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全集Zei8.com》第28/153页


孟如庭见了这等剑法,心下黯然:“孟某一生颇自负于武学,但若与此人比剑,仍会如那日一般,他运剑想刺我哪里,都不费半点周折。”

却听周四道:“木先生舞剑时意念全无,又好像意念无所不至。我只能将剑意运得饱满,若将其隐得无影无踪,却还是不能。”孟如庭听此一句,已知他于剑法上悟出了极高深的道理,眼望他满脸迷惑的憨态,又是高兴,又觉感伤,暗暗叹了口气。

木逢秋笑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此一步功夫非一蹴可就。教主已有灵犀,后必能一飞冲天,笑傲寰宇。”周四心中欢喜,转身冲夏雨风道:“二哥,你跟我练会子剑,好不好?”夏雨风犹豫道:“这个……啊啊……”周四怕他不允,拉住他衣襟道:“好二哥,这么多天你都不来看我,今日便陪我玩一会儿吧。”夏雨风心想:“四弟与这老儿混了这些天,也不知练得怎样?这老儿手段再高,一时也未必能传授多少。反正四弟就要去昆明,别后能否再见,也说不准了,便陪他练上一练。”心中一阵难过,忙掩饰道:“好吧,二哥也教你几套精妙的剑法。”

周四大喜,从木逢秋手中取过长剑,递到夏雨风手上,认真道:“二哥可别让着我,那便无趣了。”夏雨风接剑在手,笑道:“真刀真枪,二哥岂能相让?”心里却想:“四弟初习武功,不免张扬。他少年气盛,与胜负看得必重,今日逗他开心,让着他便是。”当下一抖长剑,嗡嗡有声。他有意逗周四开心,事先便造些声势,腕子抖了几下,挽了几个漂亮的剑花出来。周四见了,拍手叫道:“真好看!二哥,一会儿你也教我这么舞好么?”夏雨风含笑不语,凭空虚刺几下,手法中规中矩,极有威势,帐内一时剑气大盛。

木逢秋哂笑道:“这种刻板剑法,有何用处?教主全然不必理会。”夏雨风心头火起,暗想:“我这几式,不胜你适才软绵绵的剑法十倍?今日若不显些手段,终要被这老儿小觑了。”长剑蓦地刺出,如一道惊虹,直指周四咽喉。孟如庭见这一剑夭矫飞动,事先毫无征兆,不由一惊。待要出声喝止,已然不及,只道这一剑周四万难躲开。

却见周四手握长剑,似刺非刺,似架非架,不伦不类地搭在来剑之上,剑尖颤了几颤,来剑凌厉的剑势顿如泥牛入海,遁得无影无踪。夏雨风虽占先手,却觉这一剑再往前送,已不可能,但如撤剑换式,则更凶险异常。眼见对方长剑只是随随便便地搭在自己剑上,但剑尖虚指无定,剑意后蓄无穷,自己无论怎样变化,似都脱不开他三尺青锋所指,忙将内力注于剑身,欲震开对方长剑。两柄剑被他内力激荡,发出轻微的响声,偏又耦断丝连,并不完全分开。

忽听木逢秋道:“去意无争,绵绵若存!”夏雨风知他正在指点周四,又将一股浑实的内力传上剑身。吐力之下,忽觉对方长剑比先时更加黏滞重涩,仿佛已与自家长剑合为一体,再也震脱不去。他心中烦乱,忙将劲力收住,欲随周四剑势相机而动。只听木逢秋又道:“归而不主,置若罔闻!”夏雨风大急,怒喝道:“你瞎喊甚么!”语声未息,骤感手中长剑失了依托,此刻若随周四剑势而动,对方长剑自顾其事,不理不睬,但如不顺其势而行,周四剑锋所指之处,又尽是要害所在。他一时进退维谷,怒吼一声,将长剑掷在地上,转身将一把椅子踢得粉碎,兀自呼呼喘息,难解淤闷之气。

木逢秋见周四胜得从容,喜道:“教主剑法已有小成,但临敌之际仍过于着象,不免微有缺憾。即便如此,江湖上也无几人能与抗手。教主天资至此,属下拜服无已。”说罢躬身道贺。

孟如庭料不到周四数日间便有如此进境,心道:“四弟这等悟性,实是武林中百年所不遇。要是得以续命,该有多好。”夏雨风一口恶气闷了半天,这时叫道:“老儿,这可是咱四弟聪明,并不是你教的有甚么好!”木逢秋笑道:“那是自然。从今日起,便无人配指点教主甚么了。此后渐习渐深,全在教主自悟。”说话间眼望周四,满脸欣慰。

孟如庭见周四与木逢秋又谈起剑法来,心想:“我若带四弟去昆明,木逢秋必要同往。这人武功虽高,似也不能治好四弟绝症,但每日与四弟说话解闷也好。”又想:“他乃明教故老,终日想着中兴本教,若与四弟常在一处,明教余众必然闻风而至,四弟可再也安宁不得了。”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忽听帐外鼓角声响,营中人喊马嘶,大是嘈杂。孟如庭知安邦彦要聚众宣告军情,忙与夏雨风走出大帐。只见各队人马已排列整齐,安邦彦与众酋长正缓步走上高台。孟、夏二人紧跑几步,随在其后。

众人上得高台,安邦彦见台下将士斗志昂扬,心中大慰,朗声道:“明室无道,饕餮生灵,梁王遂举义旗,万众归盼。”说到此处,眼望数万将士屏息凝神,竟不发出半点声响,面上忽现豪情,回身冲一人道:“你且将朝廷檄文念与众人。”那人越众而出,傲然立于台角,冷眼四顾,大有骄情。

孟如庭见此人身着官服,心道:“怎地刚得探报,朝廷檄文便到了?难道官军已入黔境?”却见那人从怀中取出檄文,朗声念道:“本帅近承帝命,奉词伐罪,旌麾南指,已成破竹之势。云贵之民,皆宜望风归顺,以领天恩。”念到这里,向安邦彦等人横了一眼,续道:“今统雄兵十万,上将千员,欲与安将军会猎于凯里,同商大计,共讨梁贼。希勿观望,速赐回音。大明兵部侍郎朱燮元,年月日。”念罢将檄文递给安邦彦。

安邦彦面带冷笑,用眼瞟着檄文道:“天使远来,看我军中士气如何?”那人不屑道:“天兵到日,乌合之从尽已丧胆,有何士气可言?”安邦彦笑道:“如此说来,安某须借天使一物,以壮众胆。”那人见他眉眼凶邪,微露惊慌道:“你要如何?”安邦彦抽刀在手,望那人颈上只一送,刀锋到处,一颗人头立时滚落在地。安邦彦一脚将死尸踢下高台,俯身拾起人头,举在空中道:“众军日夜操练,便图保境安民。官军既来,正要教其全军尽没,片甲无回!”说罢将血淋淋的人头掷下台去。众将士齐呼道:“愿随长老上阵杀敌,肝脑涂地!”呼喊声中,有数人打马出队,将尸体踏得稀烂。

安邦彦听三军吼声震动天地,大喜道:“如庭,此番冲锋陷阵,正可展你雄风。”孟如庭心中有事,听后微微点头。夏雨风叫道:“安大哥,你可得给咱一支人马,让咱为你打头阵。”安邦彦笑道:“少不得让贤弟辛苦。”

众人呼喝半晌,其声方止。安邦彦又说了些激励之词,便与众将回帐,商议具体应敌之策。不多时,众将领命,都回营分头布置去了。孟如庭见左右无人,走到邦彦身前,躬身道:“目下军情紧急,小弟却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安邦彦道:“排兵布阵若有不妥,贤弟但说无妨。”孟如庭迟疑道:“小弟所说并非军事。”安邦彦见他神色有异,疑道:“贤弟要说甚么?”孟如庭沉吟许久,说道:“官兵不日即到,此地非居安之所。四弟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小弟欲将其送至昆明,免受些军旅之苦。”安邦彦急道:“战事将近,贤弟怎能离开?若要他去昆明,只需愚兄做书一封与梁王,着几名军校相送便是。”

孟如庭凄声道:“我这兄弟自小孤苦,只将小弟当做他亲人。此次若不送他一程,日后恐难见面了。”说罢跪在邦彦脚下,泪如泉涌。安邦彦将他搀起,见他悲愁垂泣,不知该如何劝慰。孟如庭哽咽道:“小弟将他托于奢大哥处,立时便回营中。此后生生死死,都与哥哥在一处。”言罢又泪流不止。

安邦彦见他心意已决,叹息道:“贤弟定要亲往,愚兄也不敢留。梁王处金迷纸醉,红粉如云,只望贤弟倚红偎绿之时,能稍念愚兄一片托重之情。”孟如庭惶然跪倒,以额碰地道:“如庭投于兄长麾下,欲以生死相托,金银美眷,与粪土何异?兄长如此说,使如庭无立足之地了。”

安邦彦自知言重,忙搀起他道:“愚兄不忍别离,一时口不择言,贤弟切莫当真。只在今日,便设筵为你饯行,来日再起程如何?”孟如庭拭泪道:“兄长情重,小弟心领。只是大张旗鼓,多有不便,还是悄悄走的好。”安邦彦长叹一声,命人取了数碇大银,交到孟如庭手上。孟如庭也不推辞,收入怀中,拱手与邦彦告辞,向周四住处走来。进帐见木、夏二人正与周四闲聊,知有不便,轻声唤道:“四弟,大哥有些事要与你说,你且随我出来。”木逢秋忙道:“教主莫动,属下出去便是。”说着迈步出帐。

周四问道:“大哥,刚才一帮人喊得好凶,怎不带我去看看?”孟如庭轻抚其头道:“四弟,此处就要打仗了,大哥带你去昆明好不好?”周四道:“去昆明做甚么?”孟如庭道:“军中多有不便,昆明却是个好地方……”正说间,只见木逢秋急急奔入,面有喜色道:“属下适才见圣庙处有信烟升起,必是问道和凌烟来了。教主若不愿前往,属下先去接他二人,一会儿便引来拜见教主。”周四听萧、叶二人前来,甚是欢喜,说道:“那你便去吧。”木逢秋施了一礼,奔出帐去。

孟如庭听说明教又有人来,心道:“此时若不动身,少时明教人众至此,便不易走成了。”拉起周四道:“好四弟,大哥送你去昆明,是为了你好,不要再犹豫了。”周四见他意躁情急,不敢多言。孟如庭对夏雨风道:“二弟,我已与安大哥说了此事。我们这便走吧。”拉周四快步出帐。

三人刚出帐门,只见一骑迎面奔来,马上军校拱手道:“长老在西营门为几位饯行。请随我来。”跳下战马,引三人前行。

几人来到西营门,只见安邦彦坐在马上,正向营中张望,见几人来到,忙翻身下马,握住孟如庭双手道:“贤弟要走,兄不敢留,只是到了梁王处……”说着眼眶潮湿,不欲深言。孟如庭知他恐自己一去,便留在梁王身边,忙跪倒道:“如庭蒙兄长厚爱,无以为报。今暂别几日,不久必返。”安邦彦仍是不舍,扶起他道:“贤弟定要亲去么?”孟如庭默默点头。

安邦彦知挽留不住,命军校端上几碗酒来,自己先取了一碗道:“古人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安某不喜小儿女惜别之态,几位兄弟喝了这碗酒,便请上路吧。”孟如庭等人端起酒碗,见他真情流露,都甚伤怀。安邦彦将酒一饮而尽,说道:“几位贤弟一路多多保重,安某不送了。”翻身上马,连连挥鞭,向营内驰去。

孟如庭眼望邦彦背影,默默将酒喝干,周、夏二人也随着喝了。一军校牵过几匹健马道:“长老为几位鞴下好脚力。几位请上马吧。”孟如庭又向营中望了望,既而狠下心肠,抱周四跳上马背,奋力扬鞭,疾奔出营。夏雨风随后跟来。

三人两马,直奔了数十里,方缓辔而行。周四见二人适才纵马狂奔,都阴沉着面孔,一直不敢作声,这时问道:“大哥说去昆明,怎地木先生没有跟来?”孟如庭知他与木逢秋已生情义,微感不快道:“他随后自会跟来。”周四在前面看不清他脸色,又问道:“那萧老伯和姓叶的伯伯也会来么?”孟如庭听他提到萧、叶二人,愈添烦乱,冷着脸道:“跟来又怎样?”周四道:“也不怎样。只是与他们在一起时,便如同周老伯又在我身边。”

孟如庭早知他对明教中人大有好感,本也不以为意,此时刚辞别邦彦,心情正自悒悒,微现怒容道:“明教中人武功虽高,但数十年来为害武林,都是不仁不义之徒。你年少无知,应多学些仁义之道,切不可被他们一些专巧之技所惑。”周四听他口气反常,知他是在责怪自己,嘀咕道:“周老伯和木先生从未与我说过甚么仁义。大哥,仁义是甚么东西?”转头瞅着如庭,大是茫然。

孟如庭见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又是生气,又觉好笑,口气转缓道:“一个人武功再高,若心怀不仁,也不会有好下场。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只因不存仁义之心,致使身败名裂,万世遗丑。”周四眨着眼睛道:“大哥说的仁义我虽不懂,可木先生与我说过,万事都要随机而动,应时而变,才能无阻碍、达贯通。大哥却说要时时都有仁心,那岂不是画地为牢,犯了愚执之病?”孟如庭一惊,心道:“他与木逢秋相处不过数日,怎就受了这么深的毒害?”凝眉道:“依你说来,便是当仁则仁,当不仁则不仁了。”周四点头道:“应该是这样吧。”

孟如庭见他一脸的自以为是,心中大痛:“他如此年纪,便有这等想法,日后岁齿渐增,再与明教中人混在一处,必成一代枭魁,害己害人!”他心头火起,忍不住便要斥责,随即想到:“他重病在身,生死未卜,我何必如此认真,惹他不快?”又不禁感伤起来,双臂揽住周四,不再多说甚么。

三人又行数里,孟如庭恐木逢秋等人随后追来,多生事端,于是扬鞭打马,只检小道而行。他心念军营,只盼早些回返,因此路上并不耽搁。沿途无事,这一日已入滇境。

三人一路打听,知当地唤做富源,向前再走数百里,便是曲靖。孟如庭见离昆明已然不远,稍感欣慰,向周四道:“你到了昆明,梁王自会好好照料你。昆明风景如画,好玩的地方可多呢。”周四于途中一直在想:“大哥、二哥将我送到昆明,立时还要回去,只剩我孤伶伶一人,有甚么好玩?”

夏雨风见他闷闷不乐,说道:“四弟,我和大哥击退了官军,便来接你。你在昆明先住下,自己琢磨琢磨武功,日后咱三兄弟携手纵横天下,那该有多好。”孟如庭见周四闷头不语,欲逗他开心,笑道:“四弟,咱俩个和你二哥比一比,看谁的马跑得快。”周四抬头道:“好啊!”孟如庭见他有了兴致,微一踹蹬,战马箭一般蹿出。夏雨风从后喊道:“四弟,二哥追你来了!”不急不缓地打马追来。周四在马上叫道:“大哥,快打马呀!二哥追来了!”又回头冲夏雨风笑道:“二哥,你追不上我!”

三人说说笑笑,一口气跑出三十余里,周四兴致方尽。孟如庭勒马观瞧,见四面山清水秀,地阔林茂,心下赞叹。周四见此处景色怡人,吵嚷着非要到西面林中看看。孟如庭微微一笑,打马入林。未行多远,只见前面有一处小亭,立于坡上,亭中端坐二人,正在对弈。上首一老者鹤发情姿,大有出尘之态。下首一人身穿白袍,头带逍遥巾,是个年轻书生。

孟如庭策马来到切近,只听那老者道:“你取势之心太过,反把握不住大势了。看来你入世之心仍是不减呢。”那书生笑道:“师父说得不错。”周四听此人开口,大呼道:“大哥,那人不是前些日给安大哥卜卦的先生么?”孟如庭定睛看时,喜道:“还是四弟眼尖!”翻身下马,跑上小亭,冲那书生抱拳道:“不想在此幸会先生。”

那书生见是如庭,微微一怔,起身还礼道:“异地邂逅,也自窃喜。”说话时瞥见周四,眉宇间忽露郑重之色。那老者问道:“云山,此是何人?”那书生道:“这几位是安邦彦帐下的壮士。”那老者冷笑一声,不加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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