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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时我也像你这么倔,等遇上挫折才知道人在困境中有多孤苦无奈,就希望有人能拉自己一把。你也知道,我做生意失败过很多次,好几次赔得一干二净,全靠你大伯和大姑妈接济,否则我们全家只怕都饿死了,那时我就认定,能不计得失帮助自己的只有兄弟姊妹。你能够顺风顺水不求人当然最好,可你现在有两个孩子要养活,挣钱的速度赶不上花钱的,胜利眼瞅着要上大学了,如果他求上进今后可能还想出国留学,你一个人能负担得起?这些都得让小亮帮忙。”
  胜利的抚养问题是个重担,秀明感叹父亲虑事周全,玩笑道:“原来小亮是您为家里培养的经济后盾啊,您可真会深谋远虑。”
  多喜微笑:“你别跟他说这些,不然他又以为我在算计他,其实这也是为他好啊。他和美帆没有子女,年轻时没什么,老了还需要人陪伴照顾,人这一生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万一流年不利,缝上什么灾劫,也得靠人援手,那时他会明白亲情的可贵的。”
  “那倒是,不是我咒他,车开得越快越容易出事,爬得越高摔得也越狠,小亮不吃亏就算了,一吃准吃大亏。”
  “我就怕这个,那小子太自信了,认为凡事都能靠自己解决,连跟自己的老婆都不愿意交心,这要是遇上什么重大打击,说不定会要命,所以你们兄弟间一定要搞好关系,相互团结、友爱。”
  多喜说到这儿又生感触。
  “你们这代亲情观已经很淡了,珍珠她们那一辈就更别提了,父母在时还好,父母不在了,兄弟姊妹间老死不相往来的现象也很常见,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也变成那样。”
  秀明知道他联想到了陈家马家以及那些背弃亲情道义的悲剧,赶忙发誓:“爸,我们不会的。”
  多喜看出他主要目的是安慰,并没有真心实意理解他的用心。
  “你现在可能体会不到,就像我年轻时也觉得亲人们见不见面无所谓,可岁月像把冲、锋、枪,动不动就把人打成了筛子,到这岁数我才真正明白,同胞手足才是父母留给儿女们最宝贵的财富。”
  他不强求儿子领悟,良言的教导收效甚微,最后教会人们的永远是生活。
  上午九点,秀明陪父亲去一医院复诊,与此同时亚洲医院普外的一间手术室里,景怡正主持一场胰腺癌手术。胰腺癌在国内癌症病例中所占的比例不高,发病到死亡时间短暂,很多病人等不到手术就已不治,其手术难度极大,很考验主刀医生的技艺。
  景怡在亚洲医院工作十一年,完成过大大小小上千台手术,今天还是第一次独立操刀为胰腺癌患者做肿瘤切除。
  这个病人的肿瘤长在胰头,最长直径3.3厘米,已压迫胆管。
  手术全称“胰十二指肠切除术”,需要切除胰头、十二指肠、胆总管远端、胆囊和胃窦。然后进行胃肠道重建术,即胃空肠吻合、胆总管空肠吻合和胰空肠吻合。
  胰腺位置特殊,血管丰富,是名副其实的雷区。
  手术已进行了半小时,景怡看着自己手中的工具在复杂密集的血管间游走,挪动空间小到毫厘,任意一点误差都会损伤血管造成大出血,感觉像在一根摇摆不定的钢丝上行走,脚下就是刀山剑林,自己才是那个命悬一线的人。
  他的额头已浮满汗水却不自知,挪开双手喘息的间隔里,站在身旁的晏菲小声提醒:“金大夫,擦擦汗吧。”
  他发觉汗珠已糊住双眼,忙调头让晏菲替自己擦拭,感激地对她笑了笑,顺便消除心里的紧张。
  对面周教授笑道:“小金啊,知道胰腺癌手术的难度了吧,这才真正是生死存亡的战斗啊。”
  岂止生死存亡哪,分明是捣毁一座隐藏在人流量最大的市中心地下的,以高科技武装的敌人基地,既要一举全歼目标,还得小心不破坏周边建筑,不造成群众伤亡,不扰乱社会秩序,简直难如登天。
  景怡殚精竭虑进行攻坚战,瞄准位置准备着手进行最后一步的切割,手术刀落下前,周教授忽然制止:“不能那么切,从这里开始切除”
  景怡辩解:“我想切得干净点。”
  肿瘤切除得越干净,越能有效避免复发,这当然伴随着风险,可外科医生本就是在刀锋上起舞的。
  周教授坚持否定他:“这个病人家大业大,你没听他老婆说吗?他手底下有上千号员工靠他吃饭呢。你照我说的切,他也许能多活一年,照你的切法可能会连根拔除病灶,但更有可能马上引发事故。我们做医生的治病救人时也得权衡利弊,多为病人争取点时间处理好他该做的事,干系性命的赌局,不该由我们替他做决定。”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阅历不仅提升医术,更能增进人情世故,为病人选一条利弊得当的路。
  赌博失败的代价如此惨重,这个财大气粗的老板输不起,他那儿孙满堂的岳父也输不起啊,如果手术行不通,保守治疗就是等死,药物只能减缓身体的痛楚,可是病人和家属内心的痛苦呢?
  景怡不知道他还能为岳父做点什么,又必须陪伴妻子走这段难熬的旅程,原来婚姻真不是两个人的事,但愿这场伤筋动骨的纠葛后不会再有复杂的牵绊。
  手术很成功,院长来电慰问,科室说要出去聚餐庆祝,病人家属感激涕零。
  景怡保持冷静,低调是他一贯的作风,对待此事更须谨慎。
  胰腺癌术后存活率很低,能轻易把医生的成就感扭曲成挫败感,他见过不少海市蜃楼式的欢喜,不会这么快称庆。
  下班前他坐在办公室发呆,担心那位还在与死神搏斗的病人和他被无常盯上的岳父。周教授已同意为多喜动手术,可也按惯例先说了丑话。
  “如果情况乐观,可以做姑息手术,术后进行放化疗,但你也知道,这种病预后差,病人又上了年纪,你们还得做好全面准备。”
  要是爸动不了手术,或者在手术台上出了意外,我该怎么向千金和赛家人交代?他年纪这么大,能经受住放化疗的副作用吗?也许照他的意思,只进行保守治疗,还能多争取一点时间。
  以前觉得医生在面对病人生死时做抉择很有压力,如今才知道同一情况下,既是医生又是病人家属,要做决定压力更大,其中牵扯太多长远的利害关系,一个失误就会结下仇怨,留下愧疚。
  他正叹着气,钱小鹏来了,这小子这周天天去门诊大楼呆着,也不晓得有没有认真执行他布置的作业。
  “金老师。我来向您汇报感想了。”
  景怡先谈公事,问他:“你这周都在三位老教授的门诊观摩?”
  “是。”
  “他们的工作状况怎么样?”
  “三位老教授非常忙碌,每天都会接诊上百个病号,几乎忙得没空上厕所。”
  “那他们的工作态度又是什么样的?”
  “态度非常好,从没跟病人发过火,背后也没抱怨过,有时那些病人啰嗦得我都烦躁了,他们仍然很和气。”
  那三位教授是医院最德高望重的专家,医术高超医德高尚,当得起“仁心仁术”四字,院里的医生都拿他们当楷模,遇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就祭出这三座牌坊来,再狂妄的后生也会心悦诚服。
  钱小鹏似乎已洗心革面,曾经飞扬跋扈的脸涂满惭色。
  “金老师,是我错了,以前我认为医生只替病人看病就够了,但实际不是这样。”
  “你有什么新发现?”
  “比起病痛,最折磨病人的是对疾病的恐惧,医生在治病的同时要安抚他们的情绪,为他们消除恐惧。如果态度生硬,不好好解答病人的疑惑,病人就不能对医生建立起信任,更无法通过信任获得安全感。现在我总算能理解特鲁多的名言了,给病人安慰是医生最重要的职责。”
  这句名言是: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医学不仅是科学,还是人文学,“总是去安慰”的人文主义精神也不止医生适用。
  景怡幡然惊醒,现在他能为岳父做的最行之有效的事就是给他安慰。


第26章 倾谈
  多喜答应去住院, 但要再等几天。
  “你们的大姑妈周末要回来,等我们姐弟团聚后再说看病的事。”
  秀明怕耽误父亲的病情, 想让大姑妈提前回来, 被多喜制止。
  “她早知道我生病的事,早想回来看我, 可是刚动完手术,还在康复期,上周刚能下床活动, 现在叫她提前来她肯定以为我情况不好,心里一急再出点事可怎么得了?今天已经星期一了,她星期天的飞机到,就五六天的功夫,不着急。”
  大姐赛惜泰年初出车祸腰椎受伤, 伤情不断反复, 得知多喜患病的消息时她还在医院治病, 腰椎刚动完手术,不能乘坐远距离航班,忍到病情好转马上订了机票回国探亲, 多喜不想打乱大姐的计划,让她因为自己再出意外。
  他执意如此, 家人只好由着他, 周一贵和搬回长乐镇,他一个光棍,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能对付, 千金一家稍微麻烦些,花了两天时间,周三才能正式入住,赛亮家没动静,美帆周一来探望多喜,说丈夫正处理大案子,暂时脱不开身。
  “他说忙完这几天就来看您,还让我把这张卡交给大哥,里面的钱应该足够您前期的治疗费。”
  美帆诚惶诚恐地将银行卡放到茶几上,不敢直视公公的眼神,好像搞砸谈判的中间人。
  天知道她昨晚是多么努力地劝说过丈夫,可赛亮依旧反对搬家。
  “爸让我们合住是想在死之前多看看儿女,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的病情了,接下来他要去住院,估计会长时间待在那儿,我们再搬回长乐镇也没有意义,只会给大哥大嫂添麻烦。”
  这男人只用实用主义分析问题,情感价值都忽略不计,还固执得像块钢板,坦克也碾不碎。
  多喜软的硬的都使遍了,再没力气主动出击,女儿和老三能回来,结果也算差强人意。
  贵和在家歇了一晚,第二天接到出差任务,所里刚承接了内蒙一个小县城的县委办公大楼设计,他奉命去与甲方洽谈,周二晚上他下班时父亲还没睡,他赶忙去向他当面辞行。
  “爸,我明天要去内蒙出差,可能要走三四天。”
  出差地很偏僻,下了飞机还得做六七个小时的车,也就是说大半时间都在路上颠簸。
  多喜算了算他回家时大姐差不多也到了,正好赶得上一家团聚,叮嘱他一路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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