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全集Zei8.com》第46/153页


那少年服药数剂,气色好了许多,只是神智仍未全复,每每稍一醒转,便大呼“回心”二字。众人闻之,皆不明其故。方笑言见这少年被伙计们梳洗过后,面色虽然憔悴,但状貌奇伟,异与常人,偶尔微睁双目,瞻视更是不凡,心中暗暗称奇,不由对其另眼相看,起了结纳之心。

这一日方笑言过来查看,见这少年面上有了些神采,于是坐在床头,轻声道:“小兄弟可好些了么?”那少年望着方笑言,茫然点头。方笑言微笑道:“小兄弟何以伏就道,落魄至此?”那少年闻言,似想起了什么,抓住方笑言衣襟,大呼道:“回心,对了……老天让我回心,让我回心!”说着手抚胸口,大声咳嗽。

方笑言见他声音嘶哑,状若癫狂,忙转开话题道:“不知兄弟尊姓大名?”那少年愣了半晌,突然喊道:“对了,对了!我叫华山,我叫华山!”跟着又双手乱摇道:“不……不,我叫回心,我叫回心!”方笑言见他神志不清,起身便要出门。那少年猛地抓住他衣袖,急声道:“大哥,你别走,别撇下我一个人!”

方笑言只得又坐回床上,说道:“我不走了,不走了。”不住地抚摸那少年额头。那少年受了感动,一头扑在方笑言怀中,呜咽道:“大哥,我不怪你,我不怪你。这些天我真的好想你。”方笑言听这几句不着边际,知他将自己误当做别人,但见这少年对己如此依恋,心中也是一热,正要好言相慰,忽听那少年又道:“大哥,她说她……喜欢你。我……我不怪你,我……回心。”说到这里,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顺着面颊滑落。

方笑言心中一动:“莫非这少年是为情所苦?”他少年时也曾有过一段刻骨的相思,嗣后为情所伤,终将世情看破,眼见这少年哀痛之状,勾起了往事,心想:“他之此刻,不正是我之当初么?”言念及此,对这少年充满了怜爱亲近之意。

那少年在他怀中含混着说了半天,似乎明白过来,挣脱他怀抱,将身子转向一旁。方笑言见他双颊绯红,笑道:“兄弟是唤做华山,还是唤做回心?”那少年低下头去,轻声道:“我叫周四。”方笑言道:“原来是周四兄弟。”拱了拱手,又道:“兄弟可是在军中当差?”周四茫然道:“我……我可没在军中当差。”方笑言大喜,问道:“周四弟意欲何往?”周四想了一会,目中又落下泪来,哽咽着道:“我……我……”方笑言知他无路可走,说道:“兄弟若不嫌弃,便在我身边如何?”周四道:“那要做些甚么?”方笑言道:“便是随我做些买卖。”周四思忖良久,问道:“那要去甚么地方?”方笑言道:“此次我欲往扬州走一遭,采办些货物。”周四疑道:“扬州是甚么地方?”方笑言笑道:“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洲。那可是人间最繁华的去处。”周四沉默多时,抬起头道:“扬州离华山远么?”方笑言随口道:“距华阴自是甚远。”周四“哦”了一声,失神坐了一会,目中又泛起泪光,喃喃道:“华山……扬州……”

方笑言见他难过,劝慰道:“兄弟若去扬州,便知人间烦恼,多是自扰;儿女风情,本是烟云。纵然是寸寸柔肠,盈盈粉泪,也当它春梦一场,又何必挂怀?”劝了几句,见周四兀自愁眉不展,知其情深刻骨,非一时能解,便不再多说,只道明日一早起程,随后出门去了。

次日清晨,众人吃罢早饭,各自整装上马。周四也被人搀到一匹新买的骝花马上。方笑言瞧他一幅恹恹之态,但坐在马上并无大碍,于是由东门出城,向前行去。

一路上方笑言恐周四伤心难过,不住地与他说话解闷。周四坐在马上,神志仍是时清时浊,每每有片刻清醒,也只是长吁短叹,闷闷不乐。方笑言观他痴情之态较自己当年犹重,也不禁为他担心,眼见他在途中一日日消瘦下去,暗暗打定主意:“若到了杨州,须没法消其痴念。”

一行人沿途经洛阳、郑州、开封等地,不一日,已到徐州。方笑言见众人都有倦容,便在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闲着无事时,每日都到街上游逛。周四随在众人身旁,直似行尸走肉一般,对周遭一切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到了晚上,竟整夜坐在床上发呆。

歇了几日,一行人又出城向东南行来,不一日,来到淮阴县境。方笑言见离扬州已然不远,索性弃了大道,引众人沿运河岸边观景而行。这一日,终于到了扬州地界。

扬州古称邗,后又有广陵、南兖洲等名。自隋炀帝开凿运河以来,因其处于长江与运河交会之处,乃四方商旅必经之地,故此日益富盛。其时扬州城内商贾如云,繁华已极,有“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之誉。唐宋杜牧、欧阳修、苏轼、秦观等俱曾来此做官或游赏。至明季,扬州更成为日糜百万的纸醉金迷之地。

一行人催马前行,沿运河走出十余里,方笑言手指前方道:“前面有一处所在,唤做瘦西湖,最是怡情悦性的佳地。我们到那里坐坐。”一个伙计道:“不知为何唤做瘦西湖?听着恁地古怪。”方笑言笑道:“因此湖形状狭长,清瘦秀丽,故而得名。湖西岸有条长堤,约数百丈长,每到春来,惠风和畅,堤柳青青,乃赏春佳处。今值深秋,合当于此饮酒赏月。”冲一个伙计道:“你去城中告之陆郎,便说我在湖西亭中等他。”那伙计答应一声,打马向城中驰去。方笑言引众人缓辔而行,不多时,来到瘦西湖畔。

方笑言见不远处一座长亭,梁新柱彩,甚为雅致,于是翻身下马,信步入亭。周四与几个伙计也都下了坐骑,坐在亭外歇息。

方笑言眼望湖中美景,耳听野鸟啼槐,心境大佳,朗吟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吟罢触动心事,自叹道:“方某本为命世之才,何期时乖运蹇,流入商贩之旅。今若能效杜郎俊赏,嘲风咏月于扬州,此生也算不枉了!”

伙计们都是粗人,也听不懂他说些甚么。方笑言见几人皆露憨态,苦笑道:“钟吕毁弃,瓦缶雷鸣。今朝中显贵皆存无厌之心,我大明社稷岂不危矣?”伙计们随他有年,已然司空见惯,都望着他傻笑。方笑言无可奈何道:“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做于肆,商贩于市,此皆天命使然,实非人力能强啊!”言罢望向湖心,不同理睬众人。

约过了半个时辰,忽听东面马蹄声响,有二人纵马向这面奔来。方笑言移目观瞧,见当先一匹马上坐了一人,头带软纱唐巾,身穿紫绣缎袍,足登一双嵌金线飞凤靴,曲眉朗目,面如美玉,当下朗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人哈哈大笑道:“探花郎至此,别是来寻甚么雨窟云巢吧?”方笑言笑道:“锦帐罗帏,桂宫仙姊,皆陆郎专好。愚兄老矣,不敢再入花林粉阵了。”那人一面扬鞭,一面调侃道:“只怕兄长言清行浊,语不由衷吧?”说话间已奔到近前。

方笑言满脸喜色,大步出亭道:“扬州城若有些徐娘半老,犹尚多情之人,愚兄或能有些寸动。”那人跳下马来,椰榆道:“有是有的,就怕方兄到时眼花耳热,做不得真了。”二人握手相视,都笑了起来。

二人笑罢,挽手走入亭中坐定。那人端详方笑言道:“几年不见兄面,不想却发福了。”方笑言笑道:“昔读圣贤之书,惭作言行,惶恐终日,每每读到道貌岸然之处,不免汗流浃背,寝食俱废。今再不闻圣贤教诲,自是形骸放浪,心广体胖了。”

那人扑哧一笑,又正色道:“子弃圣经贤传,而慕于小利,致令斯文扫地,思之汗颜否?”方笑言虽知他只是故意调笑,仍叹息道:“方某数载寒窗,学无所遗,辟无所假,功不可谓不勤,心不可谓不诚。然近几年方始悟出,圣人之误国害民,犹胜于寇贼!”

那人一怔,拊掌笑道:“兄如此才人,犹出此言,我大明亡了!”笑了几声,又问道:“近闻关中饥民作乱,颇有声势。兄在秦地,当知究竟。”方笑言不屑道:“数股草贼,成得什么大事?陆郎向来轻慢,何挂怀此等事?”那人微笑道:“所谓云起龙骧,化为侯王。自古英雄,多不免冠以贼名。兄为何轻贱他等?”方笑言愤然道:“贼视人如芥,残虐好杀,皆狗彘之徒。方某羞言其类!”

那人见他面有怒容,哂笑道:“官巧取,贼豪夺,自古亦然。兄何必如此义愤?以我看圣人绝人之思,官吏昧人之财,我辈贪人之色皆属贼行!”方笑言面色微沉,垂首不语。那人见他不悦,话题一转道:“我闻兄来,已命人在城中琪瑶楼备下酒筵。兄何不随我入城?”方笑言道:“此处景致颇佳,无意他往。”那人知他贪恋景色,只得道:“此湖之秋,明净如妆。兄既有雅兴,小弟相陪便是。”

二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那人忽道:“久闻西安才子俊雅风流。兄为其冠,以为余者如何?”方笑言鄙夷道:“西安学子虽多,均是做赋穷经之辈,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方某耻其行而陋其才。”

那人笑了一笑,又道:“听说兄一掷千金,与那紫嫣姑娘许下山海之盟,可有此事?”方笑言淡然道:“春宵苦短,湘妃含怨,纵有些雨恨云愁,到如今亦如长空迅扫,还念那前世之盟做甚?”言罢瞥向亭外的周四,慨然道:“世间女子,多是浅薄轻贱之辈,空仗些浪色浮姿,媚俗于世,何以天下大好男儿,却欲为其剖肝沥胆,毁志妄行?”

周四立在亭外,心中一动:“莫非他是在说我么?”正疑间,却听那人道:“如花美人,英雄尚不能弃,况乎余子?”话音未落,突然纵出亭来,伸手抓向周四肩头。周四一惊,托住那人手肘,向上轻带。那人立觉脚下无根,直欲摔出,忙飞起右腿,踹向周四前胸。周四挥掌削其足背,蓦地手臂外翻,托住那人来腿。他剑伤初愈,臂上不敢过于使力,向前迈上一步,小腹猛地撞在那人腿上。他一身功力皆聚在腹部,这一撞之力端的了得,直将那人纸鸢般弹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在二三丈外。

那人跌落在地,并不爬起,仰天大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扬州陆忆裳,今日可服了你了!”说着手舞足蹈,又笑了起来。

周四于那人入亭之际,正坐在一旁歇息,本未看清来人面目,这时听他报出姓名,心中一惊:“莫非此人便是当日在泰山上那个陆忆裳么?”言念及此,暗叫不好:“他前时上泰山,必是为了明王心经。今日他既认出我来,说不得会寻找麻烦。”

陆忆裳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土,笑望方笑言道:“方兄居然请得此人护驾,确是让人佩服。”方笑言初见二人动手,不免心惊,待见二人似是相识,这才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道:“此乃我路遇的兄弟。陆郎认得他?”陆忆裳眼望周四,暗暗合计:“此子武功强我甚多,我若夺其心经,怕力不能及。”他心思转个不停,嘴上却道:“泰山一面扬名远,天下谁人不识君。此子乃武林中鼎鼎大名的人物,也不知有多少人对其刻骨相思呢!”方笑言信以为真,愕然道:“原来四弟是江湖上的英雄!”陆忆裳冷笑道:“此子日后重振少林,中兴明教,可是个惊天动地的人物。”方笑言当他真心赞誉周四,喜出望外道:“陆郎所言不错。周四弟龙行虎步,瞻视不凡,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后必为一方雄主。”

陆忆裳闻言心动,凑在方笑言耳边,低声道:“兄长精通易理,莫非此子果有些贵相?”方笑言也放低声音道:“不瞒陆郎,周四弟乃王者之表,实是贵不可言!”陆忆裳“哦”了一声,追问道:“兄长如何与他结识?”方笑言微微一笑,将如何在道旁救了周四及周四为情所苦等事说了与他。

陆忆裳听罢,眼珠转了几转,暗自思忖:“我欲得其心经,已是不能。此子与少林、明教皆有极深的渊源,加之命主大贵,说不得日后会有一番大作为。他此时落魄江湖,我若诚心结纳,他必感激不尽。日后他有所建树,我也可借此旧情在江湖上扬眉吐气。”想到这里,满脸含笑道:“多情至此,我爱其诚!”走到周四面前,揶揄道:“何等婵娟,令贤弟回肠至此?小兄不才,愿指迷津。”

周四见他二人私语,本自狐疑,不想陆忆裳含笑上前,竟说出这番话来,虽感意外,也不由勾起了心酸之事,仰头望天,目中渐渐湿润。陆忆裳见状,故意讥讽道:“雁影分飞,芳心无意,唯余悲怆乎?”周四闻言,想到自己实如孤雁飘落天涯,此生再不会与那女子相见,泪水霎时涌了出来。

陆忆裳见他悲伤至此,感叹道:“我爱其诚,我怜其苦,我笑其愚,我责其行。”叹罢又冲方笑言笑道:“此子今日之状,较兄十年前若何?”方笑言道:“我十年前只是荒唐,周四弟此即却是迷失。荒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迷心乱性。”

陆忆裳忍俊不住,捧腹笑道:“方兄一语,将世间浪子尽皆开脱,却将无数情种一笔抹杀了。”方笑言叹道:“世之浪子,初皆情种,只是情到深处,反不了了之。”陆忆裳嘿嘿笑道:“只道独我一人玩世不恭,不想方兄也如此戏谑红尘。”方笑言黯然道:“红紫乱朱,人心不古。方某又何必矫情孤高?”

陆忆裳眼珠一转,道:“兄既看破世情,何不随我去琪瑶楼消遣一番?听说此楼新来一女,丰华绝代,颇有慧心。兄乃一代才子,必能动其芳魂。那时你二人采兰赠芍,互表情愫,岂不成一时佳话?”方笑言道:“一时之欢,不求也罢。”陆忆裳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兄若随我去琪瑶楼,我便有法点醒此子。”方笑言一呆,随即喜道:“我怎忘了陆郎乃此中圣手,诲人有方。”

陆忆裳狡黠一笑,又走到周四身旁道:“贤弟若随我去,便知世之女子,皆不足以托付深情。”说着扶周四跳上坐骑,自己也翻身上马。一行人打马扬尘,径奔扬州城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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