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实体版作者西岭雪》第23/27页


  她想起来了!这就是她在梦里见过的那座碑,那碑上的字!
  她一直都相信那是一个暗示,原来,这暗示是卢夫人给她的。卢夫人要借这几行字来告诉她什么?莫非,纳兰公子的死,与卢夫人的死,出自同样的原因?是谁害死了卢夫人,又是谁害死了公子?
  自从在大殿偷得那丸绿色药丸之后,沈菀已确定了皇上赐死公子之心。然而那丸药,公子毕竟没有来得及服下,那么,公子中的毒又是谁人所下呢?是府里另有内奸,还是宫中另有暗线?她一直没有概念,直到亲眼见到了碧药娘娘,才忽然想:会不会,所谓毒药,并不是那丸碧绿色毒药,而是这个叫作碧药的女人呢?是碧药辜负了公子的爱情,为了自己的争宠夺位而将他置于死地,会是这样么?
  但这个想法只是朦朦胧胧地藏在心里,就像一道关得厚厚实实的门,她一直没有勇气打开。现在,卢氏碑上的字就像打开那道门的锁匙,让她看清了自己的怀疑,也更坚定了自己的使命:在她还没有查清公子的死因,还未能为他报仇雪恨之前,如何能就这样离开相府,碌碌无为?只有留在府里,她才可能进一步打听碧药的消息,在得出公子之死的真正原因之前,她哪里也不可以去,这是她活下来的全部意义。
  沈菀回眸再看一眼卢夫人墓,在心里默默说:我会来陪你们的,等我为公子报了仇,就会来的。如果我死了,不求能埋身叶赫那拉祖茔,只要能葬在皂荚屯,离公子近一些,便死也瞑目了。
  次日早起,水娘服侍觉罗夫人梳妆,忽然惊道:“这匣子里的钗簪怎么少了几根?”觉罗氏听见,忙又亲自检点一回,讶道:“别的且不论,只那根凤凰衔红果的步摇簪子怎么也不见了?那颗红宝是冬郎去雅克萨时,用佩刀同那些罗刹鬼换的,特地镶好了贺我寿辰。如何失得?你让丫鬟到处找一找,是不是收在别处了。”
  水娘道:“这怎么会?那簪子是单独收在这匣子第二格的,如今空了,如何会错?前儿给太太打点出门衣裳时,我还查检过这首饰匣子的,那根簪子明明还在。还有那年惠妃娘娘赏的云母镶东珠的花钿也不见了,另有两对坠子,一对镯子,也都不知哪里去了。”一边说,一边假意催促众丫头找了一回,自然是遍寻不见。
  觉罗夫人蹙眉道:“别的丢了也罢了,冬郎那根簪却不同,你既说昨儿还见的,这屋子又没外人进出,怎么会丢了呢?”
  水娘趁势道:“昨日全家都去玉河扫墓,府里并没来过什么外人,就只有各房里留下来看门的几个丫头,必是哪个手长眼皮子浅的偷了去,倒要好好搜一搜的才是。”
  觉罗夫人对这些事向来是怕听的,忙道:“那又何必惹事?或是等些日子,自然就会出来了。”说着,各房请安的已经陆续来到,觉罗氏如常出来相见,一字未提。
  那水娘原是同沈菀做就了的圈套,岂肯就这样算了,服侍过早饭,便又特地去告诉官大奶奶知道,说是“太太嘴里虽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恼火的。为这件事气得早饭也没有吃好,回了房书也不看,茶也不喝,只坐在那里发呆。”官氏也知道这钗子的来历,然而要她做主搜查各房丫头,又觉踌躇,深知此举不合太太心意,且姨太太与颜氏等又必有一番口舌抱怨,若查出来还好,若查不出来,岂非白落一身不是,还得罪了各房太太、奶奶。因此只说:“既然太太都说不计较,我又何必多事?”
  韩婶也是早得了沈菀叮嘱的,忙在一旁撺掇道:“奶奶,话可不是这样说。一则这颗红宝的来历不浅,是姑爷在雅克萨九死一生,拿命换回来送给太太的,怎么能说丢就丢呢?二则咱们宅里出了家贼,这次不查,以后要是偷顺了手,越发偷到大里去,那还得了?三则,昨儿各房里都留有几个丫头看门,也都有嫌疑,抓出个真贼来,也给咱们房里的丫头洗洗清,不然,别人看着奶奶忍气吞声,不说奶奶心胸宽大息事宁人,还当是咱们自己心虚,不敢查呢。就是丫头们以后也难抬头做人。”
  官氏听了,便又犹疑起来。只不好擅做主张,遂命人请了几位姨太太并颜氏、沈菀来,将事情经过与搜查的主意说了一遍,且看各位是何主张。
  沈菀自然第一个说好,又道:“我来的时日短,对丫鬟的脾气本性原不深知,并不敢打包票的。大奶奶说怎么便是怎么,我绝不护短藏奸。就从我房里第一个查起也使得。”
  那几位姨太太听了,都想自己若不同意,倒像是护短藏私的一般,也都说既然是太太的要紧首饰丢了,自然要查清楚的才好。从来官氏说一,颜氏便要说二的。然而这件事不同别的,众人都说愿意查,独她不许,倒像是不打自招,是她房里丫鬟偷了的一般,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说好,故意为难道:“那倒是让谁来查,又怎么查呢?是大奶奶带着人挨房搜检,还是把昨儿看家的各房丫头都叫在一处,轮番拷打?”
  韩婶早有成竹在胸,忙道:“论理各位主子在这里,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但这件事连我们房里的丫头也有嫌疑,若是我们奶奶带着人查,各位太太、奶奶未必愿意,因此我有个主意在这里:倒是各房主子互相搜查的为是,这样,搜检得快些,且也显得无私。主子们说是怎样?”
  那颜氏做了姨娘,房里的丫头原比奶奶们的丫头低一等,心中早就深以为恨,巴不得有机会在别房丫头前耀武扬威,况且官氏房中的蓝草一向眼高于顶,言语刻薄,尤其为她所忌,自然满口说好,抢先道:“这搜检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是出力不讨好。我们自然该为大奶奶分忧的,我便亲自审问奶奶房里的几个丫头,我房里的丫头,也由得奶奶拷问。”
  官氏也知她打的算盘,冷笑一声,刚想说话,韩婶忙又抢在前面道:“颜姨奶奶既这样说了,我们奶奶倒不好交换来搜的,不如让小奶奶搜颜姨奶奶的房,我们奶奶只管查检小奶奶房里的丫头好了。若是奶奶们不放心,便连带的人也都不是自己房中的,可好?”
  官氏深以为妥,便依此计,又来见觉罗夫人,说众人都说理该彻查,若查了赃出来,自然杀一儆百,便查不出来,也要敲山震虎的才好,或者那贼怕了,把簪钗丢出来使众人找见也不一定。又说众位姨太太也都愿意。觉罗夫人原不肯为这些事操心,况且水娘又在一边帮腔,便向官氏道:“既然是你当家,便由你做主好了。”
  于是官大奶奶一声令下,内宅院门层层上锁,箍得铁桶一般。官氏因怕自己房中丫头吃亏,便议定水大娘跟着颜姨娘,韩婶却帮陪沈菀,又在颜氏的婆子中间挑了一个素日尚算和气知礼的跟随自己。各位姨太太也都选了帮手,交换各房丫头搜检审问。一时园中人来人往,哭啼之声盈耳,咒骂之语不绝。那些太太、奶奶间素有嫌隙的,都趁此机会拿着丫头作筏,私刑拷打者有之,嫁祸泄愤者亦有之。
  沈菀带了韩婶,在颜氏房中搜检一回,随手从红菱、红萼箱中各找出几件首饰来,问道:“这是什么?”红菱、红萼吓得魂飞魄散,忙跪下来赌咒发誓地道:“这东西奴婢从没见过,不知是谁藏在这里的,请小奶奶明察。”
  沈菀冷笑一声,且不发话,只遣散了众人,独命韩婶带了红菱、红萼两个来至退思厅,老韩早已在那里等候。沈菀命将跨院的门前后上锁,命她二人进屋跪下,拿起那几件钗环道:“你们说没见过这几根钗子,那么从头跟我说说,上月十二号在这里可看见过什么了?”
  红菱犹自呆呆的,红萼却已明白过来,知道沈菀在报前仇,忙道:“只要奶奶饶了我,上月我在这里什么也没看见。”
  沈菀道:“你什么都没看见?你不是同大奶奶和颜姨奶奶说,在这里见着我跟顾先生私会,还看见老韩叔了么?你这样无中生有,是谁教给你的?”
  红萼听沈菀话中之意,竟是要她诬陷颜氏,不禁变色。沈菀拿出几锭银子放到她面前,笑笑说:“你说出来,这些银子都是你的,以后我还更加疼你。若不说,我便拿了这些首饰去给太太和大奶奶看,说是从你箱里搜出来的,韩婶和那么些人可都是亲眼看见的。”红萼低头沉思,犹豫不决。
  红菱到这时候才明白沈菀的意思,大叫道:“红萼,沈姨奶奶这是叫咱们背叛主子,要陷害咱们奶奶呢,这怎么行?奶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再不做这丧天害理的事。”
  韩婶听了,早用力一掌掴去,骂道:“放屁,竟敢辱骂小奶奶!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把你舌头扯下来?”与老韩叔两个,拉起红菱按在椅子上坐定,双手反剪着捆在背后,腿和脚腕上都缠着绳子,将她与身下的椅子固定在一起。又左右开弓,连打了几巴掌,边打边问:“说你三月十二那天到底见了什么,看你还敢胡说不?”
  偏那红菱一腔愚忠,硬是倔强得很,饶是打得一边脸肿起,犹自嘴硬道:“我们奶奶只叫我盯着沈姨奶奶,看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可并没叫我撒谎。那天的的确确,是我亲眼看见你带着顾大人进了这院子,颜姨奶奶随后就来了,并不是我们奶奶胡编出来的。”
  韩婶又气又急,骂道:“你还嘴硬,我让你毒舌头害人,让你害人!”一边骂,一边用力掐住红菱的脖子,一直往下按,按得她的下巴磕在桌沿上,舌头被迫伸出来。那桌上早放着一只方口深盘,上面罩着铁网,也不知里面黑魖魖的是什么。韩婶问:“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胡说,编派我同小姨奶奶?”
  那红菱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大勇若愚,只是瞪着眼不说话,仿佛在猜测深盘里盛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韩婶使了个眼色,韩叔便小心地揭开铁网来,里面竟是几只蝎子在爬。
  原来沈菀从定了这条“声东击西”之计就开始筹谋,倘若红菱、红萼不受诱惑,那么要用什么样的刑罚才可以确保奏效,乖乖地依计行事。她把从前清音阁老鸨对付姐儿们的方法从头想了一遍,什么“红线盗盒”,什么“关门打猫儿”,什么“游龙戏凤”——就是抓几条壁虎又唤作“四脚蛇”的丢进姑娘衣裳里,粘腻腻滑溜溜浑身乱爬,上下其手,令姑娘又急又怕,顾不得羞,只得当众亲手脱下衣裳来捉蛇——都是些让妓女丢弃自尊,身心同时臣服的毒计。沈菀从前在阁里做歌妓时,恨透了这些狠毒下流的恶刑,但此时为了自保,竟然不得不借它一用。
  然而那些招术,多半只是摧毁意志,却未必能令人慑服。想来想去,惟有一招“蝎子亲嘴”最可行——就是把妓女绑了,一盘蝎子,一个男人,让她自己选,要跟哪个亲嘴。那妓女哪有胆子肯让蝎子咬舌头,自然只能亲口说愿意跟那男人亲嘴儿。而倘若哪个妓女竟然嘴硬不从,就逼她张开嘴来,让蝎子钳她舌头。那舌头肿得吐出来收不进去,只得由着男人咂嘴亲舌儿替她吸毒。如今沈菀自然不是为了让红菱、红萼选男人,却不妨让她在蝎子和银子中间选上一样。
  一不做,二不休。她恶狠狠地对自己说,那红菱、红萼是为公子侍药的人,然而公子还是死了,中毒而死。冲这一条,这两个丫头就不足惜。
  那韩叔韩婶本是负责配药制药的,蛇虫鼠蚁这些向来齐备,听了沈菀吩咐,惟恐事情不成,特地选了最大的几只毒蝎子并几条蛇来。黑森森的蝎子爬行在碧幽幽的盘底,虚张声势地伸着两个钳子,左顾右盼,看上去令人身上一阵发麻。连沈菀也不由别转了头。
  红菱恐惧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咳咳作响,却说不出话来。而红萼早腿脚麻软,跪倒在地,“哇”地一声呕吐起来。韩婶一头一脸的汗,两只手死死按住红菱的头,使她吐出的舌头贴到盘子沿上。韩叔拿根铁筷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蝎子,使它们凑向红菱的舌头,猛地钳住。
  红菱闷哼一声,惊恐得口吐白沫,晕死过去。红萼早已涕泪齐流,磕头如捣蒜地告饶道:“小奶奶、韩大娘饶了我吧,我什么都没看见,那些话都是颜姨奶奶教我说的。”
  韩婶松了红菱,不知是累还是怕,手叉了腰呼呼喘气,她们抓了红菱、红萼来,就为的是这两句话,如今到底逼着红萼说出来了,却忽然觉得这两句话虚飘飘的毫无分量,一时不知如何下台,瞪着红萼骂道:“让你这蹄子说你便信口儿胡说,还留着舌头何用?不如喂蝎子。”
  红萼惊得肝胆俱裂,不知如何自救才好,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大叫道:“韩姨奶奶还曾请巫师做法,缝小人儿害小姨奶奶来。别抓我,我都告诉你们。”
  沈菀冒险抓了红菱、红萼来拷打,原意只是孤注一掷,不惜代价地逼她二人改口,承认所谓“沈姨娘与顾大人私会”之语全是颜姨娘教的谎话,再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竟然审出一段新故事来。不禁直起身来,逼到眼前,急问:“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至尾细细说给我,便不罚你。”
  红萼眼泪一行鼻涕一行,又急又怕,越急越说不清楚。韩婶抽出绢子来,替她囫囵抹了一回,催促道:“你快说,那小人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若不说,看那篓子里是什么?”说着揭开篓上盖口,立刻便有一条蛇窜出来,扁扁的头,圆圆的眼,丝丝地向外吐着舌头。
  红萼本已吓得傻了,手脚冰凉,看到红菱的舌头被毒蝎子叮住,连自己的舌头也跟着不听使唤起来。然而见了那蛇,却又吓得重新活泛起来,噼哩啪拉地说道:“是我偷听来的。那日大奶奶传进萨满来,我们奶奶就拉了一个女师傅到房里说话,原来她们从前在府外头就是认识的。我们奶奶许了那师傅许多好处,换了一个布人儿和许多针来,说是做过法的。师傅又教给我们奶奶怎么怎么用,如何选日子时辰,烧多少香供奉,我也没大听清楚。师傅走后,奶奶一连烧了几日的香,但都是将我们撵出去守在窗外的,她自己在房里咕咕哝哝,念叨些什么也没听见。总念了有八九日,后来就收在柜子里了。”
  韩婶道:“既藏在柜子里,后来又怎的在我们大奶奶房里找见呢?”
  红萼道:“原先是藏在柜子里的。但二月十二皇上来赏花那日,大奶奶让我们奶奶传沈姨奶奶去服侍惠妃娘娘,临走说要回房解手,要我跟着。及回了房,却并没解手,倒取出小人儿来揣在怀里,又往大奶奶房里去。我问她不回席上,怎么倒来大奶奶房里,可是走错了?奶奶骂我说:让你跟着便只是跟着,要这么多话?又让我在门外守着,看见有人来就大声咳嗽。她独自进了屋子,不一会儿便出来了,想来就是藏那个布娃娃去了。”
  韩婶咬牙道:“可不就是这样?这准是没跑儿的了。若不是这丫头说出来,我们奶奶这黑锅还不知背到何时呢?可见这颜姨娘想害我们奶奶和小奶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只管把她提了去回太太,把颜姨娘也叫来一边,看还有什么可说?”她为了沈菀,私下抓了红菱、红萼来审打,且是用蝎子钳舌头这样的毒刑,原本心中栗栗,不无惊愧。如今却无意插柳,竟破了这件悬案,顿觉鼓舞,又将红萼从头细细审了一遍,兴兴头头地去回官氏。
  这里沈菀亲自给红菱、红萼松了绳索,喝令:“别人问起来,只说是自己吃错了东西,知道么?”那红菱昏昏噩噩,只剩下点头的能耐,红萼亲眼见识了沈菀的手段,哪敢不从,赌咒发誓说只要小奶奶饶她,此生为奶奶供奉长生牌位,磕头烧香。沈菀冷笑道:“我没那么大功德,你也不用哄我,只是你记着自己说过的话,今天的事,你敢传出去一个字,我把你眼睛也毒瞎了。”
  红菱更加满眼惧色,点头不迭。后来到了觉罗氏那里,果然源源本本,将颜氏如何请进萨满师傅来求法,如何在屋里供了香火,每当瞒人时便烧香磕头,如何在赏花宴那日支开众人,自己往大奶奶屋里藏私,行一箭双雕之计,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觉罗氏素恨巫蛊之术,闻言不禁大怒,叫了颜氏来痛斥一顿,即刻便要撵她出去。展小姐跑来给觉罗夫人跪着,泪下如雨,却并不出声请求。觉罗夫人不由心软,遂又改令颜氏住到佛堂思过,一年内不得穿金戴银,不得与众人同席吃饭,除自己生日及展小姐生日之外,便连亲生女儿也不得见。颜氏大哭小叫地喊冤,觉罗氏凛然说:再哭就撵出府去。颜氏这才闭嘴,不敢再犟了。
  人们很少看到觉罗夫人发怒,然而这一天,她却着实发作了,晚饭也没有吃,特地把几位姨太太、奶奶、姨奶奶找去训话,然而说是训话,也只是众人站着,看觉罗氏独自沉思。她就像一尊金银钱装饰的暹罗佛像,端庄而静默,眼观鼻鼻观心不怒自威地正襟危坐着,足足僵持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女人嫉妒起来,有多么可怕。”然后就命众人散了。
  然而那句话已经像根又尖又长的钢针一般扎在了沈菀的心上。“女人的嫉妒”,夫人这是在说颜氏,还是说自己,或者,在说碧药娘娘?颜姨娘为了嫉妒给自己下蛊,那么,碧药会不会也是为了嫉妒而给卢夫人和纳兰公子下毒呢?得不到,便毁灭,可是这样?
  她不仅要做他青梅竹马的初恋,还要做他一生一世的绝爱。她杀死了他爱的卢夫人,却仍不能得到他整个的心,于是便连他也毁去,是这样吗?沈菀想她必须要查下去,卢夫人墓碑上的字,和觉罗夫人的谈话,都是上天给自己的暗示。她不能停止这查寻,可是,接下来她该怎么做?
  巫蛊之事充分证明了颜氏对沈菀的嫉恨是多么强烈到不择手段的地步,那么“沈姨娘与顾贞观在退思厅私会”云云自然也都是颜氏单方面的陷害之辞了,更何况,两个丫鬟也都推翻了早先的供词,指出所有的话都是颜姨娘逼她们说的,根本子虚乌有。
  既然真相大白,明珠亦不再追究,提审清音阁妓女与双林寺和尚的话更不提起。沈菀终于又过了一关,可是心里沉甸甸的,就好像谁趁她睡着的时候剖开了她的身体,摘走了原本那颗七窍玲珑纯洁明媚的真心,却换成了一只称砣。她带着那称砣摆摆荡荡的,走到哪里,一颗心也不由自已地荡过来,荡过去,让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红菱、红萼后来被拨入花园清扫茅厕,红菱的舌头肿了大半个月不能言语,每日只能进以流食。等到终于消肿,人已变得痴痴呆呆。红萼更是惊如仓鼠,每有风吹草动便惊得直跳起来,身如筛糠。园中人虽不知究竟,却也从此都知道沈姨娘面子上和气,其实难惹,从此不敢贫言乱语了。韩婶见识了沈菀手段,虽觉未免毒辣,却由此竟破了官大奶奶遭诬陷之案,反觉佩服,从此更对沈菀死心踏地,自然更不会向众人提起审案细节。
  府里复又重归平静,惟有沈菀虽然又躲过一劫,却也有几分心灰意冷,只觉自己如此辛苦进来府里,做了纳兰公子的遗妇,然而终究心里有鬼,瞒人瞒己也瞒不过天地,更不知何时又会发作出来,心里暗暗忧戚。
  而且她又开始做噩梦了,这回不再是枯井,墓碑,而充满了成群的毒蝎子,黑鸦鸦,冷嗖嗖,发出腥膻的气息,咻咻地向她涌过来。她总是惊出一声的汗,揪着胸口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她想它们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她,不,不是那些蝎子,而是往事——清音阁的老鸨,双林寺的和尚,碧药娘娘,明珠大人,颜姨奶奶,还有红菱与红萼。他们就像那些无处不在的蝎子一样,无论她躲向哪里,怎样的谨小慎微,他们都不肯放过她,一定要挖出她心底的秘密,就像雷电在雨夜里追击修炼未果的狐狸那样,逼着她现形。
  她被迫还击,一次又一次,她杀了和尚,在碧药的逼迫下试图摔死自己腹中的孩子,还给红菱的舌头放毒蝎子,她用一个罪恶去清洗另一个罪恶,用一个秘密去掩盖另一个秘密,她被逼着往前走,离开十二岁的自己越来越远,离开那个只想把一辈子奉献给纳兰词的小歌女越来越远,离开纳兰公子,也越来越远了。
  而且自从出了这件事,展小姐就再也没有到合浦轩来,见了沈菀,也是正眼儿不瞧,远远地避开。只有一次,展小姐大约是去通志堂查书,正遇上沈菀在那里插花,两人独处一室,气氛未免尴尬。沈菀赔着笑搭讪,展小姐先是不理不睬,忽然回头定定看住沈菀,一双清澈如寒星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她的心,她清清楚楚地说:我知道娘没有冤枉你,退思厅的事是真的。说完,拿着书就走了。
  沈菀跌坐在椅子上,就仿佛被展小姐的那句话钉在了那里一般。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展小姐的眼神同语气都是那么熟悉,似曾相识。然后,她想了起来,就像那天在这里见到碧药娘娘时的一样。这一大一小两个纳兰家的女人,年龄差了二十多岁,却拥有同样的高贵、骄傲、犀利与冷静,而对于沈菀,也都是同样的敌意与轻蔑。
  沈菀战胜了颜姨娘,却在展小姐的一句话下一败涂地,她知道自己是永远失去了展小姐的友谊与敬意,她们本是可以和睦相处的。她得罪了公子的侍妾,得罪了公子的儿女,却生下一个同公子毫不相干的孽种,将他冠以他的姓,以此留住在明珠花园里,活在对公子的记忆与追寻里,这到底是忠贞还是背叛?
  她对自己充满了怀疑、审视,甚至鄙夷,她不认得自己了,虽然一遍遍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公子,为了复仇。可是如果公子遇见现在的自己,还会欣赏和认同吗?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值得吗?


第十六章 武媚娘的选择
  纳兰容若一生中,大概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虽然对卢夫人情深义重,然而心底最爱的女人,还是纳兰碧药。一次又一次,他在词中记下与她的相见,对她的缱绻: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黄叶青苔归路,履粉衣香何处。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泫。”
  接连三首《如梦令》,吟不尽如梦情怀,如烟往事。然而,他怨她“心事眼波难定”,她又何尝不怪他心底多情,琵琶另抱呢?
  正如同沈菀在清音阁里一遍遍抄录着所有搜罗到的纳兰词熟吟成唱一样,碧药也在深宫中对着《侧帽》、《饮水》倒背如流,过目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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