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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咨询发达,文盲也能通过多种渠道获悉医学常识,在场的人心齐刷刷落进冰湖,都知道脑死亡指代死亡。
  千金的泪花和声音一起颤抖。
  “脑死亡?你是说爸爸已经没救了?”
  秀明还抱有一丝侥幸,再次追问:“老金,你说我们该不该转院?”
  “……不好说。”
  “你怎么只会说这三个字?怎么个不好说你倒是解释一下啊!”
  景怡深吸一口气,众人的眼神是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妻子的那把最锋利,这是行善的风险吧,他决心迎刃而上。
  “医生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非要我明说吗?通常遇到类似的病人,我都会劝家属放弃,如果我父母病到这份上,我也会放弃,继续治疗对病人来说太不人道。”
  他的态度颠覆了千金的认知,她登时抓狂吼叫。
  “怎么不人道了?继续治疗怎么不人道了?”
  景怡冒着家庭破裂的风险坚持实言:“爸的脏器衰竭,体内将出现大量积液,需要在腹部插管不停抽取腹水,安装呼吸机后肺部会大面积感染,积水积脓,血象升高,血小板减少,皮肤渗血,也就是医学上说的恶液质状态。一切治疗手段都只能保持身体的生命体征,相当于活死人。”
  美帆想象力丰富,眼前已浮现出公公未来的惨状,双手按住胸口,哆嗦道:“那不就是活活烂死吗?太可怕了。”
  刚开口就被赛亮低斥:“你别多嘴!”
  他是不准备发言的,所以也不准妻子发言。
  现场被沉默统治,纷繁的焦虑恐慌仿佛秃鹫在头顶盘旋,打算择人而噬。气温不足十度,各人脸上背上都流淌起汗水,有些火热,有些冰凉。
  无声的激战进行到两分钟,佳音先做出决定。
  “算了,别治了,就这样让爸安静地走吧。”
  千金像被她捅了一刀,尖叫:“大嫂,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爸对你那么好,你舍得让他就这么死吗?”
  佳音脸上蒙着一层捉襟见肘的冷静,盖不住悲怆的底色,但不断滴落的泪珠阻挡不了她的话语。
  “就因为爸对我好我才舍不得他活受罪,医生说爸多半已经醒不过来了,把他孤零零放到重症监护室,身体从内到外一点点烂掉,这跟受酷刑有什么两样?爸是多爱干净多要强的人啊,要是他还清醒,绝不愿意自己变成那样。”
  “你凭什么那么肯定?万一还有希望呢?”
  景怡从身后抱住千金,试图让她清醒。
  “老婆,你面对现实吧,现在任何抢救措施都没有意义,只会损伤爸的身体,让他受多余的苦。”
  他的声音低沉无力,像失效的镇静剂克制不住千金激动的情绪。
  “你怎么能这么说!爸爸还没死,他还活着!大哥,我们要救爸爸!一定要救他!”
  秀明狠心无视妹妹的哭叫,注意力投向冷漠状的赛亮。
  “小亮你怎么看?”
  “……大家觉得怎么办好就怎么办,我没意见,费用的问题不用担心,我全包。”
  秀明又想揍他,吼声震动了整层楼。
  “你就知道钱钱钱,现在是在跟你谈钱吗?我在问你该不该送爸转院!”
  赛亮落地的视线遽然射向他的脸,分明有子弹的威力。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我现在根本开不了口!”
  “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好吧,既然你让我说我就说,依我看我们就该尊重爸的想法,他说了不想抢救,医生也说没希望,我们就该放弃。可是如果我这么说,你们又会以为我不想救爸,盼着他早死,所以我的意见你们不用采纳!”
  他至今仍保持理性,然而此时理性与人情相悖,他只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殊不知大哥这次竟与他不谋而合。
  “我也跟你想的一样。”
  秀明在现场投放了一枚炸、弹,这炸、弹已先一步将他的心炸成废墟,他在废墟上挣扎着站起来,血肉模糊地走向正确方向。
  “爸已经不成人形了,再治下去,可能连个全尸都没有,我们别再让他遭罪了,就这样安静地送他走吧。”
  他的倒戈令千金崩溃,一瞬间所有亲人都面目可憎。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呢!连你也不管爸爸了吗?”
  “不是不管,是不想让他再受罪!”
  “不行!不行!你们都不救爸爸,我来救!我不能没有爸爸!”
  秀明想结束没完没了的争执,决定投票表决,让同意放弃治疗的人都举手,他和佳音、赛亮先后举起右手,景怡虽然没举,但已用言语表示他和他们站在同一梯队。
  决定是否终结父亲的生命,这是多么惨酷的选择啊,美帆觉得这就好比在中美合作所里受刑,精神都被绞成了肉泥,她没有烈士的坚韧,立刻支持不住了,干呕着逃出门去。
  千金满腔的怒火由此突破,恼怒叫骂:“她怎么动不动就吐啊,又没怀孕,她吐什么啊!”
  景怡抱不住她,再使劲也许会折断她的胳膊,恨不得马上带她离开这个修罗场。
  “家里人怎么成这样了,大哥大嫂你们不是最孝顺吗?为什么对爸爸见死不救?爸爸白疼你们了!”
  楼梯间里回荡尖锐的哭叫,日常在此地徘徊的幽灵想必都被吓跑了。
  大人们无可奈何,灿灿突然从入口处冲出来,他本想悄悄偷听,忍耐力被母亲生生碾碎了。
  “妈妈冷静点行不行!发什么脾气啊,又不是只有您一个人难过,不止您爱外公,大舅大舅妈他们都爱,这里每个人想问题都比您成熟,拜托您别再耍小孩子脾气!?”
  忠言逆耳,现在的千金如何听得进去,宛如赤壁的火,越烧越旺。
  “臭小子这儿轮不到你说话!给我滚远点!”
  灿灿扭头就走,景怡怕他赌气,问他去哪儿。
  “妈妈太不懂事了,我要去陪着外公!”
  小家伙跑回病房,握住多喜的手,这只手向来温暖厚实,手指手心积着厚实的茧子,有些磨人,可握住并不难受。眼下肿大了一倍,手背比馒头还高,手指也像棒槌,皮肤上的纹理都看不到了,鼓鼓的,一按一个坑。
  灿灿伤心极了,他不是天真的英勇,还眼巴巴盼着爷爷能醒过来,他明白外公再也醒不了了,死亡已爬上他的脚踝。死的定义有好多种,他还不能分辨哪种正确,只知道那是条孤独的路,必须一个人静静地走。
  他忍不住哭起来,这个心胸宽大的小男子汉,哭对他来说已经很陌生了,可这会儿除了哭他什么都不想做,外公就要离开他了,他给过他那么多疼爱,他没能好好回赠,只好用语言代替行动。
  “外公,我们都爱您,您一定要坚强。”
  外甥的话提醒了秀明,他的态度更果敢了。
  “灿灿说得对,现在我们最该做的是陪在爸身边,胜利,你赶快投票。”
  胜利的心神是湿透的棉纸贴在地上,最轻微的动作下也会四分五裂,摇头哭泣:“我不知道该怎么投,我弃权,可是大哥,三哥还没回来呢,您不问问他的意见?”
  他和千金一样舍不得父亲,但理智告诉他追随姐姐是错误的,所以他搬出三哥当救兵,因为三哥和姐姐总是同心同德。
  千金在他提点下找到盟友,气势再度强硬。
  “对啊,贵和还没回来呢,他还没见着爸爸呢,他绝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
  她火速拨打手机,向孪生哥哥寻求支援。
  此前二十分钟贵和到达呼市白塔机场,路上他就得知最近的航班票已售空,错过这班飞机就得等到下午才有直飞班机,转机的话也至少有两三个小时的延迟。他想到一个办法,去办理登机的柜台堵这趟航班的旅客,花高价求他们退票,自己再买票。
  求了好几个人,总算得到一对小夫妻的同情,他们愿意让出机票,但贵和得同时买两个人的票。
  别说两个人,二十个也成,他正和对方办手续,千金的电话揪住他的心脏,他大声冲手机里喊:“千金,爸现在怎么样了,我已经到机场了,再过六小时准能到!”,以为先发制人就能把噩耗吓回去。
  千金听到他的声音便失声痛哭:“贵和,医生说爸爸得进重症监护室,可是大哥二哥他们准备放弃治疗,他们不想救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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