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全集Zei8.com》第30/153页


孟如庭见几人来势凶猛,带马闪开左边二人,右边一人出手甚快,一口刀堪堪便要剁在周四腿上。周四见此人一刀砍来,不留余地,待他刀锋削到,忽抬腿虚划一圈,足尖前伸,抵在那人腋下。那人一刀剁在周四腿上,已成强弩之末,半点力道也无。周四瞧他窘态,嘻嘻一笑,脚上一勾一弹,将那兵士连人带刀,直踢出两三丈远,砰地一声,正撞在一棵大树上。那人哼也不哼,七窍中流出血来,软软滑落,就此不动。

另两个兵士见同伙被杀,都慌了手脚。一人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嘴边吹了起来,呜呜咽咽,声音异常难听。

孟如庭知二人欲唤同伙至此,不愿多生事端,叫道:“二弟,咱们先走吧。”一语未歇,猛觉迎面数十支弩箭射到,其速之快,较寻常羽箭远甚。孟如庭知无法遮拦,忙拽周四滚下马背,随觉头上飕飕风响,十余支利箭都射在坐骑身上。那马扑通栽倒,马蹄搐几下,便即毙命,伤口处流出缕缕黑血。

夏雨风见二人滚鞍落马,惊呼道:“大哥,伤着了么?”孟如庭喝道:“二弟快下马!”正说时,又有上百支快箭挟风射来。孟如庭耳听弓弦声响,便知不妙,情急之下,带着周四向一棵古松扑去。二人身未着地,眼前忽地一花,有数点寒星向面门打来,似是极微小的暗器,疾如流星,密如细雨。孟如庭大惊,挥卷袍袖,向前扫去。饶是如此,左肩仍是一麻,一支小针已钉入肉中。那边夏雨风也大叫一声,背上中了一箭。

孟如庭方寸如焚,知稍有迟疑,三人均要毙命,急中生智,大叫道:“我乃安长老信使,诸位休要放箭!”他情急高呼,血脉愤张,突觉肩头小针缓缓下行,一惊之下,忙运指封住肩窝几处穴道,出手虽快,头上仍是一晕。

却听不远处山石后一人喊道:“大伙住手,且听他说!”一语未息,只见四下树后、石旁站起数百名军校,西北角百余名弓弩手仍端着硬弩,指向几人。孟如庭见此阵势,心下骇然,高声道:“我乃安长老帐下将军,特来向梁王禀报军情。”

只见北面山岩后站起一人,说道:“你既是长老身边的人,怎不懂此处规矩?还行凶杀人!”夏雨风中箭吃痛,骂道:“你们这些兔崽子胡乱放箭,等咱回了安大哥,挨个儿砍你们脑袋!”孟如庭斥道:“二弟休得胡言!”又冲石后那人道:“小可孟如庭,确是安长老信使,请各位勿疑。”那人听了,口气一变道:“你可是前些日才到长老帐中的孟如庭?”孟如庭道:“尊驾说得不错。”那人登现惊慌,从石后快步跑出,奔到孟如庭面前,扑身跪倒道:“小侄不知是叔父大人,适才冒犯,万死犹轻。”孟如庭愕然道:“这……”那人抬起头道:“小侄常听父王提起叔父,说叔父武功盖世,侠义无双。小侄思慕如渴,早想去凯里拜望尊颜,不想叔父已然至此。”说罢拉住孟如庭双手,大是亲热。

孟如庭见他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俊目浓眉,颇有神采,虽着锦衣玉带,仍掩不住一身豪气,心生喜爱,问道:“你是奢大哥的令郎?”那人点头道:“侄儿奢奉祥,给叔父见礼。”说着便要磕头。孟如庭扶住他道:“岁月匆匆,想不到大哥虎子,已是如此轩昂了!”

奢奉祥望了周四一眼,问孟如庭道:“却才可伤了叔父?”孟如庭知所中小针必含奇毒,百夷之众所配毒汁古怪阴毒,自己未必能解,笑道:“左肩似中一物,不知碍不碍事?”奢奉祥脸色一变,回身喝道:“适才是谁吹角鸣信?”前时两名兵士听了,忙从队中跑出。奢奉祥也不多问,抽刀在手,将两人砍翻在地,又喝道:“西南面管箭手各剁一指,向我叔父赔罪!”

孟如庭正要相劝,却见西南面数十人纷纷跪倒,各从腰间取出牛耳尖刀,半点也不迟疑,将左手无名指齐根截断,托在手中道:“冒犯贵客,断指谢罪!”人人面不改色。孟如庭深感不安,快步上前道:“诸位快快请起。本是如庭鲁莽,岂是大伙的过失?”眼见众人手上鲜血淋漓,险些落下泪来。

却见一人起身奔到如庭面前,怯声问道:“贵客伤在何处?”孟如庭把衣衫褪下,微指左肩。那人见他肩头已呈青紫色,忙从怀中取出一支细细的铜管,又拿出一支小针放入管中,对着孟如庭左肩一吹,小针飞出,射入肉中。孟如见那小针射在肌肤之上,竟不稍停,倏然钻入里面,不由暗自骇异。

那人又取些黑色药未,涂在伤口上,铜管对着细小针眼,将嘴凑在铜管上,慢慢吸吮起来。孟如庭只觉对方每吸一口,身子便畅爽许多,眼见那人吸了十几口,猛觉体内似有两只小虫,蓦地里穿肌越肤,从里面窜出。他心中一喜,知那毒针已被吸出。突听那人大叫一声,仰面摔倒,口齿大张,发出嗬嗬之声。孟如庭忙俯身将他扶起。那人嘴角淌出黑血,抽搐几下,便没了气息。

孟如庭见片刻之间,便有数人或死或残,心中大是难过,抱起那人尸体道:“贤侄不可再造杀孽。这几人皆是恪尽职守之士,快将他们妥妥安葬了吧。”奢奉祥挥了挥手,北面奔出数人,将三具尸体抬走。奢奉祥又喝退四处军校,望向周四道:“叔父,这少年是何人?武功倒是不错。”周四适才魂荡九霄,着实吓得不轻,听奢奉祥问他,更慌得不知所措。

孟如庭叹了口气道:“这是我的结义兄弟,人小不懂事,才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四弟,快向人家认错。”奢奉祥忙摆手道:“既是叔父的金兰兄弟,也该是我的小叔叔。万万不可如此。”上前拉住周四道:“小叔叔这般年纪,武功便如此了得,日后可得教侄儿些体己的手段。”周四大窘,脸如涂彩一般。

孟如庭道:“贤侄,我还有位兄弟受了箭伤,需帮他医治。”奢奉祥看了看夏雨风道:“他中的是普通弩箭,不碍事的。”当下命军校去帮夏雨风疗伤。夏雨风哼哼叽叽,兀自骂个不休。

奢奉祥也不介意,对如庭道:“叔父一路辛苦,请先到宫中歇息。小侄即刻派人上山,报知父王。”孟如庭道:“奢大哥每日都在山上么?”奢奉祥道:“父王近奉巫术,每日在山上设醮修禳。山下之事,皆由小侄照管。”孟如庭忧然道:“我一路入滇,见各处多疏于防范,许多紧要之处更无人把守,如此怎能御敌?”奢奉祥苦苦一笑道:“父王这些日诸事不理,我为人子,也不好多劝。余者奉父王如神明,更不敢稍有违逆。今日叔父至此,正可劝劝父王。”孟如庭道:“我虽要规劝与他,但随后还要回安大哥营中去。你常在他身边,务要多进些良言。”奢奉祥连连点头。孟如庭又道:“我这四弟身有痼疾,今日前来,便是要将他托于你父身边。你日后要多多费心,照料好他。”奢奉祥道:“叔父放心。侄儿自会尽力。”说着引几人入宫。

几人随他穿过几处亭阁楼台,来到一处幽静的庭院。奢奉祥引几人走入一间大厅内坐定,陪着说了几句闲话后,便起身告辞,出宫去了。

周四受了惊吓,一直不敢开口,呆坐椅中,闷着头不知在想甚么。孟如庭走到他面前,冷着脸道:“今日你已见到,只为你一时逞性,便害了好几条性命。你武功虽高,若不知收心敛性,反成戕生害命之人。昔日明教中人,便似你这般恃技凌人,为天下所共愤。所以我说‘仁义’二字,绝非清谈,那是要时刻记在心中的。你可听清了么?”周四委屈道:“我只想逗着他玩,谁知他会……”说着抽咽起来。孟如庭叹息道:“你此时武功已非常人可比,下手之时,怎地没有分寸?今后行事要多留余地,切不可再任性妄为。”周四哭着点头。

孟如庭见他泪光晶莹,不忍过于申斥,语气稍缓道:“此事虽非出于本心,却种恶果,不但害了别人,连你二哥也受了箭伤。”周四望向夏雨风道:“二哥,还疼么?”夏雨风咧嘴笑道:“不碍事。大哥,快别说四弟了,都是那小子不禁打。”孟如庭见他回护周四,火气又生,斥道:“他日后武功高过天下人时,哪个禁得起他打?那便都该死么!”夏雨风呵呵傻笑,不敢再作声。

正沉默时,厅外走入几个侍女,手中各拿托盘,盘中放了几件新袍。一侍女道:“请几位沐浴更衣。梁王就要回宫了。”夏雨风嚷道:“我臂上有伤,还洗个甚么?只是有新衣服,却得换上。”从盘中拿过一件蓝袍,也不比量,便胡乱穿在身上。几个女子见他这身打扮不伦不类,都在一旁偷笑。孟如庭拽起周四,迈步出厅。

约过了一柱香光景,孟、周二人洗浴完毕,各自换了衣衫。待回到厅中,只见桌上已摆下不少酒菜,夏雨风正歪在椅中畅饮,有几个女子吵闹着围在他身旁,忙着给他搓腿捶背。夏雨风见二人回来,不好意思地道:“这些女子偏要如此,咱也不好推却。大哥,这地方可真他娘的享福!”

孟如庭见几个女子桃腮含笑,粉面盈春,各露狐媚之态,心中一痛:“二弟本是一条爽直的汉子,刚到此处,便被迷了心性,可见酒色何等误人!奢大哥自是终日这般翠绕珠围,怎能不坏了男儿心志?”急痛之下,厉声道:“我兄弟来到云贵,只想做番大事,如何出此丑态,辱没了名姓?”夏雨风见他发怒,忙推开几个女子,红了脸道:“咱不过好奇,哪能……”孟如庭不听其词,又道:“二弟,我爱你是个血性男儿,方交了你这朋友。你若图此乐趣,便不是孟某兄弟!”

夏雨风听了这话,霎时冷汗遍体,起身跪倒道:“大哥,雨风不是那等下贱货色。哥哥如不信,咱立刻与你回凯里营中,上阵帮安大哥流血杀敌。”孟如庭见他一脸惶急,自知言重,说道:“孟某一生,没几个肝胆相照的兄弟,故此将你们看得比我性命还贵重。安大哥嗜杀成性,奢大哥萎糜颓唐,四弟年幼轻狂,你若再如此,我这心……”说着手扪胸口,顿足流泪。

周四见状,也慌忙跪倒,正要软语相央,忽见奢奉祥走入道:“父王已在凤祥殿恭侯。几位叔父这便请吧。”孟如庭欲言又止,大步出门。夏、周二人讪讪而起,随后跟来。

奢奉祥引几人过了几处庭院,向南打个转折,来到凤祥殿前。只见大殿四周甚是空阔,有几株古松拔地而起,蔽日遮天。殿外一列廊柱,都雕着盘龙飞凤;殿顶俱是重檐的黄色琉璃,檐下横额、斗拱尽图华彩,远望殿宇辉煌,塑雕精巧,极是雄伟壮观。大殿两旁石级上站了百余名军校,各执戟钺,威风凛凛,见孟如庭等人走来,齐声喊道:“贵客已到!”喊声未落,便听殿内乐声响起,随之殿外钟鼓齐鸣,汇成一片。

孟如庭迈步上阶,见大殿内呼喇喇迎出上百人,男男女女,衣着五颜六色,出殿后立在两旁,人人面上带笑。中有一人,由两名彩衣女子搀扶,笑吟吟向自己走来。孟如庭见这人身穿紫色团胸绣花袍,腰系玲珑嵌宝玉环绦,头带金冠,足登丝履,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热流涌遍全身,忙抢上几步,跪下身道:“一别十年,思慕神伤。今睹风采,莫非是梦?”说着磕下头去。

来人正是大梁王奢崇明。他见如庭拜倒身前,连忙上前扶起,凝视许久,方哽咽道:“我弟已长得如此英雄气概,愚兄喜慰之中,自知老矣!”孟如庭细看崇明,大感陌生:“我与他虽别十载,但他正当壮年,如何脸上满是晦暗之色,双目无神,眼眶青肿,一身的虚乏之状?”

奢崇明紧握如庭双手道:“听犬子说:‘适于宫外,曾受惊扰’。贤弟切莫见责。”说话间眉开眼笑,喜情难抑。孟如庭到云贵已近两月,梦中也常梦到这位结义的兄长,此时握手相聚,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尔语塞。奢崇明道:“别来话长,且到殿中再叙。”当下拉如庭步入大殿。

孟如庭见殿内宽敞已极,四围彩幔如云,金堆玉砌,当中百余名俏丽女子或歌或舞,人展春波,曲述愁肠,实将世间温柔聚于一处,心道:“天子观舞,不过八佾。奢大哥僭越其本,岂不损福招祸?”

奢崇明邀他坐于上首大椅中,侍女引夏、周二人在侧首坐了。奢崇明朗声道:“我这兄弟乃是人中俊杰,当年在柳州曾救过本王性命。今日至此,众人待他须如待我一般。”两旁数百人听了,忙不迭地你一言、我一语,说些赞誉之词。

奢崇明招了招手,少时上来几十名妙龄女子,赤足在殿中舞了起来,一时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好不热闹。孟如庭见这些女子舞姿轻荡,极尽媚态,心中不喜。奢崇明与他情深意笃,彼此畅叙别情,免不得感慨一番。说到动情处,二人眼窝都渐渐湿润。

聊了一会,孟如庭见周、夏二人呆坐一旁,都有些不知所措,说道:“大哥,此是我两位结义兄弟。大哥若不嫌弃,便当自家兄弟看待。”奢崇明见夏雨风虎目虬髯,大有男儿慷慨之态,举杯说了几句抚慰之词,因见周四只是个少年,便不理会。

孟如庭笑道:“大哥切莫小看了我这兄弟。他此时虽还年幼,但日后成就,恐要在你我之上。”奢崇明微露不快道:“愚兄斗筲之器,何足道哉?但此子难道比贤弟还要俊拔不成?”孟如庭有心抬高周四,好让崇明另眼相看,日后悉心照料,笑道:“以小弟比之,实如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奢崇明冷笑道:“天下人物,我只爱如庭,余者碌碌,皆不足道。”说罢瞟向周四,眼见他虽着华服,却满脸的怯懦畏葸,心下更生鄙夷。

孟如庭不便多说,端起酒来,又与他饮了数杯。奢崇明喝得畅快,信口说些宫廷美眷等奢华之事。孟如庭听得烦闷,从旁不住地劝些勤政爱民之词。奢崇明含混着答应,却不放在心上。

孟如庭又劝数语,见奢崇明脸色阴沉下来,知说也无益,心道:“奢大哥与数年前实已判若两人,往日雄心全不剩半点。他此时兄弟之情虽在,但权力自来摧人良知,若一日我触其动怒,只怕这点兄弟之情也难保全了。”眼望殿上轻歌曼舞的女子,寻思:“这世上有多少英雄,经不得美色所惑,败业亡身。难道这区区女子,真有夺人心志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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