,倒成了仇敌,岂不冤枉?心念一转,便把手中石块放下,轻悄悄缩退回去。退时,闻得少女笑道:“三妹怎的火大?只要品性端正,分什男女?也许人家无心走来,莫非你也杀他?”
  元礽闻言,心又一动,刚刚停步,仍觉还是走好。跟着又听隔溪老妇唤人与二女相继应答之声,由林隙中偏头回望,两条人影正往溪对面飞纵过去,一闪不见,自幸掩藏得好,林中昏黑,未被发现,估量时已不早,匆匆出林,纵过那条浅溪方始心定。本想快点赶回,无如美人倩影深印脑中,暗忖:“似此天人,也不敢作什非分之想,但求对面晤言,能作一次清谈,见得一面也好。”一路盘算,思潮起伏,不觉脚步走慢,一不留神,又和日里一样把路走错,岔往玉虚宫山后野地。等到发现,将要觅路回走,因闻前面唱经之声远远传来,仔细一看,玉虚宫庙墙已然在望。因玉虚宫相隔江边酒肆不远,便不再走回路,意欲由宫侧一条谷径绕往江边。哪知山路曲折,看去甚近,走起来路并不少,走了一半,方始看出那地方乃是以前由山顶下望的柳家坟地,相隔江边还有七八里,走了不少冤枉路。
  心正好笑,忽见前面转角处,有几条人影飞驰而过,去的竟是柳家坟场,身法甚快,一望而知是些会武的人。那坟在左前面,这一伙人由右边岩脚朝前斜驰,并未发现自己,看神气好似有什急事,这等深山半夜,结伴奔驰,必非无故,一时好奇,便随后掩将过去。当地便是柳善人的祖坟,柳氏累代绅富,虽和徐家一样,族了不旺,但极富有,当初为信堪舆之言,坟在山坡上面,占地甚广,但是坟丁祭田全在山下,相隔颇远。坟头甚多,四外围着一圈石墙,正门已先开放。内里翠柏森森,树均高大。当中一座大坟,前面列两个石翁仲。这时那伙人均着短装,看去不似善类,未免关心,疑是偷盗坟树的坏人,决计查看仔细,借着翁仲掩身,往外一看,好生奇怪。原来当中坟台前空地上面聚着一伙人,都是短衣壮汉,一个个横眉竖目,神态强横,各就坟前石条长凳坐定,正在纷纷议论。去年雪天沽饮,在酒肆中所见两个北方人也在其内。
  众人都在叫嚣,惟独额有刀瘢的瘦汉独带愁容,忽然说道:“我看今晚形势又和上次一样,不是什好兆头。去年我和二弟来看望赵四弟,途中大雪,在一个小酒店里遇到一个穿黑衣的小贼。大雪寒天,穿着一身黑短衣裤,又是一双新鞋,由雪中走来,没有玷污。我当时心就动了一下,一则心内有事,忙着赶路。二则来时老头子再三嘱咐,江南路上,自从黑摩勒隐居秦岭以后,刚刚事情顺手。不满三年,新近听说浙东一带又出了几个小狗男女,年纪虽轻,手底却辣,专一和我们江湖朋友作对。主人弟兄虽是大家官宦,最好当心,不要多生枝节,只待主人把事办完,立时回转、不愿多事。那小黑贼年纪又轻,除不怕冷,衣履干净,说话稍微可疑而外,别无奇处,只当酒肆紧邻小孩,吃酒御寒,匆匆吃完上路,一时疏忽,没有顾得细心查考,谁知阴沟里翻船,竟走了眼。我还算好,不过丢了一包银子,杨二弟差一点没有吃了大亏。小贼始终没有再见。先还拿不定是否小贼作对,直到上月才听人说起小贼厉害,端的神出鬼没,本领高强。赵四弟也曾命人查访,打算设计擒到,送官究办,或是就地除害,偏会寻他不到。明听传言,小贼常在本山出现,问起山民,却无一人知道。如说小贼预告嘱咐,众人的口怎会被他买得那严?无论好说歹说,只一提他,全都一问三不知,你说多怪?昨天又有人从台州来,说在天台山见到小贼,他一个人把罗氏三雄连同几位朋友打得落花流水,据说本领之高直未见过。我虽未与对面交手,如今回想去年遇见小贼的经过情形,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小贼如要出头作梗,帮助我们对头,吴、石二位英雄不在此时赶到,恐怕还不好办呢。”
  内一紫面壮汉意似不服,答道:“崔兄近来也太软弱了。休说小贼只是传闻,谁可不曾见过,去年你和张兄途中失窃固然奇怪,但是江湖扒手专练就这一功,连偷带骗,诡计多端,多高本领的人遇上也难免不上他当。果真如你所言,又是有心作对,你们二位还有命么?你所遇的许是白钱道中高手,一不留神被他偷去。老魏最是胆小,素常说话夸大,专长他人志气。我就不听这一套,非见真章不可。倒是小贼杜良,手底实在不软。自来好汉打不过人多,何况赵四兄早有准备,已然约好官人,好便罢,不好便和他动势力,说他是个山贼。官私两面一齐来,怎么也把去年那场仇恨报了。你这样多虑作什?”
  瘦汉冷笑道:“韩老弟,你也大把事看易了。如说各凭本领来分高下,胜败都说得过。自来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今年败了还有明年,只要三寸气在,终有报仇之日。如说经官动府,丢人还在其次,那些官差捕快都是酒囊饭袋,除了欺压良民,能是人家对手么?再者杜家也是金华大家,只小贼一人隐居铁山峡,照样朝中有人,怎能当他山贼?真是要动势力的话,人家朝中一样有人,也并非一定不行。我不过因赵四兄是当地官绅,有家有业,不比我们江湖朋友远在北方,多大乱子可一走了事,又见他哥哥明是中了人家内家重手,当时谁也不曾看出,直到隔了一月才无疾而终,连官司都没法打。我们蒙他弟兄厚待,想起真是惭愧。敌人如此厉害,万一仇报不成,再要饶上一位,怎么问心得过?他又好胜,报仇心切,我才设词劝他不要出面,你当是真的么?”
  二人正争论间,元礽听出这一伙竟是江湖匪徒,赵奎约来的党羽,所说对头杜良,正住铁山峡,许就是黑孩儿的朋友。方想少时匪徒如若倚势行凶,如何应付,遥望坟墙外,顺着谷径跑来三人,身法比先见匪徒要快得多,恰巧石人后面有一数抱粗的大树,树下还有一堆镇压风水的山石,似石笋一般林立地上,足可藏身,难得匪徒背向自己,又正望见新来三人,纷纷立起向前指说,立时乘机掩了过去。身刚藏好,新来三人已由外面越墙而过。众匪徒同声欢呼,迎了上去。
  元礽见当头一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阔口狮鼻,站在地上,比常人高出一个多头,左手拿着三个铁核桃,不住转动,貌相甚是威武;第二人却生得瘦小枯干,一双三角怪眼滴溜乱转,隐蕴凶光。第三个是缺了左耳的矮胖和尚。这三人全是长衣,神情气派也与先来匪徒不同,才一到达,便吃众人迎向石凳上坐定,纷纷上前礼拜。
  瘦汉首先说道:“我先以为吴、石二位寨主今夜未必能够赶到,不料罗汉爷也一齐同来,这还有什说的?”为首大汉便问:“主人今在何处?”旁一匪徒答道:“主人现在玉虚宫恭候,不料二位寨主与罗汉爷竟来此地,可要唤去?”大汉答道:“无须,主人不来倒好。你们与敌人约在何时相见,可有什么动静?匪徒答道:“原定今夜子时后在此相见,前日曾由杨兄前往投帖,并未遇见本人。刚到铁山峡口,便遇见一个黑衣女子,说是到时准来赴约。决不有误,甚是狂傲讨厌。因是女流,没有理她。我们来时,天刚子初,等了这大一会,并无人来,不知何故?”
  与大汉同来的矮子接口道:“哪有此事?客人早已光降了。”众匪徒齐说:“我们来时,四面俱都看过,一直不曾离开,如有人来,怎会不见?也许二位寨主威名远震,不敢前来,日后再借口不曾亲自接帖,不知此事,故未赴约,否则天已丑正,早该来了。”说时,矮子一双怪眼正在四下张望,闻言答道:“你们也大小看人了,快些住口,没的教杜朋友笑话。”随即起立,朝着元礽这面冷笑道:“在下鬼猴王飞刀吴广,为了舍弟前年徐州道上承杜朋友赐了他一支手箭,意欲奉还。特地同了河南汝南府七里庄虎头太岁石镇方、铁罗汉法空,不远千里来此领教,就便奉还那三支手箭。杜朋友既早光降,为何隐藏一旁,莫非不屑赐教么?”
  元礽见他面向自己发话,知被看破,误当敌人,方自吃惊。忽听正面坟堆后大树上面有人冷笑道:“无知鼠贼,装模作样,活见鬼呢!”众匪徒闻声,当时一阵大乱。那自称飞刀吴广的矮瘦子,乃青、徐道上有名的飞贼巨盗,久经大敌,见多识广,人更精细狡诈,一进门便看出敌人在地上留有记号,本就疑心树石后面藏得有人。加上元礽无甚经历,三贼到时,因先立处地上乱石碍足,不便外望,想换一处地方,往侧移动,虽然声音极微,仍被吴广听去,越发认定敌人藏在石后。及听正面有人笑骂,一面喝止众人,不令哗乱,一面褫脱长衣,正待发话,一照面便将暗藏手腕的暗器发将出去,给敌人一个下马威。刚转过身,口还未开,不料侧面树石后突又飞起一条白影,落到地上,现出一个背插双剑的白衣少年。这一来,才知两面俱有敌人潜伏,休说一班匪徒,连那久经大敌的吴广也被闹了一个张皇却顾。
  元礽先听树上有人发话,把群贼目光引开,方自暗幸,猛觉急风飒然,由头上飞过一条白影,己落当场。仔细一看,见那少年生得猿背莺肩,貌相甚是英俊,一落地便朝吴、石二人微笑说道:“杜某适才因有远客来访,想起来帖只说今晚子时以后,并未限定时刻,为此晚来了一步。刚刚走到墙外,便听有人指名相唤。惟恐张冠李戴,无故侵犯他人,只得越墙而入。先只当是赵家狗子约来帮场的鼠辈,不料竟是前年徐州云龙山所遇粉面人的令兄。当初我与令弟吴泰本有约会,言明三年之内,他不寻我,我必前往寻他。彼时令弟虽然受伤倒地,倒也光棍,行时说他如非被我竹手箭打中要穴,绝不至于重伤惨败。弟兄二人在青、徐路上纵横多年,从未吃过人亏,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执意要将那支竹手箭带去,留作他年凭信。不知今夜令弟也同来了么?”
  那少年便是杜良,人既生得英武,说话声如洪钟,独立当场,威风凛凛。众匪徒先就被他震住,及听对方词色强做,并本按照江湖上的过节,见时手都未抬,直未把人放在眼里,俱都忿怒。又想对方多大本领也只一人,气焰重张,本想喝骂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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