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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怡也认为姚佳母女在病房里闹出那样的丑态,的确不便呆下去,随后就前往普外的护士站,和护士长协调换房的事。
  护士长听后调侃:“金大夫,您又来助人为乐啊,最近病房可紧张了,哪儿调得动啊。”
  景怡问:“特需病房还有床位吗?”
  “有是有,可上面没点头我敢动吗?”
  “您先给她换,我去向院长汇报。”
  院长和金家是世交,一直想关照景怡,景怡不愿让人知晓身世背景,一般不会麻烦他。人在一件事上投入越多越重视,他为姚佳动手术、帮她找律师,不经意地耗费了许多精力,帮忙帮到底的想法愈发牢固,不惜破例动用院长的人情。
  护士长不知他与院长有私交,提醒道:“这病人的治疗费都是院里出,您就不怕人家说您拿着公家的钱往自己脸上贴金?”
  景怡笑道:“您看我脸皮有那么厚吗?我是去跟院长说,这多出来的床位费我替她付。”
  这么一来又挑动护士长的疑心:“那病人是您什么人啊?您这么关照她?”
  “朋友的朋友。人家求我帮忙照应,我能不答应吗?”
  “这朋友交情可不一般啊,行,既然您发话了我就先给您办着,待会儿给她调到十楼特需病房去。”
  上午姚佳调换了病房,特需病房是酒店式包间,舒适、安静,晏菲希望她能在这最后两天的住院期内好好休养,她现在身体已无大碍,心理却处在病危状态。
  早在一星期前她就向姚佳父母通报了她做手术的事,对方在一顿轰天裂地的大骂后却迟迟未至,期间只打过几次电话对姚佳进行审问,也没怎么关注她的病情。
  从老家到申州不过半天车程,姚佳父母的迟到渐渐在晏菲心头笼起疑云,姚佳想必亦然。当惶恐的潮水退去,一些耐人寻味的礁石就露了出来,这种敏感一般在她们这种出生农村多子女家庭的女孩子身上体现得尤为强烈,假如有这样一道题目摆在她们眼前――父母都是无条件爱孩子的吗?
  她们会不假思索选择否定。
  为包揽家务的母亲减少负担、早早赚钱贴补家用、出嫁时向婆家索取彩礼为家里的兄弟娶媳妇、包干父母的养老解放兄弟的家小……她们大多是为这些任务降生的。
  姚佳虽是独生女,比非独的女孩子少了几样职能,也因此担负更重要的使命,既是父母光宗耀祖的希望,又是他们传宗接代的指望。如果这两样盼头都落空,她会面临什么待遇呢?
  出于自暴自弃的想法,姚佳在新病房里向父母坦白了被渣男骗财一事,这次换姚父上场抡拳头,大骂她是“没人要的婊、子”。
  晏菲赶来,目睹姚父姚母的态度,她心里已有了数,急于帮这对夫妇挽回信心,将他们请到走廊上,出示法院的判决书,并说自己有九成把握能追回被骗款项。
  “叔叔阿姨你们别急,那钱我一定帮你们要回来,姚佳目前还没康复,您二老先别责备她,好吗?”
  “出了这种事我们早对她死心了,这丫头没出息啊,就是个败家子,我和她妈前半生的心血都白费了。”
  姚父怒意不减,眉心竖起几道深深的悬针纹,晏菲一个外人看了也扎心,耐心劝说:“叔叔您别这么说,现在医学不断进步,子宫也能移植,姚佳还是有希望做妈妈的。”
  “你别说了,就算医学技术到了那个水平,谁给她出钱做那些手术?我们是不会再在她身上花一分钱了,以前花的钱也只当打了水漂。”
  男人只差没把“赔钱货”挂嘴边了,晏菲无言以对,姚母对丈夫起了怨气,但并非心疼女儿。
  “都怨你当初太老实,说自己是公职人员不能超生,要是学晏菲他们家铁了心把儿子生下来,哪儿还会有这种事?就是再生一个女儿,也多条退路啊。现在你那差事早丢了,跟前只剩这个败家子,我们以后可怎么办。”
  姚父反应嘎嘣脆:“就照那天我跟你说的办,你不是还能怀上吗?咱们现在再生一个。”
  晏菲大惊:“叔叔,您和阿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想再要孩子?”
  姚父今年五十二,姚母四十九,两口子年龄加起来过百,这时要孩子图什么呢?
  还是那两个盼头――光宗耀祖、传宗接代。
  “我们还有生育能力,自然的怀不上就去做试管婴儿,你不是说这家医院要赔我们十五万吗?这笔钱够做试管婴儿了吧。”
  姚父连预算都做好了,可见不是一时冲动。
  晏菲更吃惊:“可那是医院给姚佳的赔偿金呀。”
  失去生育能力的女人像残次商品,竞争能力大打折扣,得在其他方面大力提升档次,以后才可能过得不那么狼狈。她以为姚父姚母至少会让女儿自由支配这笔赔偿金,作为提升自我的资本,不说全部,起码该有一半,怎料他们压根没考虑过姚佳的将来。
  姚父腰板很直:“她把我们家的征地款拿去讨好外面的野男人了,难道不该还给我们?”
  “那笔钱我会帮你们追回来。”
  “追回来也是我们的。你也不外人,我就跟你说实话吧,这个女儿我们不打算认了,我们供养她二十二年,花了很多钱,她应该报答我们,十五万说起来还算少的。”
  “就算你们想再要孩子,能不能先过一段时间,等姚佳情绪好点再……”
  晏菲一再让步,最后只恳求他们对姚佳施舍一点同情,这卑微的愿望也被姚母利索地掐灭了。
  “我都快五十了,不抓紧时间还生得了吗?她干坏事时也没想过我们啊?凭什么还要我们为她着想?”
  “姚佳也不想这样啊,她是被人骗了。”
  “那是她的事,谁让她这么蠢,我和她妈规规矩矩一辈子,真没想出会生出这么愚蠢下贱的女儿。”
  “就是啊,我们也没干缺德事啊,为什么要被这丫头连累。当初算命的说她八败命,专克父母,如今看来还真是说对了。”
  亲情有时就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儿女等于弃子,父母还有权痛惜自己多年的惨淡经营。
  没错,如果亲子之间是一场交易,你们的做法合情合理,但所谓交易,前提是你情我愿,孩子不是自愿出生的,假如提前知道一出生就得背负沉重的债务,要在这丛林般弱肉强食的世界上苦苦挣扎,我们不会愿意生而为人!
  晏菲的心咆哮着,血浪撞击血管壁,疯涌着冲上脸颊,似要从每一个毛孔里喷出血柱。
  然而自幼层叠的苦难、压迫、不平赋予她强大的自制力,即便在惊涛骇浪中也能掌稳舵盘。
  她冷静地与姚母评理:“阿姨,您这样说对姚佳很不公平,她从小到大都很努力,这点你们应该清楚。人生在世谁还不会遇上点挫折啊,她现在很痛苦,特别需要家人关心,您和叔叔这种态度只会让她更绝望。”
  姚母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仍然毫不压抑自身真实感受:“她爱绝望就让她绝望好了,反正我们不会再认她了。麻烦你找医院领导快点把赔偿金给我们,我们还准备靠这笔钱生二胎呢。”
  姚父更绝,已经精打细算地把精力转移到有价值的项目上。
  “这家医院就有妇产科,现在就问问去。”
  他拉着姚母下楼,晏菲的挽留好似浅草留不住疾驰的马蹄,不甘、屈辱、愤怒、惊骇如同绞盘车裂她的心脏,而把这种痛苦扩大十倍,才会是姚佳将要承受的。
  别管这对无情的父母了,往后全力保护朋友吧。
  她返回病房,姚佳正站在窗户前,特需病房虽然豪华,也和普通病房一样,窗户外安装了密实的铁栅栏,不为防盗,防的是轻生的病患。
  这压抑的点缀使病房变成一个笼子,可是,窗外难道就完全自由吗?
  有那么多激烈的竞争和严苛的规则等着她们,找不到停靠的枝丫,也没有那么好的命格去住金丝笼,只能像无脚鸟不停地飞,拼命寻找童话中的温暖国度。
  姚佳原本就瘦,大病一场更像熬干了的排骨,病号服穿在她身上和挂在衣架子上是同一效果。望着比书签还单薄的朋友,晏菲忽然泪意沛然,姚佳宛若一面放大镜,把她内心的负能量放大了。
  世界很精彩,有多少是属于她们呢?她们不缺青春,不缺美貌,不缺理想,不缺毅力,可是梦想成真这个词就像虚无缥缈的预言,那种困顿中,年轻痴情的高富帅从天而降,一夜之间点石成金的奇遇更是娱乐大众的笑话。
  女人是水,有的盛在金杯里,芳香四溢,有的装在饭盒里,满身烟火气,穷苦卑贱的女人只能活在阴沟里,时刻忍受生活的恶臭。
  她几乎要放任自己的悲伤了,姚佳缓缓转身,她的眼珠立刻像吸盘将盈眶的泪水全部吸回去,微笑着走近。
  “你饿了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姚佳也笑了,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寡淡,答非所问道:“菲菲,我真对不起你啊,你当初那样劝我,叫我别相信王列熙,我却鬼迷心窍,非但不听你的,还反过来和你吵架。你那会儿骂我都骂得对,我有这种下场全是自找的。”
  她这些日子虽有悔意,但未在口头表露,晏菲原想就这样尽在不言中也好,此刻真真切切听了也只是徒增感伤。
  “我那都是气话,你别想了,好好养身体,你的工作不是还在吗?小学老师很吃香,你好好干还是很有前途的。”
  “只是个没编制的临时工,随时可能下岗。”
  “想办法转正就行了啊。”
  “怎么转正?我们这种外地来的乡下人,没关系没门路,别人会把几十万都买不到的铁饭碗白白送给你?除非去陪我们那个猪八戒校长睡觉。我当初就是不想陪那猪八戒睡才找了王列熙,以为他能帮我,结果――早知道他是骗子,我还不如答应猪八戒呢。”
  晏菲不胜惊讶:“你不是被爱情冲昏头脑才和王列熙好上的吗?”
  她还记得姚佳当时激情澎湃的爱情宣言,什么“真正的爱情像美丽的花朵,开放的地面越贫瘠,看起来就越悦目”、什么“我爱才华不爱财富,要学卓文君崔莺莺,找个超凡脱俗的男人做老公”。她还以为她被言情小说毒害太深,错把生活当戏剧,剑拔弩张地跟她辩论,却原来都是误会么?
  姚佳脸上浮着一层惨淡的薄红,恰似走下舞台后残妆犹存的演员,自嘲道:
  “是啊,是为了爱情,可我当时也没有把握,想给自己鼓劲才把爱情说得那么纯真伟大,其实我没那么单纯,我的爱情里也有功利成分,想找个有本地户口,有车有房的男人,好在这座城市里站稳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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