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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和大惊:“为什么啊!”
  秀明夺过千金的手机,按下免体键,以便全体人都能听到三弟的话。
  “贵和,你在哪儿?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已经在机场了,正找人换票,只要飞机不晚点,三点之前准能赶到。大哥,你们为什么不给爸治病啊?”
  “你别听千金胡说,爸现在内脏全部坏掉了,大脑也严重受损,医生说多半醒不过来,进了重症监护室是能多活十几天,可跟行尸走肉差不多,身体还会流血流脓,就这么活活烂死。爸昨晚清醒时交代过,真到了那一步不让抢救,我们也想让他走得安详点,所以正在投票表决。我和你大嫂还有小亮都同意放弃,胜利弃权了,现在就看你是什么意思,你如果想送爸转院,我们五兄妹票数就是二比二,我和小亮让着你和千金,马上送爸转院。如果你也赞成放弃,我们就不转。”
  贵和的坚强被一层层剥去,有如失去外壳的蛤蜊,半晌才挤出泡沫般微弱的声响。
  “爸真没救了?”
  秀明火冒三丈:“有救我们能不救吗?你当我们都是畜生?连老金都说抢救已经没有意义了。”
  千金怕贵和退缩,凄惨哭喊:“贵和,你可得想清楚啊,你要是支持大哥他们,等你回来我们就没有爸爸了。”
  贵和万箭穿心,腰腿像融化了,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下坠。
  “大哥,爸现在怎么样?是个什么情况?”
  他不太相信大哥的话,想根据父亲的状况自行判断有救无救。
  秀明腔调沉痛:“整个人都肿了,皮肤发青,脸是黑色的,一直昏迷,一点反应都没有。”
  当着全家人的面大哥不可能撒谎,千金也没反驳。
  贵和见过垂死的病人,大概知道是什么惨状,父亲已经面目全非了,再拖几天会怎么样,他不敢想象。
  听到压抑的哭泣声,秀明心口又多了个窟窿,他没那么高的情商把压力转化成爱心,所以窟窿里流出的是愤怒的岩浆。
  “你别哭啊,快做决定!”
  这一刻“做决定”就像上断头台,贵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由他定夺父亲的生死,他被困在这个瞬间里,时间仿佛无穷尽,回放着父子相处的过往,昨天在家门外分别的场面更是滚动循环了无数次,父亲温情脉脉地提灯送他远行,而今他却要剥夺父亲的生命。
  是的,伴随着心灵的血肉横飞,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我、我……”
  嘴唇无休止地颤抖着,那句话恰似一架遭遇强对流天气的飞机,几经颠簸才跌跌撞撞升上天空。
  “我同意放弃。”
  贵和说完就仓皇地挂线关机,再不敢关注后续,他已经蹲在地上,接着双手抱头低声哭泣,地面很快积起小水洼,是他积攒了许多年的眼泪。
  小夫妻里的丈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姿态比扫雷员还小心。
  “哥们儿,你还换票吗?”
  “换,换换换!”
  贵和连说了好几个“换”,一声比一声急促有力,回程的计划不能改变,尽力在父亲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赶回去。
  他拖着行李箱走向安检口,汹涌的人潮向两边散去,这过程也像在慢慢撕裂一道伤口,一个小男孩在一旁哭泣,高喊着“爸爸妈妈!”,家长飞快现身,抱住孩子拍哄。
  贵和的泪眼里流露出强烈的羡慕,父母是孩子的退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从此只能风雨兼程地不停前进,哪怕前路长夜漫漫,身后也不会再有为他护航的灯光了。
  他俨然走失的孩子,无法忍住哭泣,扫描身份证时悲伤变形的脸使机器频频报错,安检人员只好提醒:“先生,请您表情小点,不然跟网上的信息对不上。”
  他拼命控制面部肌肉,奋力与悲伤拔河,决定今生再也不来这座机场。
  亲耳听到贵和说“同意放弃”,千金仍坚持反对已经生效的决议。秀明终不能忽视她的感受,极力劝说道:“贵和都同意了,少数得服从多数!”
  “不!我不!我不!”
  “千金,我们不能只顾自己,得为爸着想啊,你忍心让爸受那种折磨吗?”
  “你大嫂说得没错,拖下去对爸没有半点好处,只会折磨他。”
  “老婆,你站在爸的角度想想,别固执了。”
  千金挣脱丈夫的臂弯,蹲下身,捂住耳朵嚎哭:“我知道,你们说的我全知道,可那是我爸爸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残酷的事情?为什么心愿会和结果水火不容?为什么父女的离别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呈现?
  长在温室的她经不起这样的晴天霹雳,比挖心掏髓更痛苦。
  悲伤浸透了所有人,秀明正进退两难,珍珠惊慌失措地跑来。
  “爸爸不好了!爷爷的心跳停止了!”
  那边医生已展开急救,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医生正骑在多喜身上,双手用力按压他的胸口,施行人工心肺复苏术。这种急救措施每次按压深度都必须在五厘米左右才能发挥作用,随着医生不间断的动作,多喜胸口发出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声响,赛家人心惊肉跳,想要阻止又开不了口。
  这是在救命啊。
  多喜躲过了阎罗第一次召唤,心跳和呼吸都恢复了。
  珍珠脸比石灰还白,颤声问那年轻医生:“爷爷的肋骨折断了?”
  医生歉意道:“老年人骨质疏松,实施胸外心脏按压本来就需要足够的力度,难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主治医生查看后向家属发出最后通牒:“这次虽然抢救过来了,但过不了多久还会出现险情,你们商量好了吗?要转院就得抓紧时间。”
  秀明看看千金,她正站在床边凝视父亲裸露的胸口,那里严重浮肿的皮肉在大力按压下形成深坑,迅速泛起青紫色。
  他指着那深坑问她:“你看,你还想让爸再遭罪吗?”
  千金胸口也被活活掏出个洞,嚎啕大哭地扑跪在主治医生跟前。
  “大夫,求您救救我爸爸吧,他要什么器官我都可以捐给他,求您救救他吧。”
  这是所有医生都不愿面对的情景,深深的无力感剧烈消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意志,护士也跟着赛家人掉泪了。
  主治医生避开千金抓扯,指着景怡说:“你丈夫也是医生,你问问他可行吗?”
  景怡勉力抱起妻子,恨自己没有神的力量,不能帮她抢回父亲的生命。
  “千金,你冷静点,医生已经尽力了。”
  秀明帮助医生摆脱妹妹纠缠,以冷静的态度对他说:“医生,我们不转院了,待会儿再出事,你们也不用过来了。”
  医生愣了愣,缓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这是同病相怜者的安慰,此刻他们不是医生和病人家属,是被病魔夺去至亲的难友。
  “那你们得签个放弃抢救的协议。”
  “行,您拿来吧,我签字。”
  笔尖落下,字迹轻如鸿毛地漂浮在纸页上,而秀明心里的泰山轰然倒塌了。
  全家人都不说话了,人人僵直地围坐在病床边,眼珠一转就会被其他人惨痛的视线擦伤。
  多喜在氧气罩维持下吊着一口气,像线绳,越吊越细,越吊越细,边上人屏住气息等那线尾,几乎被勾出魂儿来,每次以为到了终点,那细线又颤巍巍接上,继续揉搓人们的心肝。
  这种等待多么绝望啊,如同在冰天雪地里守着一堆渐渐熄灭的篝火。
  美帆受不了了,悄悄将赛亮拉走,几分钟后赛亮默默回来,她又进门把佳音叫出去。
  “对不起啊,佳音,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了,就这样亲眼看着爸死太折磨人了,我想去对面的咖啡店坐坐,有事你打电话叫我行吗?我都跟赛亮说了,他也叫我去别处待着。”
  佳音理解她的感受,她同样每分每秒如坐针毡,死亡之路想必荆棘丛生,她不能不为公公送行啊。
  熬到中午十二点,英勇怯怯地对母亲说他肚子疼。佳音扶他去厕所,催他快一点,可怜的孩子经不起母亲催促,还没拉完就提起裤子,一泡稀屎咕咕落在裤、裆里。佳音只好留在厕所替儿子收拾,将脏裤子放在洗拖把的水池里略略冲洗,脱下她的针织套头衫,倒过来让英勇将小腿塞两只袖管里,再用她绑头发的细丝带扎住腰,勉强当开裆裤对付。
  忽然,灿灿连滚带爬跑来,大声嚷:“大舅妈!外公不行了!”
  佳音眼前一黑,赶忙深提一口气,拉着两个孩子赶回病房,还差几步之遥,只听门内传来绞心绞肺的痛哭声,她松开孩子们的手,木腾腾踱进病房,目之所及首先是是摘除氧气罩的公公浮肿的脸,然后是爬上床边嘶声哭喊的千金和女儿,在她们身后抹泪流涕的胜利以及搂住他肩膀安慰的景怡,接着是木然呆立的丈夫和生命监测仪上那条浅绿色的流畅直线。
  值班医生正抬手看表,清晰简洁地让护士记录死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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