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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急,你先开门我自己进去,你慢慢收拾好再下来。”
  “好,那您先进来坐会儿。”
  院门开了,多喜装作观风望景,看看小池塘里的锦鲤,闻闻院子里的桂花,磨够十分钟推开房门,客厅里静悄悄的,美帆还没下楼。
  新娘子化妆才需要这么久吧,长此以往,没耐心的男人是容易烦躁。
  多喜感叹着环视屋内。赛亮家住宅面积不到景怡家的三分之一,装修也很豪华,美帆是艺术工作者,凡事精雕细琢,赛亮又特别好面子,家里的家具陈设华丽而有格调,据说沙发也是二十几万一套的进口货。
  虽说是亲生儿子的家,多喜也没比在景怡家自在多少,感觉仍是客人一般,不敢随处走动,不敢随便摸碰,免得弄坏东西会惹儿媳妇不高兴。
  他像浑身脏污的民工乘地铁那样,小心翼翼坐着,唯有目光是自由的,扫视视野内的物品,默默估算它们的价格,越看越揪心。
  买这么贵的东西钱怎么够花呢?怎么能不焦虑,怎么不变成工作狂呢?
  又过去十分钟,美帆匆匆下楼,长发高高盘起,脸面看似素净,泛着一层莹润的光泽,身穿杏色丝绸连衣裙,想是为了表现出休闲的居家感,肩上披了条花色淡雅的细羊绒披肩,多喜对比她以往亮相的装扮,知道这已经是很简约的修饰了。
  “爸,您坐头一班地铁来的?”
  她亭亭玉立站在几步外,双手自然扣在身前,笑容欢悦,恰似戏剧海报无可挑剔。
  多喜估计80%是演技,二儿媳好清静,不喜迎来送往,公公突然造访会压迫她敏感的神经。
  他的态度也像接触宾客般客气,微笑道:“昨晚我在千金家过的夜,小亮上班去了?”
  “他昨晚去事务所了,还没回来。”
  “怎么又加班了?”
  “……我也不知道,他硬要去的……”
  美帆似乎在隐瞒什么,马上岔话:“爸,我给您泡茶。”
  多喜猜小两口又闹矛盾了,要想探明究竟,得先拿别的话题套路一下,等美帆端着茶水点心回来,不着痕迹地问:“上次小亮说要换车,后来怎么样了?”
  上个月多喜接到赛亮短信,问他借20万。赛亮一般不会主动向父亲求助,那次是急等着钱买车,多喜盖新房后手里只剩最后三十万存款,全在银行存了定期,提前支取会损失利息,让他再等两个月。赛亮只想短时间周转,再等十来天他手边也有钱了,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也不知道他换没换车。
  美帆说:“他想干的事哪有放弃的,买了辆奔驰G500,车行说要从欧洲那边调货,月底才能送到。”
  “多少钱?”
  “裸车售价156万。”
  多喜像一屁股坐在火炉上,险些跳起来。赛亮原先那部揽胜运动是前年买的,也花了90多万,这才开了两年不到,又花更高的价买辆新的,不是十足的浪费么?
  美帆很认同他的批评,听话时不住点头。
  “可不是吗,爸,我也是这么劝他的,可他说他们事务所那些大律师都开着上百万的豪车,他不跟上档次会被客户看不起。”
  “还有这种事?”
  “说起来也很无奈啊,爸,您不知道,他们这个行业比演员还爱以貌取人。客户普遍把有没有钱当做估量律师能力的标准,看你开好车,穿名牌衣服就觉得你能力很强,谈业务也不会跟你讲价。赛亮说他自从开上七八十万的车,他的朋友就不好意思给他介绍小案子了。有一次遇上一位新客户,是个集团的董事长,谈完业务亲自送他去停车场,就想看一看他开什么样的车。”
  “这不是舍本逐末吗?那要是草包开好车穿名牌也能伪装成好律师了?”
  “也不能这么说,没有真材实料只能做一锤子买卖,但在接待新客户时包装确实挺重要。谁让我们这个社会高度物质化了呢,看人下菜已经成了社会大众的价值取向,有句名言叫‘没有人有义务透过你朴实的外表去发现你卓越的能力和高尚的品格’,所以我虽然不赞同赛亮的观点,也不好阻拦他,毕竟关系到他的事业嘛。”
  多喜表情不如美帆苦恼,肚子里的苦水却比她多多了,随之联想到贵和、珍珠说过的话,这个功利的社会如同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吞噬着他的孩子们,真不晓得世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世上有钱人太多了,比是比不过来的,这次换了150万的车,难道下次要换成200万的?”
  “他说要想争取到上千万的年收入,就得开豪车住豪宅。爸,他工作上的事我都不插嘴了,可他如今还想把这种观念强加到我身上,真让人头痛啊。”
  美帆找到诉苦的机会,主动交代了多喜希望知道的情报,昨晚她和赛亮去参加一位大客户的生日派对,正巧与会的好几位阔太太是她以前的戏迷,见到偶像欢喜兴奋,围着她叽叽喳喳说笑。
  美帆礼仪上佳,待人友善,与之愉快交流,应要求将赛亮介绍给她们,满以为能借机帮丈夫拉一些业务,谁知回去的路上赛亮情绪阴暗,一张脸似生铁浇筑的,蚊子碰上去也会撞死。
  她不明所以,几番搭讪无果也恼了,质问他的无名火从何而来。逼迫数次,赛亮开口埋怨:“你平时没事时打扮得花枝招展,今天正该打扮,为什么反倒把自己搞得小家子气?”
  昨晚美帆穿着订制的旗袍和高跟鞋,拿着苏州刺绣工坊淘来的绣花坤包,明明很靓丽优雅,赛亮却横看竖看不顺眼。
  “你有那么多名牌衣服、皮鞋和包,穿什么不好,非穿这种看起来像地摊货的玩意!”
  “地摊货?你见过这么精美的地摊货?我这件旗袍,这双鞋,这个包都是名家定制的,一点不比那些所谓的大牌逊色!”
  “扯淡,真是高级定制为什么那些太太们都不知道?”
  “那是她们孤陋寡闻,帮我做旗袍的师傅以前一直在洛杉矶生活,专为海外华人订做旗袍,晚年才到上海定居,一般不接活儿,是我姨妈介绍才答应帮我做的。我的包也是,那家刺绣店是苏州的百年老店,这个蝶恋花的坤包是店主母亲绣的,不仅美观还有极高的收藏价值,知道我是杨美帆才折价卖给我。就算把刚才那些太太们手里的爱马仕普拉达凑在一块儿跟我换,我也不答应!”
  美帆委屈极了,不知不觉地丈夫竟变得这么庸俗了,眼里只盯着没有灵魂的LOGO,用无知贬低她高雅的审美。况且就算她当真打扮得廉价低端,就不配进入那个富丽堂皇的会场了吗?抛开衣饰,她的美貌、气质、谈吐、才华也足以傲视那伙庸脂俗粉,像鸡群里的仙鹤,气定神闲,根本不需要靠华丽的装饰品标榜价值。
  她双手紧握,脸已煞白了,赛亮还不依不饶补刀。
  “我给你买了好几套翡翠和钻石首饰,你干嘛戴这副珍珠耳环?看起来像塑料珠子,别说也是订做的。”
  “这是真正的咸水珍珠,是圆圆亲手做的,我觉得跟这件旗袍很配,怎么,不能戴吗?”
  圆圆是美帆的表侄女,一位年轻的珠宝设计师,她看过美帆的新旗袍,特意做了这对小巧精致的耳环送她。美帆只接受这种和谐雅致的搭配,看戴着喧宾夺主笨重珠宝的贵妇们都像臃肿的圣诞树。
  可丈夫居然认为圣诞树比她美。
  “光着膀子也不戴个手镯。”
  “我不喜欢手镯,戴着像手铐,戴这根细链子足够了。”
  “我给你买过一条祖母绿的金手链。”
  “你是色盲吗?那跟我今天的服色完全不搭调。”
  “项链也不戴。”
  “旗袍前襟的花纹已经很饱满了,戴项链会破坏美感。”
  “那戒指又是怎么回事?说了多少次别戴这个破烂货,为什么不听!”
  赛亮的声音粗厉起来,在美帆柔软的心口狠狠划了一刀。她低头看看右手无名指,指根上那细巧的白金指环原本那么可爱,此刻却像针尖刺痛她的眼睛。
  “我为什么喜欢戴它,你怎么能问出这种话,这是你送我的定情戒指,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忘记驾驶安全,冲动地将手伸到赛亮跟前提醒他,悲伤的潮水涌出心底。她终于明白丈夫的意思了,他在责怪她不如那些阔太太,扫了他的颜面。
  她从未像周围人说的那样为嫁给一个平民子弟而羞耻,没想到丈夫现在因为她没打扮成暴发户感到丢脸,还称他们的定情信物为破烂货。
  赛亮大概发觉自己太过分,稍微拿出一点比金子还稀有的耐性来解释:“那些人都知道你是杨美帆,看到当年的大明星嫁人以后衣着打扮变得穷酸,他们会以为是我让你落魄的。”
  美帆睁大双眼,眼眶几乎关不住泪水。
  “穷酸?落魄?赛亮,你恐怕还没资格这样评价我!我管那些人怎么想,他们跟我的生活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为什么总是把别人的眼光摆在第一位,却丝毫不顾我的感受,幸不幸福是我们倆说了算的,而不是靠别人的认知来决定!”
  她心理和感官都很脆弱,一激动就出现晕车反应,胃部翻腾欲呕,急忙解开安全带,赛亮刚一停车她打开车门冲到最近的垃圾桶边,对着从车上拿来的塑料袋猛吐。晚饭没吃什么,只吐出一些浑浊的黄水,赛亮跟来递给她漱口的矿泉水,可能很久没见她呕吐过,信口猜疑:“你是不是怀孕了?”
  美帆惊怪地瞪他,没好气道:“我上周才来过例假。”
  夫妻间的房事是更久远之前的事了,赛亮判断错误,偏要多一句嘴。
  “我就知道不会有这种好事。”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
  情绪的杯子溢出来了,美帆赌气要走,被赛亮抓住手臂,一般这种情形做老公的多少会赔个笑脸说两句软话,这男人坚持做异类,反应冷酷恼人。
  “大晚上的你想被人抢吗?开车回去吧,我去公司过夜。”
  说完双手插进裤兜,脚下生风地走远了。
  “最近一吵架他就丢下我去公司,跟躲仇人似的,开始我还耐心跟他说理,但他一点包容心都没有,连敷衍都懒得做,我已经被他伤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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