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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说话之际,那和尚又向上走了几级,突然停下脚步,仰头直视那高瘦男子道:“阁下是少林哪一辈的人物?”那高瘦男子嘘了口气道:“尊驾既要相搏,何须多问?”二人开口讲话,浑身功劲已懈,那和尚无须运功与对方相抗,三步两步,上得台来。

二人四目相对,久不做声。过了一会儿,那和尚忽然摇了摇头,叹息道:“数年不与少林的朋友动手,也不知能否受得少林神拳了?”左掌缓缓推出,按向那高瘦男子胸口。这一掌朴朴实实,招式极简,内中却似蓄满了无穷神力,只推出半尺,台上积雪便被掌风卷起,呼地罩向那高瘦男子面门。那高瘦男子不闪不避,举掌来迎,脚下微微一错,一股雪浪腾起,将对方裹在雪屑当中。

那和尚哈哈一笑,右掌漫不经心地划个圆圈,四周雪屑顿时不见。那高瘦男子喝一声彩,双掌叠出,掌式幻变不定,看似意气未足,却又如春水方生,四处弥漫,一招之间,极尽圆转流动之能。那和尚看在眼中,神色微变,喟然道:“岁月消磨,壮士空在。今日能与少林派的朋友斗上一场,足慰余生!”左掌倏出,劲力外露直至,如壮士赴秦,有去无返,右手袍袖却含劲如刀,缓缓向对方小腹扫来。他身着僧袍,衣袖本就宽大,这一扫去,好似柳枝万缕千条,依依拂水,丝丝弄碧,说不出的柔密缠绵。众人见他一个胖大和尚,挥袖间竟透出一股悠悠难尽的情韵,都不觉怦然心动。

那和尚大袖舒卷,连挥数下,将高瘦男子逼退两步,轻叹道:“这一式‘日暮碧云合,佳期殊未来’,我已数年不用。唉!往事如烟,即使望断碧云,也只是空自回首而已。”那高瘦男子闻言,惊呼道:“你是魔教的玉和尚!”那和尚高声吟道:“寒空漠漠起愁云,玉笛吹残正断魂。你再来接我这一式。”说罢右掌翻起,向前推出,左手抚在胸口,暗含机变。那高瘦男子见他这一式异常古怪,仿佛心中郁结了许多无奈,来掌觅觅寻寻,漫无目的,掌力却如云密布,凝结不散,心中一慌,自料拆解不得,忙向后滑开丈余。

那和尚冷笑道:“少林枉为武林领袖,所教弟子也不过如此。”收回掌来,举目四望,喃喃道:“至今染出怀乡恨,长挂行人望眼中。唉,不如归去!”蓦地伸出二指,疾点那高瘦男子左肋。他所吟诗句乃是他所使招式的名称,每一式皆与诗中意韵暗合。一指搠去,恰似游子归心,深长缠绵,却又快逾离弦之箭,“噗”地一声,正点在高瘦男子“腹哀”穴上。那高瘦男子晃了两晃,缓缓坐倒,口中流出一缕血丝。

那和尚见他受了内伤,微感吃惊,说道:“你杀我兄弟,本应受死,念你是少林门下,也可相饶。你只须冲我兄弟尸骨叩拜,便容你下台。”手掌在对方背上推按几下,解了他被封穴道。那高瘦男子穴道刚解,突然翻掌击向那和尚小腹。那和尚毫无防备,竟未躲开,当下大叫一声,鲜血狂喷,挥掌下击,中途力尽,脏腑俱被震碎。

那高瘦男子狞笑一声,连催掌力。他武功招式虽不及对方精妙,内力却与那和尚只在伯仲之间。那和尚呕血不断,身子渐渐松软。便在这时,忽见台下飞来一个雪团,砰地一响,正打在那高瘦男子头上,直将他打得头破血流,飞出两丈多远,一呼毙命。

场上惊呼声起,众人注目高台,均未看清这雪团出自何处,只有李自成、刘宗敏等人方看出那雪团正是周四所发。

原来周四听说那和尚是明教中人,心生好感,已有心相助,后见其武功高强,那高瘦男子万难抵挡,便放下心来,凝神观望。不料变生顷刻,那高瘦男子竟然猝下毒手。周四急切间虽掷出雪团,将此人击毙,怎奈终是慢了一步,不能护那和尚周全。

那和尚身受重创,已难活命,全仗一口真气维续,眼望闯营人众,颤声道:“多谢朋友相助。”随即仰头向天,凄声笑道:“属下苟活了二十多年,这便见您老人家来了!”突然大叫一声,仰面摔倒,至死仍不瞑目。

周四心下黯然,叹息不已,想到明教中人痴心一片,各怀肝胆,目中不觉湿润……

第二十章 雄飞

众人见先后有数人上台,除混地虎一人受辱而下,余者竟无一生还,仿佛这数丈高台,已成了杀人的屠场,均不由心惊肉跳,生出不祥之感。

张献忠命人将那高瘦男子抬下高台,西面人群中也有人飞身上台,扛了那和尚尸体,转入人丛之中。

李定国催马来在闯营队前,手指周四道:“朋友暗箭伤人,岂是男儿行径?”周四冷笑道:“你营鼠辈先施暗算,何故污我无行?”李定国无言以对,愤愤而回。献营将士齐向闯营方向张望,人人目露凶光。

高迎祥打马出队,一脸悲悯,说道:“适才稍做角斗,便已连伤数命,如此下去,各营精英俱要毁于一旦。众家无仇,何故这般相残?迎祥出营之时,曾命人占卜,谓今夜血光将现,大凶须避,不想果应此言……”话未说完,忽听左金王笑道:“比武较艺,难免死伤。闯王何以妄设妖言,蛊惑众人?”革里眼也道:“闯王不曾折一兵一卒,因何畏怯?难道闯营尽是贪生怕死之徒,不敢上台搏命?”献、左、革三营将士笑声大做,冲闯营吹哨吐舌,极尽丑态。

高迎祥眼望三营人马言语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鬼怪妖魔,心道:“此辈嗜杀成性,饮血为生,若养乱纵变,致使十三家骨肉相残,只怕一夕之间,各营猛士便所剩无几了。”叹道:“占卜之言,并非子虚乌有。二位若不肯信,便找人占卜一回,吉则再行争比,凶则暂且罢斗,另觅良策如何?”

左金王笑道:“闯王见我三营势大,自家争位无望,便行此计么?嘿嘿,八大王理应为主,天亦许之,占卜一回又有何妨?若是吉卦,闯王又当如何?”高迎祥皱眉道:“如卦象大吉,我闯营必当处身事外,无论哪家称尊,都不与争。”一言出口,闯营将士顿时鼓噪起来,周、李二人齐声道:“闯王……”

高迎祥不理二人,又道:“便请唤人占卜,以定吉凶。”左、革二人心中犹豫,侧目望向献忠。张献忠低头沉吟,暗暗合计:“若是吉卦,则轻易去一劲敌;倘是凶卦,亦可随时反悔。左右权衡,都是有利无害。”笑道:“闯王执意如此,怎敢不依?却不知哪营有高明之士,能卜吉凶?”老回回在队前喊道:“我营中有一相士,每卜必验。大伙若信得过马某,便请他出来如何?”众人知老回回为人忠厚,向来不偏不倚,他找人占卜,那是最好不过,当下异口同声地赞同。老回回哈哈一笑,回身向队中招了招手。一中年男子快步走出,向四下连连做揖。

老回回道:“先生今日卜卦,须据实相告,切莫心存它想。”那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迈步走到场中,取出六枚铜钱,捧在手中,随即仰头望天,叨念两句,便将铜钱高高抛起。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铜钱落地,又齐齐望向那中年男子,观其神色。那中年男子盯着几枚铜钱,两手掐算起来,毫无表情。众人心焦,喊道:“是吉是凶?”那中年男子充耳不闻,索性闭目掐算。过了一会儿,突然“哎哟”一声,睁开双目。众人见他面露惊恐,心中俱是一沉:“看来此卦是凶非吉。”

左金王催马上前,问道:“你算出什么?快快讲来。”那中年男子向四周望了一眼,目中惧意更浓,吞吞吐吐,竟不敢开口。高迎祥催马上前,温声道:“你只管讲来,无须隐瞒。”

那中年人定了定神,颤声道:“此卦大凶,血光弥天。今……今夜无论何人得胜,其主日后都……都……”高迎祥追问道:“都怎样?”那中年男子头不敢抬,怯声道:“其主都……都必遭凌……凌迟,便……便是得胜这人,数……数……年之后,也……也要死于乱器之下!”此言一出,满场死寂,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寂静之中,忽听张献忠大笑道:“天道无常,人岂能料?这厮必是与闯营串通,妖言惑众!”说着冲孙可望使个眼色。孙可望纵马上前,手起一刀,将那中年男子斩为两段,骂道:“欺世之徒,早当诛之!”战马前蹄乱踏,将尸身踢得连连翻滚。

高迎祥怒喝道:“竖子怎敢草菅人命!”挥起马鞭,抽向可望。孙可望惧闯王威严,不敢遮挡,打马窜回本队。高迎祥怒气不消,以鞭直指献忠道:“卦象大凶,正应罢斗。八大王若一意孤行,必获罪于天!”张献忠笑道:“闯王向有睿智,岂能信此巫术?比武之事已由众家议定,怎能凭闯王一言,便即更改。”高迎祥恨极而笑,鄙夷道:“八大王言词反复,不怕落小人之名么?”张献忠自觉理亏,嘿嘿冷笑,不再做声。

忽听罗汝才道:“占卜之事,实不足信,此刻箭已在弦,岂能不发?闯王顾念众人生死,德感天地,但违逆众意,确非明智之举。”众家头领本不愿就此偃旗息鼓,听他一说,齐声附和道:“不错,大伙正要痛痛快快斗上一场,死几个兄弟算得了什么!闯王不要再婆婆妈妈,从中阻拦。”

高迎祥立马场中,耳听四周嘘声不断,长叹道:“众家逆天无道,争长竞短,真死不足惜!”打马回归本队,一脸悲愤,再不发一言。周、李二人见闯王无功而返,暗暗欢喜,面上却不敢稍露愉情。

只听左金王队中有人说道:“大伙仍要比试,在下五兄弟便打个头阵。我兄弟虽都是三脚猫的功夫,但素来佩服八大王他老人家,一心想为他老人家争个尊位。不知各位朋友能否让我等遂此心愿?”这人缓缓说来,声音极为清亮,满场嘈杂声中,众人也都听得清楚。侧目看时,只见左金王马后依次走出五人,或高或矮,却都穿着一色的青袍。

这五人不急不缓,鱼贯走上高台,其中一麻脸汉子冲台下拱了拱手,说道:“在下师兄弟五人,斗胆上台献丑,非是自恃技高,因感家主恩义,欲效些微劳。哪位朋友赏个脸面,上台来斗?在下是五人中最不成器的角色,朋友若胜了我,再与我四位师兄比试不迟。”这人言语甚是谦恭,看着却不死不活,没精打采。各营人物恨左、革二营为虎做伥,当下便有人在暗处骂道:“你们几个若为自家头领争名,也还罢了,谁想巴巴地爬上台去,只是为人做嫁。早听说左、革二人自做多情,原来手下也随了主家的脾气,情窦渐开了。”

台上五人任众人谩骂,却不恼火,其中一秃头男子笑嘻嘻地道:“我兄弟来此只为比武,凡事都不理会,便算台下有人嘴上一套华词,背地里脱裤做婊子,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众人听他说得阴损,又气又乐。射塌天队中一伙利齿伶牙之徒惯会卖口,笑骂道:“看来你老娘年轻时一定是个婊子。你从小见惯了她做的营生,这时修行日深,当然视如不见了。”

那秃头男子咧嘴一笑,晃着大脑袋道:“这大明天下支撑到今日,除了做强盗的,其余全做了婊子。大伙都是婊子养的,彼此彼此,不必自报家门身世。”众人捧腹大笑,连高迎祥、田见秀一班老成持重之人,也忍俊不住,向台上直唾口水。

喧闹声中,忽见一人越众而出,迈步上台。这人身法极快,只见人影一闪,便即到了台下,刚一交睫,这人已上了高台。这等如鬼如魅的身法,当真眩人眼目。

台上五人面色都变了变,凝神看时,却见来人四十多岁年纪,头带逍遥巾,身着褚布袍,朗目疏眉,面皮白净,似一个书生模样。此时大雪未停,人人身上都落满雪片,这人全身上下却半点雪屑也无,眼见雪片落上其身,立时消融,也不知他身上有何古怪。

那麻脸汉子起了戒心,抱拳道:“朋友如何称呼?”那书生扫了他一眼,忽冲台下道:“我十招之内胜他,你可不要反悔。”只听台西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只管比来,谁要反悔,谁老娘便是大伙干妹子!”那书生一笑,回身望定麻脸汉子道:“我出手之时,你须运气护住心脉,否则必死。”那麻脸汉子一怔,随即傲然道:“大伙图个乐子,生死倒不打紧。”说话间其余四人已退在台角,全神贯注,看那书生如何施为。

那书生轻声一笑,右手缓缓抬起,二指微屈,在胸前划个圆弧,随即向那麻脸汉子点去。这一指骨气苍老,如暮沉沉,指力若有若无,中途悄然隐没。台角四人都“咦”了一声,甚为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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