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全集Zei8.com》第66/153页


地上二人闻言,齐声喊道:“大哥,你怎……”话到嘴边,忽然明白了此人用心,一时懊悔不迭,却又不敢作声,显是怕此人生了歹心,将自己杀了灭口。

周四身当此时,已知那人用意,纵身向西面密林奔去。他虽知那人必会随后跟来,仍存了几分侥幸。这一遭发足狂奔,势若疾风,连脚上伤痛也顾及不得。待奔出里许,回望那人并未追来,心中生疑:“我内伤外伤都是不轻,便拚命奔跑,也不能甩开此人,为何他竟不追来?”他脏腑被震,全靠心经中极高明的调息之法抑住一口真气不乱,一路狂奔后心浮气躁,又见强敌不曾赶至,心神不免稍懈。这一来气血窜乱难调,立时冲顶上来,“哇”地一声,热血狂喷。

忽听身侧有人哈哈笑道:“我只道你尚有余勇,不想也只是强弩之末。这可高估了你。”周四见来人正是假意纵己脱逃的那僧,一口血跟着又喷了出来。那人再无顾忌,迈步上前,伸指向周四“大椎穴”点来。周四浑身无力,只得向前扑倒,那人一指点在“大椎穴”旁的“身柱穴”上。这一指用上真力,与适才三指大是不同,指力入穴,立时流入督脉之中,一股极阴寒的劲力也随即附在其内。督脉乃人身主经,气血循行必经之所。饶是周四内力深厚,也不觉闷哼一声,卧伏在地。

那人恐周四别有一功,冲穴反击,又封了他背后十余处穴道,跟着左足点出,将周四腿上几处穴道闭住,这才定下心来,微微喘息。周四全身十余处穴道被封,四肢僵硬如木,哪还能动得分毫?暗暗叫苦道:“此时我落入其手,只有任其宰割。一会儿他若知心经不在我手,盛怒之下,必要杀我泄愤。”正思间,那人忽将他提起,快步向西奔去。

周四命操人手,无计可施,只得听天由命。及见那人行若飘风,脚下也不见如何用力,身子便向前荡出,身法诡异之极,更是泄气:“这人轻功高我一筹,武功也不见得弱于我。我今日落在他手,也不算丢了木先生脸面。”一想到木逢秋等人,心中又是一酸:“这世上只有木先生、萧老伯、叶凌烟几人才真正将我放在心中。我当初为了一个女人,竟置他们于不顾,也不知多让他们伤心?日后我若遇上他们,一定要与他们常在一起,再不分开。”想到或许再也不能与几人见面,内心百感交集,几欲垂泪。

那人向西疾行,一口气走出四五十里,忽向西南打个转折,奔不远处一座山岭走去。工夫不大,行到山脚下。

这山虽不甚高,树木却极茂密。那人盘坡转径,似对此处甚是熟悉。约过了一盏茶光景,来在半山腰的一片枯木丛中。那人伸手拨开枯枝,向前又行不远,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显露出来。那人提了周四走入洞内,在四下摸了一摸,似找到了什么东西,“嗤”地一声,划着火镰,将洞中照亮。周四借着光亮看去,见一块石头上早放了一个油灯,不远处还铺了一些枯草,心道:“这里莫非有人住过?”

那人点亮油灯,望了望四壁,叹口气道:“人若寄人篱下,还不如住这黑洞草穴。”转回身来,向周四道:“你得天下至宝,却不知珍爱,孰不知世上有多少人对它梦寐以求,欲图一逞?”

周四知其所指,忙道:“那‘心经’不在我身上。”那人并不惊诧,说道:“我知道不在你身上。那宝典早被他独占多年了。”周四疑道:“你说的是谁?”那人冷笑道:“自名参修悟道,实欲独霸江湖。”说到这里,目中露出狠毒之意,突然厉声道:“你快将经中心法说与我听,不然可要吃苦头!”

周四见他一脸凶恶之相,心中发慌,吞吞吐吐道:“我……我内功是……周老伯硬输给我的。什么心法,我可不会。”那人笑了一声道:“你这话只骗得了三岁顽童,邱某怎会相信!”伸掌抵在周四小腹上,微一运力,将一股寒气逼入周四丹田。

周四内伤本重,这一股寒气刚一冲入,好似万把钢刀剖心剜腹,直疼得他忍熬不住,大声呻吟起来。那人狞笑道:“这点小痛都吃不消,一会儿怎受得了我透骨吸髓的‘寒阴缠丝掌’?”周四闻言,心中更慌,暗道:“我只胡乱说上一气,在里面搞得乱七八糟,让他费心去想,也胜过这般受罪。”

那人见他目光闪烁,恶狠狠道:“你若使心计骗我,可别怪我出手狠毒!”周四嗫嚅道:“那心经博大精深,我也只略略知晓。你此刻要问,我也不知从何说起。”那人听他口头松动,喜道:“你只拣最纲要处说。”

周四微微点头,心中却想:“我内脏受创,一时绝难解开被封的数处穴道,便是解开,也斗他不过。看来只得与他周旋,寻机脱困了。”他虽生此念,却知逃生终属渺茫,不知不觉中,眉头紧紧皱起。

那人只道他正思心经中的纲要,便不出言打扰。周四沉吟片刻,想不出什么诳骗之辞,又不敢拖延太久,只得信口道:“经中说,行气之时,须气沉丹田,神意贯注。除此……”那人听这一句甚是平常,问道:“除此怎样?”周四苦思半天,摇头道:“除此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了。”那人知其未吐实言,怒骂道:“你将邱某当做何人?《内经》云‘精神内守’,孟子谓‘不动心’,孔圣曰‘静而后定’。这等粗浅道理,天下腐儒皆知,又怎会是‘心经’的精髓?”

周四听他言及孔孟,说得头头是道,知瞒其不过,忙道:“还说行气时纯任自然,毫不着力,这个……”那人不待他说完,突然抓住他衣襟道:“孟子曰:‘持其志而暴其气,蹶者趋者则动其气’。这等松肌畅肤,坠肉敛意的小把戏,又怎会是心经所云?”说罢掌力便欲吐出。周四大骇,颤声道:“还说要虚领顶劲,提肛吊顶。”那人喝道:“这是《拳经》中的头如泰山压顶,领如高着浮云之意。小畜生还敢骗我!”

周四被他揪住,浑身散若脱骨,喊道:“木先生还说‘至人之息也以踵……以踵……”那人挥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厉声道:“这也是《内经》中言,怎会是什么狗屁木先生说的!”周四被打得晕头转向,脱口道:“还说呼吸精气,独立守神,气机通透,毛孔全张,上下通调,鸟飞鱼跃。”

那人听这一句大有门道,“咦”了一声道:“这是何意?”周四见他面色稍缓,吐了口气道:“是说行功之时,须恬淡虚无,精神内守,无思无虑,真气流行方能随意往复。”那人点头道:“那是取儒家诚意正心,精一执中之意。虽是不差,却仍不是心经的精义。你快将经中至法说与我听!”周四被他逼得无可奈何,连连摇头道:“我周老伯常对我说:经本无法,有法也空,一法不立,无法不容。为何你们一定要求什么心法呢?”

那人蹙眉道:“周应扬功入神化,行止俱可超然于法而不愈矩。常人却须依法而行,方能臻此妙境。”周四道:“这么说,你见过我周老伯了?”那人仰叹道:“世之奇才,一代武魁!其人虽死,声名犹震江湖。世人多以为他是靠了那部经书才威慑天下,我看倒是凭了他的天赋才智,方使那经书显赫于江湖。”周四听了,心中一动:“他这话说得倒是不差。我与周老伯在洞中时,周老伯便常说经中之法虽妙,却易导人入瓮,流于虚幻。若无大智大慧,勇于变通求新,实是习之无益。还说此经若真的传入江湖,能真正悟透其中消生滋长、阴阳混成之道的,天下实也没有几人。”心念及此,倒也佩服这人慧眼有识。

那人仰头冥思,继而回过神来,又道:“周应扬天纵之才,所思出人意表,其功法之最高深处,必与其性相合,旁人是学不来的。你只将经中所载的原文说出来便是。”周四趁他说话,暗暗调息冲穴,只觉十余处被封的穴道,便似冻住了一般,真气撞到,又被弹了回来,反复数次,连丹田内一股仅剩的热流也被激得无影无踪。片刻之间,身上打起冷颤。

那人见状,冷笑道:“你若再运气冲穴,一会寒气攻入心脉,可谁也救不了你。你只须说出原文,我便解开你穴道。”周四如坠冰窑,浑身栗抖,颤声道:“我……我几年前听周老伯说过,这……这时哪会记得?”那人也不恼火,说道:“你能记起多少,便说多少。”周四牙关紧咬,强忍寒意道:“我……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实则他天性聪慧,悟性不在周应扬之下,对所习之法自是只求其髓,至于载道的文字,倒不甚关心;加之周应扬刻意教其求质变通,故只将经中真意诠释于他。周四已得其中三味,但若让他讲授,倒真是不能。这便如村童善笛而不知音律,石匠善刻而不知其文一般。

那人只当他有意相瞒,怒气陡生,抓住周四左足,一股寒气透入他“涌泉穴”中。“涌泉穴”位在足心,最是敏感,那人劲气一入,周四全身大颤,顿觉腹内似塞满了带刺的小球,舌头也恍惚短了一截。他为人虽甚硬朗,也不由大声哀号,连呼罢手。那人撤回手掌道:“快说经文,否则更有辣手等你!”周四心惊胆战,一时口不择言,脱口道:“我周老……老伯说,行气时……须牢记恭、慎、意、切、和五要。恭则神不散,慎如临深渊,假借无穷意,精满浑圆身,虚无求实切,不失中和均。”这五句话虽非“心经”中所言,却正是周应场一生参修妙悟的心得,周应扬当初不求周四记住经文,却嘱其务要记住这行功“五要”。

那人只听头两句,心头已是一震。他武学造诣原本极高,如何能不知其中精深所在?忙颤声道:“你再从头说一遍。”周四无奈,只得又说一回。

那人虽将这几句牢牢记住,却不明其意,想了半天,终是不解,皱眉道:“你说这几句究是何意?”周四见自己吐出真言,这人反倒不明就理,心中一动:“这人虽是有识,毕竟天分不够。看来我只要随便说上几句诀要,便能迫其长考,拖延时间。”他虽不知如此拖延能否助己脱困,却想拖得一刻便算一刻。主意已定,摇头道:“我只听周老伯这么说,到底何意,我也不知。”

那人欲待再问,终觉自己如此身份,却求教于一个少年,有失脸面,当下坐在一旁,默默想了起来。周四乘其分神,忙聚气于腹,缓缓将手心、足心、身心之气用意吸入丹田。这一来五心归一,气盈于中,自觉劲力又生,随即领气上行,导入督脉,欲借此冲开背上被封的穴道。便在这时,那人却霍地站起,高声道:“恭则神不散。好,好!这个‘恭’字说得妙极!周应扬确是高明。”周四正引气上行,闻言一惊,真气窜入下体,两条腿如瘫似断,僵麻无觉。

那人不知他正逢凶险,兀自道:“第一句虽是精妙,毕竟尚可解之,这‘慎如临深渊’却实是匪夷所思。按说前句言恭,后句言慎,似是一理,可思之再三,又觉全然迥异。”他故意高声,欲引周四诠释,却不知周四真气岔乱,心急如焚,他所说言语,竟是半句也未听到。那人又自言自语几句,见周四仍是呆若木鸡,心生狐疑,走上前道:“这慎如临深渊一句,可是你胡乱加上的?”周四心乱如麻,也忘了害怕,大声道:“你悟不出道理,便当别人胡说么!我看便是把心经给你,你也练之不成。”

那人勃然大怒,右掌挥出,向周四头上击来。周四见这一掌劲力十足,自知必死,当下闭上双目,引颈就戮。

第十四章 入泽

那人一掌挥出,将至周四头顶,向旁斜划,打在周四肩头。这一掌看似用力,落时却轻,只在周四肩头轻轻一拂,已将一块衣布随手黏下。

周四见了这等收吐自如的掌力,既惊且佩,倒不敢再出言顶撞。那人看周四神情冷毅,知那一句并非编造,随手将布片捻碎,又坐在一旁琢磨起来。

约过了一炷香光景,那人始终双眉紧锁,满面疑惑。周四知他百思不得,暗生快意:“这五句文字虽浅,涵义却深。当年有周老伯反复讲授,我才在半年内略有所悟。这人妄加猜度,怕一两年也未必豁然。”

忽见那人站起身来,气急败坏地道:“这‘慎如临深渊’已是异想天开,不可思议,那后一句‘假借无穷意’,更如痴人呓语,无迹可寻。周应扬自负巧智,难道故造此不经之言,意图欺世?”他愈想愈是糊涂,心中又急又羞,竟不顾身份,上前抓住周四脖颈道:“你快将这两句之意说出来,若不能自圆其说,那便是有意诳骗,老子立时取你性命!”羞怒之下,手上已使出七成力道。周四大叫一声,险些晕倒,两条血线从鼻孔中蹿出,呼地溅在那人身上。

那人自知下手太重,只恐害了周四,忙松脱五指道:“你只要说出其意,我便不折磨你。”周四连遭残暴,激起了不屈之心,昂头冷笑道:“我一生从未见过似你这般弱智无耻之人。你便杀了我,我又何惧?”

那人见他已生死志,赔笑道:“邱某百思不得,一时心急,只当小兄弟有意蒙骗。恕罪,恕罪!”说罢一揖到地,状甚恭谨。这一来却是周四始料不及,他毕竟年轻务虚,怒气登时消了大半。那人察颜观色,又道:“这几句看似精奥,实则有不实之处。周应扬好高骛远,所言虚实参半。小兄弟岁齿略欠,怕未必能识得他诀中臆巧之处吧?”周四撇嘴道:“我周老伯言无不实,俱是至理。等闲不识,却妄议其非,岂不可笑?”那人摇头道:“这只是你一家之言,旁人却不会入其彀中。”

周四见他满脸鄙夷,不由心头火起。他近年来功力愈纯,对周应扬愈是敬慕有加,听那人指摘其非,如何能不着恼?明知对方有意赚己诠释,却忍不住道:“你智略短浅,却诽谤他人。我现只将‘假借无穷意’这句说与你听,好让你知道我周老伯奇思硕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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