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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是想自己创业,做个小买卖什么的,我给你本钱,还能帮你找门路。我就想让你扬眉吐气,让他们不敢小瞧你,这样你在家才说得上话。再说直白点儿,往后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赛家能不能安定团结就全靠你了。”
  公公对她掏心掏肺,俨然临终托孤的意味,推心置腹的托付瓦解了佳音的厚铠,再也织不出掩盖真情的谎言。
  “爸,您对我太好了,这些年像待亲女儿一样爱护我。”
  看她流泪,多喜也很感动,忙说:“你父母离得远,不能照顾你,我不对你好点也不好跟他们交代啊。”
  “不,您不知道。我爸妈一点不在乎我。”
  佳音抬起头,两道泪瀑飞流直下,紧锁的心门张开缝隙,长满霉灰的阴暗心事接触到了外界的新鲜空气,产生剧烈的化学效应,她的隐忍被迅速腐蚀,人类原始的倾诉欲占据上峰。
  “有的事我一直没敢跟人说,我是被我父母抛弃的。”
  她开始像个电力十足的话匣子,向多喜陈述童年寄人篱下的凄凉遭遇,那些景象历历在目,仍旧能带来身临其境的痛苦,讲到将她推向孤苦境地的父母时,她已泣不成声。
  “我长这么大,我爸没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对我都不如对他养的猫啊狗啊的亲热,我妈也是,平时从不关心我,只在有需要时才想起来。我就像一件工具,被用来讨好她的丈夫和儿子们。她总说我的命是她给的,长大后就该报答她,自己有十块钱,起码得给她九块,否则就是不孝。
  小时候他们没给过我一分钱的生活费,为这个我两个舅舅老说我家占了外公外婆的便宜,外公去世分遗产,我妈得到的最少,她也因此怨恨我,说我吃掉了本该属于她的财产。
  我上学的学费都是外公外婆出的,毕业后一参加工作,我妈就来找我要钱,我省吃俭用,工作第一年的工资几乎都给了她,那年春节,我拿出最后五百块钱,想给家里人买些礼物带回去,打电话问我妈想要什么。您猜她怎么说?她让我把钱转给她,过年就不用回家了,免得浪费车费。我只好跟往年一样继续留在外婆家过年,舅舅家的人都嘲笑我,说我怎么跟流浪儿似的,有家不回,非赖在别人家。
  您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难过,我三岁被外婆接到申州,直到工作这中间十几年都没跟父母过过一个春节,他们嫌麻烦怕花钱,不肯接我回去。
  工作以前我只回过三次家,每次都是搭跑运输的邻居大叔家的顺风车,第一次搭车时我才七岁,到了县城还没人来接我,我边走边问走了二十几里山路才到家,天都黑了,还下着大雪,几乎看不清路。到家时,我又冷又饿,我妈嫌麻烦,用开水泡了碗饭打发我。第二天我找不到我的毛衣和围巾,原来我二哥觉得好看,我妈就拿去给他穿戴,我说我冷,她就骂我说小孩子身上自带三把火,只有懒鬼才怕冷。
  我在家呆了一星期,每天帮她洗菜洗衣,手上长满冻疮,最后全化脓了,等回到申州外婆才带我去诊所上药。她打电话埋怨我妈,说她不该那样狠狠使唤小孩子,我妈却说我太娇气,在城里住了几年就当自己是大小姐了……”
  她紧握双拳,双手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心灵的疤痕却只会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增生,她长年无视它们,自以为痛苦已经消失,谁知脓血只是被厚厚的绷带包住了,一见风照样疼得难以忍受。
  多喜惊讶、愤怒、怜惜,忿忿道:“你父母怎么这样对孩子。”
  他也有女儿,尽管千金懒惰任性不懂事,毛病一大堆,仍是他的心肝宝贝,假如她能有佳音一半优秀,他睡着都会笑醒,真搞不懂亲家夫妇怎么这么不惜福。
  这点佳音想过无数遍,怪只怪她是女儿身。
  “他们根本没把我当成他们的孩子,我结婚以后我妈只找我要钱办事,从没关心过我的生活,在她心里儿子才是亲生的,我受够她的自私无情了,所以后来开始逃避拒绝她。上次她说让我侄子来家里借住,我不答应,她就逼我每月出两千块当做侄子的租房补贴,她明明知道我们家不富裕,还有两个孩子,全靠珍珠他爸挣钱,怎么好意思让女婿帮她养孙子呢?”
  多喜这才明白她为何不常与娘家来往,那天又为何拒绝亲家母的要求,共同生活十几年,他怎么就没能早点体察到儿媳妇的苦楚呢?
  “你有这么多委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这些事老大知道吗?”
  “我不敢说,怕你们瞧不起我,更怕你们知道我爸妈的真面目,以为我也是那种人。”
  多喜想起自家时常挂在嘴边的“买猪看圈”的说辞,自悔想法片面,沙漠里也能长出牡丹,而开在沙漠里的牡丹又是多么的顽强可贵。
  “你真是受了太多苦了,都说天下没有不爱儿女的父母,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人渣做了父母也还是人渣,只会祸害子女。你现在结婚了,不再受他们控制,自己不愿意就别跟他们来往。这里才是你的家,家里人都会对你好的。”
  如果佳音真是他的女儿,他会伸手拥抱她,抚慰她受伤的心,公公和儿媳之间毕竟有禁忌,只能发乎情止乎礼。
  佳音却主动握住他的手,跪在他膝前。
  “爸,结婚前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父爱母爱,嫁给秀明以后,您像父亲一样关心爱护我,在我心目中您就是我的亲爹,您一定要好好治病,让我有机会多孝顺您。”
  她洒泪哭求,真心祈祷神佛保佑公公,别让病魔拆散他们这个幸福的家。
  晨时雨住,世界宛如剥了皮的葡萄清新湿润,天微微亮,夜色还赖着不走。
  秀明听到闹钟起床,出门见父亲衣着整齐地从卧室出来,手里提着外出用的真空茶杯。
  “爸您要去哪儿?不是说好待会儿去医院吗?”
  “我想先出去走走。”
  佳音闻声从厨房赶来,请多喜吃了早饭再去,但多喜想回来再吃,转身朝大门走。秀明不放心 拦住他说:“您等等,我换好衣服陪您去。”
  他火速回房换衣,去卫生间草草刷牙洗脸,帮父亲提着茶杯,和他一块儿出门。
  父子俩绕着小镇散步,空气很好,周围很静,梧桐树的叶子快落光了,光秃秃的枝丫栖栖遑遑戳向半空,一些红绿相间的梧桐子还挂在上面。
  此时目睹自然界的新陈代谢,秀明颇感凄恻,不觉靠近父亲。
  “爸,您还走得动吗?”
  多喜步履平稳,看不出老态,扭头打趣道:“你看我像走不动的样子吗?”
  “您走慢点,散步就该悠闲不是吗?”
  “别搞得紧张兮兮的,我还没到那一步呢。”
  “嘿嘿,我一点不紧张,您会没事的。”
  “有事也不用太难过,果子熟透了就会从树上掉下来,我已经是熟透的果子了,该看的风景都看遍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他们脚下就躺着很多昨晚被风雨摇落的梧桐子,大部分已破碎成泥,秀明更伤感了。
  “爸,您别这么说。”
  现在每分每秒对多喜来说都很宝贵,得抓紧时间对孩子们说有用的话,让他们朝前看,别因悲伤裹足不前。
  “你真想让我放心就多考虑一下今后的生活。我知道现在生意难做,特别像我们这样的小公司,生存空间可以说微乎其微了。以前不行贿送礼也能做成买卖,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找业务做工程都得搞这套,不然就寸步难行,这是社会风气不好,跟个人能力没关系。”
  一提事业秀明就羞愧,他没能振兴家业,实在有负父亲重托。
  “是我太没用了,都四十的人了还没干出点名堂来。”
  多喜知道他不得志不是因为懒惰,是不肯“随大流”,这点儿子是继承了他的风格,可如今看来死守老观念行不通了。池塘里的水污染了,吃垃圾的小龙虾能繁衍生息,爱洁净的鲟鱼却要绝种,要想存活不能不适应环境。
  “他们说要与时俱进,我不赞同那套歪门邪道,落伍了一辈子。你估计是不行了,为了生存碰到潜规则该低头就适当低头吧,但有一点,不管遇上什么难处,都必须保证工程质量。昧着良心做豆腐渣工程,靠坑害别人来填补自己的腰包,赚这样的昧心钱还不如去讨饭。”
  秀明和父亲一样认死理,也还没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很难违心地放弃原则。
  多喜听他答应得很勉强,好像改变经商方式就等于认同现实黑暗,又鼓励他:“也不用太灰心,世上好人占多数,正直的人迟早会被同样正直的人欣赏,走正道或许会很辛苦,也或许会绕弯路,但这样得来的成功才踏实。”
  秀明果然振作起来,乐呵呵说:“是,我记住了。”
  多喜笑道:“你对人真诚友善这是优点,但人心叵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也不可无,以后多留个心眼不能再轻信别人,遇事多跟珍珠妈商量,可以少上一些当。”
  “她懂什么呀。”
  “看看,就知道你小子狗眼看人低,珍珠妈可比你聪明多了,你娶这个老婆是我们家祖上积德,你千万要珍惜啊。”
  昨夜听了佳音倾诉,多喜很是心疼,因为答应了她保守秘密,只能叮嘱儿子好好待她。想想也是,这蠢儿子办不出聪明事,知道儿媳妇的隐秘后反而她添乱。
  秀明觉得父亲言过其实,当初他是抱着娶个贤妻良母,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才以低标准凑活着找了对象,经过生活检验,这确实是正确的选择,妻子是很勤劳善良,干家务也是一把好手,可终归是个平凡妇女,学历不高,见识不多,长相也一般,并不是娶了就能光耀门楣的老婆啊。
  多喜怕他捧着宝石不识货,苦口婆心教导:“你是没经历过那一步啊,当年你妈妈也是个很贤惠善良的女人,可惜嫁给我这个穷小子,没享过一天的福,为了帮我养家才会去做那么危险的工作,说起来也是我害死她的。她死后我常常后悔,怨自个儿没在她活着的时候对她好点,一个男人能娶到贤内助多不容易,你一定要吸取教训,爱惜自己的家庭。”
  秀明的母亲是在砖厂烧窑时遭遇爆炸事故身亡的,多喜结过四次婚,感情最真挚的还是这个青梅竹马的原配,可惜情深不寿,要是这位贤妻不那么早离世,他的人生想必是另一番光景,但也就没有赛亮以及后面的子女了。
  想到赛亮,他继续交代:“还有小亮的事,我是对他太偏心了,这对你们很不公平。”
  秀明暂时不想跟二弟计较了,满不在乎地说:“爸,我昨天说的是气话,您别往心里去。”
  他想歪了,父亲提这事不为责备。
  “你们生气很正常,可我有些心里话必须跟你讲明白,我偏向小亮不光是为了向你二妈恕罪,也有别的原因。小亮从小就很聪明,又有上进心,我早看出他会是你们兄弟中最有出息的,不是爸小瞧你,这点你得承认啊。”
  “是,小亮他是很会奔事业,这点我赶不上他。”
  秀明讪讪地笑,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自己飞不上天,总不能怪母亲生他的时辰不对。
  多喜又说:“我想他要是能出头,也会成为你们的助力,就像咱们国家的政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再带动其他人共同富裕,所以才尽力培养他。”
  秀明随口回绝:“爸,我会靠自己,用不着谁帮忙。”
  贫不失志,贱不失义,再说他还没贫贱到非要去抱大腿的程度。
  父亲又笑他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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