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全集Zei8.com》第10/153页


那小僧被这一幕吓呆了,直愣愣跪在老者身前,丝毫也不挪动。少时回过神来,双掌按在老者胸口,失声道:“不,不!老伯伯,你醒醒!我跟你走,我跟你走,我只跟你在一起!”说话间拼尽全力,将真气送入老者体内。

空如见老者倏然而逝,也自伤感,悄声问天心道:“此人已故,方丈有何长远之计?”天心目视老者尸身,惨然道:“大势已去,如之奈何?”空如见他神情沮丧,浩叹道:“大祸至矣!谁可擎天?”望了那小僧一眼,扬长而去。

天心闻空如一语,触动愁怀,眼望四下僧众老则耄耋,幼则不器,愈添烦闷。无意间瞥见那小僧伏跪于地,运掌传功,手法颇为巧绝,心念一动,迈步走到小僧背后,挥掌向他后背拍落。

那小僧悲入肝肠,浑不料有人会偷袭于他,中掌之下,一头栽入老者怀内。与此同时,但闻背后一声低呼,回头看时,却见方丈呆立其后,正满脸惊异地望着自己,不由心头一沉:“难道方丈怪我与老伯伯在一起,这时要惩罚我么?”想到寺中戒律森严,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忽听天心怒声道:“劣徒智明,自甘堕落,久与邪魔为伍。今逐出山门,永为少林弃徒。一干僧众,务当以此为戒!”

那小僧跪在雪中,心底茫然一片,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哇”地一声,又哭出声来。他自幼无依无靠,在寺中从无人关心他、喜爱他,便在他自己心中,也觉每日趋于杂役、饱受欺凌全是应该。及至与老者相处,那老者虽然心高气傲,却始终当他是自家子侄。此时老者已逝,这小僧只觉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人。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雪来,不多时,已落了两人一身。那小僧望向四周,见山门前早已空无一人,心下更感凄凉,俯在老者尸体上,一时泣不成声。

这了许久,那小僧止了哭声,将老者抱起。他此刻失魂落魄,也不知欲往何方,鬼使神差一般,又向后山走来。他心中悲恸,泪眼模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山坡,眼见雪地上老者所留足迹尚在,想到转瞬之间,其人便已长眠不醒,一股悲凉之意顿时涌上心头,只觉得世事难料,运命无常,人志于天,终归徒劳。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半天,又回到洞口,触景生情,不禁泪出痛肠,口中只是叨念:“老伯伯,我们又回来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他木雕泥塑般立在洞口,心间始终浑沌一片,既而想到:“老伯伯最大的心愿,便是要离开这里。如今他虽已作古,我可不能再将他葬在此地。”当下擦去老者脸上血迹,抱着他向前面一处松坡走去。

待上得坡来,已累得满头是汗,喘息不止。举目望去,只见少林寺院尽在眼底,大有屈伏朝拜之势,心道:“老伯伯,我便将你葬在这高坡之上。你多年来屈身地下,死后却终于高过了众僧。”眼见坡西几棵古松下地势平坦,境象颇为肃穆,于是轻轻放下老者尸身,抬腿扫开积雪,随即俯下身去,动手抠挖。

此时天寒地冻,泥土甚是坚硬,他悲伤之际,浑忘了手上疼痛。如此不停,直到日暮西沉,方挖出一个数尺深的坑穴,两手已是鲜血淋漓,僵硬无觉。

他从坑中跳出,回到尸身旁,见老者脸呈青紫,胸口一阵酸痛:“老伯伯英雄一世,死后却如此凄凉。他死时尚有我为他哀伤下葬,我若死了,谁又会为我流泪?恐怕连尸首也没人替收。”伤心至此,顿觉世事苍凉,了无生趣。

他形影孤单,坐在雪中自伤自怜了许久,眼见天色渐暗,心道:“我虽不舍老伯伯,但人鬼殊途,还是尽早让老伯伯入土才是。”俯身来抱老者尸身,手触腋下,忽觉一物甚为坚硬,心想:“老伯伯此去,再无相见之理,若得他遗物常伴身边,也是慰藉。”探手入怀,从老者衣内取出一物,只见这物原是一块小牌,非铜非铁,不见光泽,份量却是极重。他看了半天,见牌上密密麻麻,刻了些古怪图案,翻转过来,另一面却是个篆书的“明”字。他目不识丁,看后也不认得,随手揣入怀内。

待将老者尸体掩埋,天色已然大暗。那小僧想到从此以后,再难见老者笑貌音容,又伏在坟头大哭了一场。他一日来悲伤劳累,大是倦乏,加之哭后心神恍惚,不知不觉中,竟倒在坟头睡去。此时天地虽寒,他这一觉睡得却酣。及至醒来,已是北斗初横,东方渐白。

他昨日悲伤,也未想日后该当如何,这时眼望群山白茫茫一片,心下怎不怆然?他自懂事时起,便未离开过寺院,连嵩山脚下的小镇,也只是听师兄们偶尔说起过。起身徘徊,一时无计,寻思:“这山连绵广阔,似通向极远的地方。我孤身一人,便走上几天几夜,怕也走不出去。”心下气馁,在坡上转了两圈后,又坐回坟头想:“寺中我是再也回不去了,不如便在这里陪着老伯伯。”随后半日,便呆呆地坐在老者坟前。

渐近午时,腹内不觉“咕咕”乱叫起来。他两日来粒米未进,寒风一吹,不禁打起冷战。又过一阵,自觉终是难捱,暗忖:“我虽不能入寺,但去后门求肯执事的师兄,他必会给我些食物。”此念一生,精神略振,站起身来,快步向寺院后门跑去。到了山门前,又踌躇起来,直绕了几圈,方鼓起勇气,上前叩打门环。

少顷,门内转出一僧,正是昨日那名执事的僧人,见小僧傻呆呆站在门外,眼一翻道:“你还回来做甚么?”那小僧吞吞吐吐道:“师……师兄,我两天没……没吃东西了,你……”那僧人不等他说完,突然飞起一脚,踢向他胸口。那小僧一惊,忙向旁闪身。不料那僧人腿向回勾,足尖搭在他脖颈上,顺势向外一展,将他弹出一丈多远,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那僧人气犹未消,恶声道:“你小子要是有种,便去魔教入伙别在这儿摆出一幅可怜相。我少林寺便是把吃的东西喂了猪狗,也不给你这魔教崽子!”转身入内,咣地一声,关上大门。

那小僧性子宽和,也忍不住气往上撞,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暗暗发誓道:“我今生便算死在荒郊,也不在你少林停留片刻!”心下恼火,不辩西东,顺着西面一条小径狂奔而去。

这一路也不知奔了多远,激愤之下,全然忘了疲惫。待奔到一处山口,这才慢下脚步。他本不知寄身何处,眼见山口那面便是一条大道,于是不加思索地向前跑去。沿大道南行,约走出五六十里,望见不远处山坳之中,坐落着几户人家。

他腹中饥饿,只思觅些食物,当即弃了大道,向山坳内跑来。待到一户农舍前,已累得气喘吁吁,舌燥口干。敲门过后,由屋中走出一个老媪,见他蓬头破服,情状狼狈,连连摇头,回身去屋中取了几个烤熟的山芋,塞在他手上。那小僧饿得发慌,也顾不上道谢,拿起山芋吃了起来,边吃边走,又返回大道。

此后数日,那小僧渴了便抓把雪,饿了便沿途乞食,始终浑浑噩噩,不知所往。

这一日那小僧走得倦乏,正倒在一块避风的大石后小憩。朦胧之际,忽听不远处有人喊道:“兀那泼贼,爷们已在此候你多时了!你还要跑到哪里去?”那小僧一惊坐起,只见南面一片雪野之中,不知何时已站了四五十人,个个身穿锦袍,头戴暖帽。乍一望去,好似茫茫雪野中,点缀了数十朵五颜六色的小花。

他心下大奇,凝神细看,却见众锦衣人执刃在手,原来早将一人围在当中。那人背负长剑,发髻高纂,身穿一件黑袍,在风中扑喇喇飘摆,煞是醒目。此即伫立当地,昂首傲视,颇有奔逸绝尘之态,只是脸上不知带了甚么,掩得生气全无,唯有一双眸子烁烁放光,透出一丝诡异。

那小僧见场上众寡悬殊,心想:“我周老伯那般武艺,仍不免死于群僧之手。这黑衣人孤立无援,也必无幸。”想到老者撒手人寰,只剩他孤伶伶一人,又不禁悲从中来,鼻眼发酸。

忽听一锦衣人高声道:“朋友究竟有何图谋,咱家原是管你不着,但你私入大内,将今上放于武英殿内的数面金线龙旗盗为己有,咱家可不能视而不见。”此人身穿绣花红绒袍,头带水獭圆口皮帽,相貌虽甚平常,目光却极为犀利。他话说了一半,又摇头道:“咱家只是不懂,像朋友这样的人物,还要龙旗做甚么?难道朋友自恃武功了得,便要在江湖上发号施令,做普天下习武之人的皇帝么?”言罢自觉可笑,忍不住乐出声来。众锦衣人见这人发笑,也跟着哄笑不止。有几人喊道:“总管说得不错。这小子得了失心疯,看来真想着做皇帝呢!”众人捧腹弯腰,又笑成一团。那黑衣人却背负双手,恍如不闻。

众人笑了一阵,只听那红袍人又道:“咱家在大内当差数十年,还从未见过朋友这么好的身手,不但见所未见,简直便是闻所未闻。朋友若能网开一面,将龙旗赐还,咱家绝不敢再找您麻烦。还望朋友高抬贵手,赏兄弟们一口饭吃。”说话间一改戏虐之态,言下似对那黑衣人十分忌惮。那黑衣人只是冷笑,仍不开口。

众人见他神情倨傲,莫不气恼。有几人大声骂道:“这厮目高于顶,浑没将咱兄弟放在眼中。今日倒要瞧瞧他有何手段?”话音未落,便有几人纵身上前,挥刀向那黑衣人剁去。这几人刀法狠辣,均非庸手,眼见得几口刀似铺下一张密网,一古脑地向黑衣人身上罩去。

那黑衣人凝立不动,右足在地上一扫,一股雪浪腾起,立时窜起一丈多高。几个锦衣人只觉迎面大力袭来,手中兵刃竟尔拿捏不住,都吃一惊。便在这时,那黑衣人蓦地横挥袍袖,将荡起的积雪扫向几人。说也奇怪,积雪被他袍袖一拂,仿佛变成了飞砂石弹。几名锦衣人只来得及惨呼一声,便即怦然倒地,一呼毙命。

众锦衣人见他举手间连毙数命,手法骇世惊俗,几近凭虚杀人,都惊得目立眉耸,如逢鬼魅。那小僧见了这等神惊鬼惧的手段,毛发皆竖,心想:“似他这般杀人,连在一旁看的人也要被吓死了。这人如此武功,看来只有周老伯才能胜他。”但心中隐隐觉得,便是周老伯亲至,也未必能胜此人。

却听那红袍人道:“朋友这么做,可是将朝廷半点也不放在眼中了。嘿嘿,这窃物杀官之罪,咱家可要与你好好算算。”只见一团红影自人群中飞出,犹如横空怪枭,扑向那黑衣人。那黑衣人见他凌空扑来,反向前迈上两步,左掌扬起,遥遥击去。那红袍人距对方尚有三丈之遥,却似极怕这凭虚而发的一掌,猛然身向斜滑,连翻了几个空心筋斗,随见数点寒星飞出,直向黑衣人打去。那黑衣人冷哼一声,左手变掌为指,向前弹了几下。但听嗤嗤声响,暗器转向飞回,登时钉入几名锦衣人脑中。稍一容隙,那红袍人已纵到他身旁。

那黑衣人不待对方站定,飞起一脚,踢向红袍人胸口。常人以腿击人,均求迅捷灵巧,他这一腿踢去,却是慢慢吞吞,全无章法,倒似深怕那红袍人察觉不出。那红袍人见了,竟然神色大变,忙不迭地向后滑去。这一滑倾其全力,好像有人在背后拼命拽他,倏然退在两丈开外。那黑衣人见对方惶惶后退,并不急躁,一条腿仍是不紧不慢地踢来。说也奇怪,那红袍人虽退若惊猿,对方足尖却始终距他胸口不过数寸,身法之诡谲怪异,委实不可捉摸。

此时此刻,那红袍人已知无论怎样退避,均难脱开对方这如蛆附骨的一腿,当即仰面跌倒,一柄软剑忽自他腰间弹出,灵蛇般削向黑衣人左足。那黑衣人似未料到此招,居然笨拙至极地向剑锋上撞去。众人只听到一声脆响,定晴看时,只见那红袍人茫然立在雪中,不知何时,背上已多了一个清晰的雪脚印。那黑衣人却手拿一截断剑,仰头望天,若有所思。

众人正自惊疑,忽听那黑衣人开口道:“你是魔教中人?”声音尖细刺耳,似故意掐着嗓子说话,借以隐去原声。那红袍人死盯住他道:“咱家年轻时,确曾在神教中效命。”那黑衣人冷冷一笑,又道:“这么说,你一身武功是周应扬传授的了?”那红袍人叹了口气道:“蒙他老人家悉心指点,只是咱家却不成器。”

那小僧隐身石后,听二人提到老伯伯的名字,一颗心怦怦乱跳,暗想:“莫非他俩个都是周老伯生前故旧?”正疑间,只听那黑衣人尖声道:“依你看我与那厮相较,谁能占得上风?”那红袍人直视其面道:“他老人家若还在世,你未必便能胜他。况你拾他遗惠,本就逊了一筹。”那黑衣人默立良久,突然大笑道:“可惜他已死了,这回是真的死了!”说话间显得极为激动,笑声洪亮高亢,流露出异常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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