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第8/57页


对我的审讯继续搁置。看到同监犯人频繁提审我竟然有一种受了冷落的感觉。我已通过陈管理员向审讯员报告,说我已经回想起他们要我说清楚的那几个日子,尽管事实并非如此(六月二十八日,还有些模糊,不敢叫硬,尚待继续回忆),但案子的悬而未决确实使我十分焦急。我知道案子只有早审才能早结,我盼望早早出狱。我也坚信能够出狱。可审讯员依然不理不睬似乎将我忘却,或者有意将我丢在这里让我备受煎熬。崔老看出我的烦躁情绪,一再劝我要安下心来,说且不可太乐观,任何时代的衙门都是抓人容易放人难。他分析当局将我弃之不审大致会缘于两点,一是共产党对右派反革命进行刑事量刑的尺度尚未制定出来,作为执行者的司法机构无章可循,只有等待;二是司法机构正致力将陈年积案了结,以便腾出手来处理大宗的右派案件。以草庙子胡同的实际情况而论,我觉得崔老后一种推断是贴谱的。

年前年后狱方确是加快了对历史积案的处理。员外、将军等一拨历史反革命已审毕转监,离开草庙子胡同看守所。余下的人也正在加紧审理,其间也包括崔老。崔老对自己的案子依然守口如瓶,仅从他被看押的时间也能猜到他案子不同寻常。最近,监狱为敦促他交待问题,除正规提审,每回提审之后还发动监室里的犯人对他进行“帮助”。犯人批斗犯人叫“互相帮助”,这种帮助在狱中已司空见惯,我来之后也多次参与对别人的“帮助”。从心理学上说这种做法会给犯人造成压迫,当局把你当成敌人,狱友又把你当成敌手,轻则恶语辱骂,重则拳脚交加,这时你就会感到天地间一片漆黑,没一丝光亮,会感到绝望,觉得没有了活路。最终导致精神崩溃,俯首就范。不仅“竹筒倒豆子”交待自己的问题,还会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当然,这种“互相帮助”方式并不适合所有犯人,有的犯人神经磨砺得犹如一团橡胶,抗击打抗腐蚀,拉则长团则圆,死猪不怕开水烫,如同崔老将军这类老油子犯人。崔老更见乖张,他是24号监房的犯人头儿,平时恩威于众,关键时刻便见出功效:开他的批判会常常是雷声大雨点小,批判者看似声色俱厉实则装腔作势,更没人敢动崔老一根汗毛。批判会过后又暗中向崔老道歉,崔老的反应仅是淡淡一笑,道一声知道。后来狱方也“知道”,知道犯人都在自觉维护崔老,知道批判会仅是走过场,完全不起作用。为改变这种局面,狱方宣布撤掉崔老狱头头衔,让他当普通犯人,然后再“帮”。结果情况仍未改观,依旧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依旧是“雷声大雨点小”。狱方无奈,只好在崔老身上收起这套做法。

这就轮到了小咬倒霉,在任何场合下人们都鄙视告密者这类人渣,何况小咬的行为早就犯了众怒。小咬的真名叫曲众民,捕前是大兴县一个乡供销社的营业员。案由是历史上当过日本人汉奸,不是在本乡,是在承德附近的一个日本鬼子据点。他犯下了罪行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日本人投降后他回了乡。正应那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话,若干年后他被知情人揭发出来。说起来他的案子也并不复杂,且到案后态度老实,能“竹筒倒豆子”把那段历史的所作所为都交待出来。按说可以转监判罪了,可他一直没有走,长期呆在24号监房。因他不断向狱方告密,有人便怀疑他是狱方有意留下的“眼线”。却又抓不着真凭实据。小咬有一个毛病是爱吹牛,像他这路人想吹也没有多少东西可吹,他就乱吹一通。说他捡了日本人多少“洋捞”,说他和多少女人睡过觉。有一次说溜了嘴还说他看见日本鬼子轮奸中国妇女。其实平时监室里的犯人也不断拿他出气,以此惩罚他的告密恶行。比如谁身上招了虱子就让他捉,久而久之就成了监房里的一架捉虱子的机器。这遭他状告崔老可谓是自找倒霉,对他的惩罚就不是捉捉虱子的问题了。联想到他以前的胡吹牛,有人怀疑他说的和许多女人睡过觉没准是他当汉奸时所为,何况他还有言曾见过日本人轮奸妇女。别人告发他当过汉奸,自不会清楚他所有的罪行,即使他再傻,也不会自动将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向审讯人员坦白。隐瞒罪行是完全可能的。于是犯人间串通了一下,决定对小咬进行“帮助”,替狱方审讯出小咬有可能隐瞒下来的罪行。像这种为狱方效力的“积极表现”是可以堂而皇之的,用不着事先向管理员请示报告,干不好拉倒,干好了邀功。于是这天的学习时间里监房新头目道长便召集起全体犯人,对小咬的帮助就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了,而是雷声小雨点大。

道长是个沉稳的人,说话慢条斯理却掷地有声,何况经历过审讯的人自然会知道如何审讯别人。他向小咬一针见血指出:对他的“帮助”将是一场持久战,只要小咬还留在24号监房,只要监房里还有一个犯人,对他的帮助便不会停止。直到交待出全部罪行。小咬刚要辩驳,道长便用手势将他止住。这是事先制定出来的战略:不给小咬任何辩解的机会,要一鼓作气将他制服。首先是一个外号牛眼的犯人开始“帮助”。尽管和道长的言辞不同,可意思完全一致:小咬必须认清形势,别打谱蒙混过关。

牛眼之后说话的是一个叫邹成的犯人。邹成是小咬的苦主,有一次邹成提审回来连连叫苦说审他的审讯员嘴臭,一说话臭气就喷到他面前,熏得他恶心想吐。他实在受不了才交待了问题,只为交待完早早逃开那股臭气。小咬把邹成“臭气逼供”的话报告了管理员,邹成被关了半个月小号。现在到了复仇的时候,邹成自不会坐失良机。他的“帮助”进一步深入,他上前一把扯住小咬的耳朵,骂道:狗日的今个儿我要瞧瞧你耳朵眼里是不是长了狗毛,我明明说审讯员嘴香,你他妈偏偏听成个嘴臭,害我蹲了两周小号你说你该死不该死?!今天我看你的表现,要不老老实实交待罪行,待会儿一根一根捋净你的狗毛。说着一掌将小咬打个趔趄。

接着跳起来的苦主是一个姓黄外号腌黄瓜的苦主,他是地道的北京人,精瘦,五十开外,满脸皱纹。大概因他年纪大的原因,狱友当面不叫他的外号,只叫老黄。老黄平日里不说不道,学习也极少发言,有空就闷头看书。他犯的是历史反革命罪,具体案情不清楚。小咬告他的原委是一次放风看见他和小日本哇啦哇啦说日本话。狱方对此十分重视,进行突击审讯。因考虑到狱方肯定已提前审问过小日本,撒谎等于自找难看,他便承认自己想利用一下小日本。小日本常出去为伙房买菜,他有一个朋友住在菜场附近,他想写封信让小日本送给那个朋友再转送给自家。这事小日本没敢答应。尽管说了实话,同样为此少吃了好几个窝头(坐小号晚饭减一个窝头)。老黄控诉小咬就像电影里贫雇农控诉恶霸地主那般声泪俱下,这情形是包括小咬在内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小咬惶惶地瞪着眼。老黄哭诉道:你个小咬咬这咬那,咋不想想咱们这些人像牲口似的关在一块够倒霉的了,你他妈的还雪上加霜。你到底是畜生还是个人?!这是长期郁积于胸的哀怨苦楚的集中喷发。尽管如此也勾起在场犯人各自独有的一份悲哀与伤感。从小咬的神情看他的内心似乎也受到了冲击。他急于表白,依然遭到道长的制止。

老黄的控诉无形中给批判会定下了调子,后面的人批判发言俱带有强烈的声讨情绪。声讨之后所有的人都对小咬发出警告:如不交待自己的犯罪事实就让他永无宁日。话的说法各异,意思都一样。小咬始终处于惊恐之中,他知道自己犯了众怒,还知道这次大家不会轻易放他过去。群众专政的威力无穷,这一点在对小咬的批判上得到真正的体现。在巨大压力下小咬不再坚持说自己的问题已交待清楚,而是说有些问题他避重就轻。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想收也收不回来。人们像追兔子般一个劲追问他在哪桩事上避重就轻了,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邹成火冒三丈,又揪起小咬的耳朵,说小咬你他妈的竖起耳朵给我听清了,凭你这副狗德行,能做什么事一猜就会猜出来的,你说你是不是和日本鬼子一块强奸过中国妇女?嗯?!小咬的脸一下子灰了,嘴像蛤蟆等食般大张着,连眼珠也停止转动。这副模样无异于已招了供。大伙互相对对眼光,然后一齐朝他吼叫着:快说!快交待!不说实话就把你狗鸡巴废了,为被害的中国妇女报仇!对,废了他!废了他!不仅是口头上的警告恫吓,行动也紧跟上,几个年轻犯人已迅速将小咬扳倒,摁在通铺上。这么大的“手术台”这么多的壮汉,别说一个瘦猴似的小咬,就是一头牛也是说阉就阉的,无须多费周折。小咬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懵了,完全像一只被抽去筋骨的狗瘫软在那里,哼也哼不出一声。“苦大仇深”的邹成始终是这次“帮助”的积极分子,他一边大骂小咬不止一边动手扯下小咬的棉裤,又一把抓住小咬的“家什”,说快拿一根筷子来,我先把这两颗狗蛋串在一块。很快就有人从外围把筷子递过去,他握在手里对准小咬的家什,一副说穿就穿的架势。我初来乍到没经过刑讯,没见过刑讯场面,但这遭我却在监房里在犯人中间看到了,这触目惊心的场面让我完全不知所措。这一瞬间监室里鸦雀无声,似乎这静是一场血腥行动不可或缺的铺垫与前奏,是一张欲射之弓绷紧了的弦。我已无法断定从监室的完全寂静到小咬的凄叫之间究竟有多长的时间,也许是十秒钟,也许只有五秒钟,但随着小咬的一声求饶,原先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弛下来。人们松开了小咬,同时又松了口气,互相用眼神传递着这样的信息:小咬已被“解决”了,他成了熊蛋包。果然小咬翻身坐起接着就跪下了,不住地作揖磕头,声泪俱下,嘴里嚷道:我有罪,我有罪,我坦白,我交待……之后小咬便讲出了对审讯人员隐瞒了的犯罪事实:他参与了一桩日本鬼子轮奸中国妇女的事件,有时间有地点。开始时他想走开,但日本鬼子不许他走,说让他看看大日本皇军怎么干中国女人。在场七个鬼子干完后又逼着他干,说他们要看看中国人怎么干中国人。他不干,一个鬼子用刺刀顶着他的胸脯说不干就挑了他。他怕极了,就照日本鬼子说的做了,可没干成,他说真的没干成。他说他是畜生,是罪人。小咬认罪之后监室里再次寂静下来,大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不清楚当时大家的心里都怎么想,我只知道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很复杂。

说起来人的内心确实是复杂的。惩罚小咬本来是这次行动的宗旨,现在如期取得了成功,按说应该将小咬招认的犯罪事实向管理员报告,因为最终的惩罚只能借当局之手进行。奇怪的是完事之后没人再提报告的事,诸多苦主不提,别人也不提,似乎忘记了这次行动的初衷。

新头目道长也忘记了自己的责任,装聋作哑。24号监室一切恢复到往常,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后来从犯人的私下议论中我才晓悟出事情的症结:那就是这伙“人民的敌人”心中尚存有一丝怜悯之情。大家清楚,小咬的这项新罪一旦得到当局的确认,必死无疑。小咬固然可恶可恨,可一想到将由一颗子弹结束一条命,不管怎么说也有些于心不忍。再退一步说,即使小咬大罪当诛也不该由这伙犯人将他推上断头台。这种想法很符合犯人心理也符合我的心理。

但后来出现的事实却让我们犯人大惑不解:在经过一两次审讯之后小咬的预审终结,接着便被转往北京监狱。走的那天他被戴上了脚镣,他成了重案犯。24号监房里的犯人心里都沉甸甸的,关于小咬参与强奸的罪行究竟是哪个犯人向当局告了密?这是个谜。

——六月二十八日?这个日子同样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在记忆中无影无踪。我仍须以老办法进行搜寻。

六月下旬对我以及许多积极投身整风运动的师生来说情况十分糟糕。我们已陆续被划定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并开始接受批斗。这个过程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记叙清楚,只因与审讯员问及的日子没有关联,因此可以从略。令我瞠目结舌的是K大一把手张校长终于表态亮相了,那是在一次全校范围的批判右派分子大会上。张声色俱厉地向全体右派发出警告,说右派分子必须悬崖勒马,否则矛盾就要变质,那就要把你们送到公安局。张校长这样说,事实上也是这样做,几天前学校保卫科便将一名右派教师一名右派学生送到了公安局。那教师不是别人,正是历史系那个写《有头脑的人,不要那么想》的中年讲师高云纯。关于高云纯被打成右派前后过程在K大有许多说法,也别具一格。他公开讲他给共产党提意见并非出于帮助整风的目的,而是要亮出自己的政见。他说他的行为也可谓是“自投罗网”。开始划右派被定为右派的人都觉得自己冤枉,惟独高云纯不喊冤叫屈,他讲如果把右派定义为不赞成共产党不赞成社会主义制度的人的话,那他就是个右派。他认。且痛痛快快地签了字。想想高这个人的确有些“各色”。不知道在全国范围内被打成右派的人中有没有高这种类型。被送走的学生姓黄,哲学系的,家庭贫雇农出身,他本是哲学系反右领导小组成员,但他反对搞人身攻击,反对批判右派时动手动脚,结果被认为是立场不稳,同情右派。同情右派就是右派,他当然不服,自恃出身好,拒不认错。最后让他在一间屋子里反省,并派人监视。后来因一件小事和监视他的人打了起来,他打不过那人,就拿出一把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将那人的脸划破了。就被定为右派行凶。学校让公安局来人将其逮捕(到一九五八年黄以“右派杀人”罪被枪毙)。这件事令人惊骇,K大历任校长都从反动派镇压民主运动中保过学生,如蔡元培、胡适等都曾亲自出面将被关押的学生保释出来,从未听说有哪位校长主动将自己的学生送进“局子”去。而这位张校长就开了先例,也令世人开了眼界。从这次全校批判大会后,大小批判会便在校园一个接一个。

我记得我的第一次批斗会是二十二日上午,范围是全中文系。系总支副书记孟广琦在头一天通知了我。当时我想不通,思想很抵触,我问孟广琦是否要穿上棉袄,他反问天热了还穿棉袄干啥?我说穿厚一点抗得住击打呀。他好长时间没吭声,我不知道他这时心里怎么想。后来只说句周文祥你不要想得太多,就走了。我琢磨了许久也没想出他的话表达的是啥意思。

二十二日早饭时间在食堂里见到冯俐。自从被划为极右,我不想连累她,不仅公开场合不找她说话,私下里也尽量避免与她见面。她却不管不顾。不论公开还是私下都主动找我。看见我她端着碗走到我的面前,这时周围许多人一齐把眼光投来,她一副视而不见的神情。对我说她已看到中文系贴出来的会议布告,说她也要参加。我吃了一惊,说你不是中文系的干吗要参加。她说要参加,要将《大地》稿件的真相公布于众。她说的《大地》稿件本来是与她无关的,可后来就有了关联。这期间发生的事情都是始料不及的,《大地》创刊号被印刷工人拒绝后带回了学校,根据当时冯俐舅舅那里得到的内部消息,我有意将稿件搁置。但编辑部的人一致意见是不能印刷便油印出版。冯俐得知后自告奋勇担当刻蜡板的工作。说这事她可以在舅舅家边照顾舅母边做。大伙赞成。当时我觉得冯俐的态度有些异常,不对头,却也没往深处想,便同意了,将稿子给了她。她拿走了稿子,从此便没有下文。催她,她就说快刻完了。直到后来形势发生逆转,她也没将稿子刻出来。编辑部的人庆幸说幸亏冯俐磨磨蹭蹭不上紧,否则印了出来事就大了。可这时我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冯俐是采用这种方法阻止《大地》的出笼。但事情并没完结,中文系总支在整“大地反革命小集团”材料时,有人告密《大地》稿件在冯俐手中,很可能在她舅舅家。党总支经一番密谋,打听到冯俐舅舅家地址,趁冯俐在校时派人去了,欺骗说冯俐让他们来取一份材料。舅母是位贤良女性,压根儿没把这事往欺诈上想,便开了冯俐住的房间让他们取走材料。《大地》的稿件就这样进了系党总支的文件柜里,成了“大地反革命小集团”一份重要的罪证。因为材料是“匿藏”在冯俐舅舅家的,冯俐的舅舅也为此担了干系,在民盟被打成了右派。冯俐说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事实上是一种很幼稚的想法,任何人只要以党的名义、以革命的名义行事,他便不会以一般的道德准则来规范自己。我把我的想法对冯俐说了,可她不听,坚持要参加会议。她说人可以容忍误解,但不能容忍卑鄙,阴谋必须揭穿。我在心里暗暗叫苦,想冯俐咋这般与潮流反其道而行之,别人积极时她消极,别人退缩时她却顶风上,完全的不识时务,乱弹琴。为了阻止她的盲动,我严厉相告不许她参加批判大会,坚决不许!她生气了,说句我不要你管就跑了。饭是吃不下去了,出了食堂我心里乱极了,我的情况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顶顶要紧的是不能让冯俐陷进去了。当然我理解她的心情,在《大地》的稿件一事中她对我对她舅舅都有一种内疚,她觉得是由于她的疏忽才造成我和他舅舅的落难。事实上却不是这样的,即使没有她的错失我和她舅舅也是在劫难逃的。不是有句古语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

我想我必须阻止她的盲动。不许她自投罗网。我苦苦思索着阻止她的办法。看她那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再劝说下去已是无济于事的,何况批判会很快就要开始,再找她也没有时间了。我一边思索一边向宿舍走去。看来人的大脑一旦开动起来还是能想出相关办法来,关键是紧要关头要懂得另辟蹊径。我另辟的蹊径是:既然是开我的批判会,我不参加,不就开不起来了吗?开不起来冯俐不就惹不出事端了吗?对,逃会。我几乎不考虑逃会将给我带来什么后果,便当即做出逃会的决定并立即付诸行动。我知道目前我的行动还是自由的,校方和系里尚未派人监视。我走着走着便改变了行进方向,从两座宿舍中间插向通往西校门的路。

我心里很紧张。都说做贼心虚,我没有做贼咋也心虚呢?直到顺利出了西校门,才轻轻吐了口气。走在街上,便想另外一个问题:出逃的这一天该怎样打发呢?去颐和园吧。已春暖花开,颐和园正是游览的好时机。这一两个月来政治已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了,就借机好好放松一下吧,把什么都丢到脑后,好好享受一下大自然的赐予。坐在昆明湖畔,我努力想欢欣一番,不想别的,只想眼前的风景是多么壮丽,想拂面的春风多么和煦,想宽阔的湖面多么清澈,想人间生活多么美好。这种趋美的意识完全是由衷的,也是前所未有的,但同时也是虚假做作的,完全是一种强迫意识在驱使。不真实的东西注定不会长久,积聚心胸中的灰蒙蒙的色调渐渐扩散开来,一丝一缕将眼前的美丽仙境覆盖起来。春夏之交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严冬中,寒冷彻骨。心重得像灌了铅。这一刻我感到无助无望,感到心灰意冷。望着微波荡漾的湖面,我忽然想到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归宿地啊。可以肯定那一刻是死意让我警觉,潜意识中对死的拒斥对我当顶一击。我恐惧地战栗着,我站起身,离开水边。这次对死亡的浅尝辄止可以说对我的终生进行了死亡免疫。使我能够在后来漫长的炼狱中苟延残喘而得以存活下来。

从颐和园回到校园我似乎是大病初愈,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我踏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宿舍,已是傍晚时分。宿舍里只有李德志一人,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自己和自己下棋。看我进屋只是抬眼看看,接着又低下头去。在这次运动中他也未能幸免,与别的右派不同是他的“帽子”得来确有点戏剧性。他就像一个慵懒的永不出窝的兔子,一出窝就被逮个正着。我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窗外已经昏暗,宿舍里连李德志也没了影儿。是吃饭的时间,这时我才想到自己连中午饭也没吃。我爬起来往食堂走去。快到食堂门口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是程冠生。我和程冠生一块走进食堂。尽管我俩都成了右派,但友谊继续,也不做出疏远的样子给别人看。吃饭的时候程冠生告诉我今天批判会的情况,说我的逃会行为使所有参加会的人都感到震惊。他说我完全没必要这样做,有句话叫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问后来怎样了。他说系总支领导非常恼火,派人四处找,没找到决定批判会照开,对我进行缺席批判。我很惊讶,这是我完全没料到的,我立刻想到冯俐,忙问冯俐到没到会。程冠生说去了,对中文系党总支进行了激烈的抨击,骂总支领导是卑鄙小人,使主持会议的范宜春非常狼狈,下不来台。范扬言要把她的恶劣表现通报外语系党总支,严肃处理。我听了瞠目结舌。程冠生又问我事先知不知道她要这样。我如实相告,说我逃避批判就是为了达到阻止的目的,实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程冠生扫了一下四周向我俩投来的目光,冷笑一声说:对政治我们是小学都没毕业的,所有的热情都是他妈的狗屁。我不理睬他这套事后诸葛亮的腔调,只关心冯俐的处境。我问程冠生该怎样弥补。程冠生说晚了,也许中文系总支已经将情况通报了外语系总支。我斩钉截铁地说那我要去找范宜春。程冠生说你不找他他也会找你。我说我不等他找我,我先去找他。

吃过饭我立即奔中文系党总支办公室,在门口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范宜春的口音很有特点,鼻音很重,好分辨。另一个声音我也觉得耳熟,但一时对不上号。我站在那儿,不知该进还是该退。这时传出范宜春的声音:你的第三份检查还可以吧,态度很诚恳,但思想根源还挖得不深刻,要继续提高认识。另一个声音:是,感谢系总支各位领导对我的教育和挽救,我感到温暖。我一定不辜负党组织对我的关怀和爱护,继续认识自己的问题,如果党组织认为有必要,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召开我的批判会,我一定好好配合,建立党组织的革命权威。范宜春的声音:你有这种态度就好,至于怎样继续对你帮助等总支研究了再定。另一个声音:是,范书记,我等着,这段时间我离校会向您报告的。范宜春的声音: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另一个声音:是,各位领导我走了。再见。听到再见我觉得必须离开这里,不要让人觉得我在偷听,但不待抬腿,门开了,我看见走出来的是吕浩明。吕浩明看见我显出一丝惊慌,张张嘴又闭了,幸好屋里没出来人。我问吕浩明范书记在不在。吕浩明连忙答在在,你进去吧。他侧身从我身边过去,从楼梯口下楼去。我抬手敲敲门,里面说进来吧,我就推门进去。屋里除了范宜春,还有副书记孟广琦和另外几个人,合起来就是吕浩明所称的“各位领导”。各位领导见我进门都用看怪物似的眼光看着我。范宜春冷冷地问句周文祥你有事吗?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我本以为见面他会首先质问我为什么要逃会,却不是这样,好像把这事忘了。我静一下心,说范书记我想和你谈谈。他反问一句:你要谈什么呢?我又不知该怎么说了。站在屋中间我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也像剥光了衣裳赤身条条地站在众人面前。如果在一个月前出现这种局面,我会毫不犹豫地摔门而去,甚至还会对“各位领导”出言不逊。但在经历了大会小会批判最终又戴上右派帽子的今日,我已经没有了那种能捍卫自己尊严的血性,我甚至真诚地认为错在自己。即使自己做不到像吕浩明这样向领导请求开自己的批判会,但逃避既定的批判会也是对党组织严重的对抗行为,破坏了领导人的威信,他们仇恨我是理所当然的。基于对问题的这种认识我决定在询问冯俐的事之前首先承认自己的错误,让领导消消气。可我刚要张嘴孟广琦便下了逐客令,他说周文祥你先回去吧,总支马上要开碰头会。我问什么时候能开完呢?他说这可难说,你也没必要知道。我点点头,十分沮丧,只好退出来。

下到楼外面,天已完全黑了。向四下望望,教学楼宿舍楼皆灯火明亮。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去找冯俐,我告诉自己。不待这想法在头脑中得到完全的确认我的脚就已经迈开了。这段时间我坚持不去找她,但今晚无论如何要见她一面,因为事关重大。可等走到她的宿舍下面我又踟躇不前了。我停留在树的阴影里,向那扇晃动着人影的窗子凝望。这时不由想到不久前的那个雨夜,如果当时能照她说的去做,那么她和她舅舅都不会因我而担干系。想到这儿不由心里阵阵作疼。我想起程冠生说的革命热情是狗屁的话,我们的确是幼稚的,可幼稚的又岂止是我们?许许多多的人都是幼稚无知的啊,连那些经过了若干运动并且身受其害的人也未能从中接受教训。人家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呀,开始不相信,再说,还不相信,再再说,便相信了,就站起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直到明白并非是言者无罪而是言者有罪才惊呼上当了。连动物都知道看见攻击过它的人赶紧躲开,而人的警觉性连动物都不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回宿舍吧。冯俐不会出来,我也不能进去。从树下到宿舍大门这咫尺之遥,就像是隔着一条漫漫银河。回到宿舍,宿舍里的人齐了。黄伟、董建力倚着各自的铺盖看书。李德志正用一支红蓝铅笔描棋盘,描得专心致志。我们这间宿舍四人中间有两个右派,我和李德志。不知是出自本意还是做姿态,在我和李德志成了右派后黄董两人便向系里提出调换宿舍的要求,理由是和右派分子同住一室有种不安全感。似乎人被定成右派就有了杀人之心。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的要求没被批准,因此只能继续与我们屈居一室。平常他们两人很少与我们搭腔。对此我并不在意,相信缺心少肺的李德志更不会在意。说来也奇,本来对下棋兴趣不大的我进屋后看见李德志描出的十分醒目的棋盘突然生出下棋的欲望。于是便向李德志提出对弈一局。不料却遭到他的拒绝。我立刻大感后悔,怨自己不该自找难看。如果仅仅是我俩在屋,我也就自认晦气拉倒。可此刻黄董两人都在,并且俱向我投来嘲讽的一瞥,我忍受不住,瞪眼朝李德志吼叫起来,我说李德志别给脸不要脸,你有什么臭架子可端?我是他妈的右派你还是左派么?对你讲咱俩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啊!李德志被我骂懵了,怔在那儿。我站起来摔门出了宿舍。走在空寂的校园甬道上我很快后悔了。反省刚才的事,我发现自己内心的不良。事实上我是将在“各位领导”面前未敢发泄的怒气倾泄在李德志身上。这一点李德志是不知就里的,而我知道。古语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其实这话是不对的。真正知道自己的还是自己。我无目的地在校园里穿行,脑子里胡思乱想,想头上的右派帽子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学业,想冯俐会不会因为今天的行为惹出乱子,想家里很久不来信是不是因为接到学校我已成右派的通知,想今年暑假还能不能和冯俐一起回家……想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找不出答案。我感到自己的前途很渺茫,一切都是未知数,且凶多吉少。我像幽灵似的在校园里东游西走,不顾方位,不管时间,直到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冷,才转回宿舍。宿舍里电灯还亮着,黄董两人已呼呼大睡,李德志端坐床上,身前描成的棋盘上已摆好了棋子,见我进屋李德志朝我指指棋局。我一下子明白:他等着和我下棋。我的心不由一热,我领他的情。我说刚才很对不起啊李德志。他没说什么又朝棋盘指指,我就在他的对面坐下。我连输三盘,输的只能是我。

——六月二十三日。早饭时没见到冯俐,我想大概又去了舅舅家。听她说过自舅舅被打成右派,舅母刚见好的病又加重了。我担心这种时候冯俐老往外面跑对她不利。吃过饭我还是去找范宜春。路上遇见吴启都老师,他和我是同一批公布的右派。他和妻子的恋爱故事我一直觉得可以成为爱情故事中的经典。此刻我眼里的吴老师显得神采飞扬,不像是一个刚遭厄运的人。我叫一声吴老师。他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去党总支找范宜春。他说他也去找范宜春。我们就一路往前走。吴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告诉我他的问题有望解决。我问所谓解决是不是指摘掉帽子。他说是。我说刚戴上帽子就能摘下来吗?他点点头说他的情况特殊。他说他替爱人鸣不平才被打成右派,现在公安机关经过重新审理,已对他爱人做出“潜伏特务证据不足”的结论,很快就会释放。既然妻子的案子是错抓错判那他自然就谈不上鸣冤叫屈的问题了,理应平反。我心想这合乎逻辑。我说为你高兴啊吴老师。他说谢谢。走到系总支办公室门口我站住了,让他先进去。范宜春不能同时和我们两个人谈。我等在外边。等了一会儿我觉得站在这儿让别人看见会觉得鬼鬼祟祟的。便又下了楼,在楼前的花园里转悠。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吴启都从楼里出来,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猜不出他和范宜春谈得怎样,问题是否有望解决。

我立刻返回办公楼。只有范宜春一人在屋。单独在一起范宜春的态度是极有分寸的,声音平和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既显出一丝熟人情分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冷面孔。而我是很看重这个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想趁机和他深入地谈一谈。我问他是否吃过早饭。他说他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我说不吃早饭对健康不利。他说也许是吧。我看出他没有兴趣和我寒暄,也担心延搁了会有人撞进来,便从早饭与健康一下子切入正题。我对昨天的逃会向范表示道歉并检讨认错,我说我不是有意抗拒批判,而是有另外的原因。范宜春并不吭声。我说会前我得知冯俐也要参加这次批判会,为了阻止她,我就采取逃会的办法。这时他才看了我一眼,问你是说你所犯错误责任在冯俐?我说不是,恰恰相反,是由于我的原因才使冯俐陷入了不利的处境。他又看了我一眼,说这么说昨天冯俐的恶劣表现是与你有关了。我说也可以这么说,当初我要不把《大地》稿件交给她就不会……但有一点我必须申明,在处理《大地》稿件上我俩的出发点是不一致的,我想的是让她早早刻出来印发,而她是借机将稿件压住。事实上她也是这样做的,到最后她也没刻出一个字来,在这一点上冯俐是有功的。他说是对你还是对整风有功?我说对我和整风都有功,她阻止了事态的扩大。他眼光现出一丝讥讽,说你是来替冯俐请功么?但你知道她不是中文系的,要请功你可以去外语系。我心想堂堂的总支书记怎么可以用一副流氓腔调说话呢?我很难接受,但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说范书记说请功我是不敢的,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有心做什么也都是徒劳无益的,对自己对别人都如此。我来找你只是想向你说出事情的过程和真相,我也承认冯俐来中文系闹会是错误的,但是……他说你说下去呀周文祥,说下去。我知道只有说了,我说冯俐她做得不对,但是中文系打着她的旗号去她舅舅家搜查《大地》稿件也是不妥的,她对中文系领导有意见也就在这里。范宜春冷冷地说那是你的看法而不是我的看法,看法的不同是因为立场的不同,对于一个党的工作者而言,只要他的工作对革命有益,对党有益,方式方法是无关紧要的。我说难道就没有一个道德准则的问题么?他说我们要的是无产阶级道德准则而不是资产阶级的道德准则。我说就算是存在着两套不一样的道德准则,那又由谁来进行鉴别和区分呢?范宜春说这还有什么疑问,自然由党来区分。范宜春说到一个党字,我就赶紧收了口。自开始反右以来,这个本来普普通通的汉字在人们心目中一下子变得威严而神圣,惟恐一不小心有所冒犯而遭殃。另外我也不想再和范宜春费什么口舌了,因为谈不拢,这也许正像范讲的立场上的不同吧。我不想拖延时间,便直接对范说到希望他不要把冯俐闹会的情况通报给外文系。他则直截了当地回答不可能。我恳求他通融一下。他说不行,在原则问题上决不能通融。说完又反问一句:我为什么要对她通融呢?我实在忍无可忍,冲他说老范你是应该对冯俐通融一下的。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你欠她的。他瞪眼看我,一时无答。我接着说:老范请你屈尊和我讲一次理好吗?你听我说,冯俐到中文系闹会是因为你让人以她的名义去她舅舅家找到了稿件,且不讲以你的道德准则怎么看,但她认为这是很不道德的,更重要的是这些从她手里丢失的稿件后来成了许许多多人的罪证,包括她的舅舅,所以她在感情上接受不了,她十分内疚。范宜春说这些材料对中文系的整风大有帮助,从这一点上说,她就不应该感到内疚,相反应该感到自豪才是。我说她没有这种自豪感,她对自己的疏忽痛不欲生。这时门外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我心想完了,没机会了,进来人范宜春更要和我打官腔。于是我抓紧时间对范宜春说道:老范在道义上你欠冯俐的,你放她一马,事情就扯平了,这样今后你就不会再为这件事自责。范宜春气恼地说:周文祥你少危言耸听好不好?我有什么可自责的,我是按党的要求做分内工作的,这就是一切,其余都是扯淡。我说老范……这时门被推开,总支有吃早饭习惯的人吃过饭来上班了。我向他们点头打招呼,但没人给我回应,只是向我投来冷淡的一瞥。我重新面对范宜春,可没等我开口范宜春便开口说周文祥该谈的刚才我都谈了,逃避批判只会离党和人民愈来愈远,这是十分危险的。今后何去何从,你自己考虑吧。我明白他这是对我的一种暗示,即把刚才的话题结束,不再提及。由此可见他那句“其余都是扯淡”的话也是扯淡的。反正我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不想再说什么。

上午,班里开会批判程冠生。下午,中文系的全体右派劳动,打扫教学楼和办公楼的卫生。我想这次劳动具有某种划时代的意义,我漫长的劳改生涯严格说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从人数上说中文系的右派差不多够一个连,在办公楼前排成队列很是壮观。本来平平静静的中文系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阶级敌人,连这些“敌人”自己都感到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们被分成若干个劳动小组,并指定了各组组长。刷厕所的时候恰和吴启都老师分在了一起,我边冲水边问他早晨和范宜春谈得如何。此刻他已没有了早晨的那份神采,他说范讲目前反右斗争方兴未艾,即使有什么偏差也得等到运动后期更改。我安慰他说看来也只是个时间问题,别悲观,要坚持住。吴启都叹口气说反正一切都卡在人家手里,不坚持又能如何呢?我说范宜春的话不是没道理,最近校部和各系还是不断往外揪右派,如果马上给你平反,会对运动产生消极影响。他点点头,说从本意上讲我也不希望运动马上结束。我惊讶问道:吴老师这话怎讲?他说道理很简单,范围愈扩大以后平反的可能性便愈大,肃反是证明。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但并不完全赞同,以吴讲的肃反运动为例,扩大化是无疑的,但后来也并没有进行认真的甄别平反。我说运动还是早早收场的好,否则整个知识界将全军覆没。吴说可这并不取决于我们这些人。这话倒是不错的。

吃过午饭在路上遇见苏英。近一段时间经常在路上碰上她,这就使我怀疑并非是巧遇。到目前为止苏英还没事,可能她参与《大地》的事历史系还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打右派的理由足足的。正因为清楚她潜在的危机,所以每次见面我都力争避开,或者说上三两句话便开溜。有一次她火了,一把揪住我说你都极右了还怕个啥?我说我怕你……她说我不傻,我知道你怎么想,可我不怕。这次见面苏英不等我躲开张口便说:周文祥你真是傻的可以啊。我说我咋啦?她说你为什么要逃会?我无语。她说难道你不明白逃是逃不掉的,倒坏事。我说我没有想逃的意思。她说那为什么要逃会?我不想对她说出真实的原因,因为她一直对冯俐不太友好,多有微词,如说她缺乏理想之类,我也知道她为什么看不惯冯俐。我说那天我有急事外出。她说我不信。这时我发现有许多人向我们俩看,我有些急,说苏英你走开没必要让别人看见和我在一起。她说你听我一句话我马上就走开。我说什么话。她说既然成了右派,就争取当个“好右派”蒙混过关,等候峰回路转。我说接受你的意见苏英,谢谢你的忠告。她走开后,我如释重负。下午?晚上?一点也记不起。

——二十四日。早饭时孟广琦通知我:校党委要找我谈话。我很惊讶,问谈什么?他说去了就知道。我在心里说纯废话。往校办公楼去的路上我心想肯定是我的所作所为惹恼了系总支,现在把我推到学校里。反正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走到哪儿算到哪儿吧。和我谈话是两个人,一个是五十出头的秃顶领导,面熟,在党委做什么不清楚,属开大会能登主席台的级别;另一个是校办秘书潘栋。我本以为潘栋会向我介绍秃顶领导的职务,却没有。秃顶领导开始问我一些事情,态度倒和蔼。他问什么我回答什么。他问我对中文系整风反右有什么评价。我说很好。他问很好指什么。我说听中文系领导讲中文系的整风反右走在全校的前列。他问我被打成右派有什么看法。我说没什么看法。他问我能不能想通。我说能想通。他说中文系报告说你拒绝参加批判会,是事实吧。我说是。他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头脑这时飞快地旋转:要不要将逃会的真正原因说出来,说出来可以借机为冯俐辩护,这样外语系一旦将不利于冯俐的材料报到校党委,他或许会在了解事实的基础上给予公正处理。但我很快便否定了这一幼稚的想法。不会有公正处理,决不会有公正处理。如果有的话,全校就不会像雨后的蘑菇那样一夜间生出这么多右派来。我说没参加批判会是因为有一桩急事外出,也没来得及报告。潘栋说这是十分错误的行为,你懂吗?我说懂,为此我向系总支做了检讨。秃顶领导说应该接受批判,只有批判才能提高认识。为你,也为推动全校的运动向前发展,校党委决定在全校范围内为你开一次批判会,对此你有什么意见?我说我没意见。他点点头,说你要想通,不要有抵触情绪,因为你的问题在全校都是很典型的。如第一张大字报是你贴的,《大地》反革命小集团是你组织的,还有那份《大地》……哎,你们《大地》编辑部除了你还有几个成员呢?我说五个。他问都有谁呢?我知道他是明知故问。对《大地》的事中文系是了如指掌的,会不上报吗?即使这样我也知道无论他问什么我都必须有问必答。我说程冠生、庄毅之、陈连山、古克朋,就这些。他和潘栋对对眼光,说你才说了四个啊,还有一个是谁呢?我怔了一下,突然我的头轰地一声炸开:啊!坏了!坏事了!我在心里哀号:我害了苏英。明知中了秃头领导的诱惑,可我不甘心。我愤恨,我懊悔,我说是四个人,不是五个,我说错了。秃头领导依然很和气,慢条斯理地说:你不会弄错的,就那么几个人怎么能弄错呢?我哑口无言,这时我想起那句“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话,说出的话也是收不回来的。我恨不得朝自己的脑袋猛砸,砸得头破血流才好。秃顶领导确实是老谋深算的,他的判断不错说的话也不错:就那么几个人怎么能弄错呢?是的,作为一刊主编怎能将手下的一班人弄错呢?问题是我们有意保护着一个人,就是苏英。保护苏英是因为她的情况有些特殊,有可能蒙混过关。就《大地》的实际工作而言,苏英的作用不亚于任何人,甚至积极性更高些。但她不是中文系的人,中文系的人不熟悉她,她所在的历史系也不了解她参与《大地》的情况。那段时间可以说她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飞鸿”。随着反右形势的不断严峻,编辑部的人都明白自己在劫难逃(事实上也是这样的),于是就不谋而合地想到保护苏英这个问题。把她从《大地》“开除”出去,在任何场合下不提及她的名字。这种保护是奏效的,但现在……我对自己的过失悔之不及,痛不欲生。我其实无须多言,我此时的神态已将所有的“玄机”披露无余。而秃顶领导和秘书潘栋也无须多言,他们此刻的神态也让我明白我的全部努力俱无济于事。我说出了苏英的名字……

出了办公楼我的精神一下子垮了,我很清楚今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我是中文系的吕浩明第二?吕浩明为了向领导证明自己的认罪态度好,将绿叶文学社的所有成员一起装进筐里出卖。而我差不多也成了吕浩明这样的人,我出卖了苏英,我成了败类一族。我咒骂着自己,心中十分懊悔。当然我也在心里为自己辩护,发生的一切不是我的本意,我是中了秃顶领导的奸计。

我迫不及待地要去找苏英,我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她,让她做好应付事变的准备,另外我还要去告诉《大地》编辑部每一个人,让他们也知道今天的事。苏英没保住,保她的人自然要担干系,让大家也有所准备。如修改说话口径,这一点很重要。我向苏英所在的历史系教学楼奔去,但走着走着我的脚步慢了下来,我感到心慌意乱,自知无法面对苏英。我的过失(如果不说出卖的话)是不可原谅的。我毁了她。最后我站住了,心里充斥着不可名状的恐惧。恐惧中还存有一丝希冀与幻想,这就是校党委或许不会拿苏英是问。因为说出姓名后我立刻向秃顶领导申明:苏英不属《大地》正式人员,她只是常去找熟人聊天,顺便帮着做一些事,作用微乎其微。我说这些的时候秃顶领导不住地点头,说明他已认可,既如此苏英就不会有事。就这么我阻止了自己,决定暂且不把这事对苏英说,也不告诉相关的其他人。放弃了苏英我又想到了冯俐。自从前天早晨在食堂见面后再没见。不知这一两天范宜春是否将她“闹会”的情况通报给外语系?外语系会不会以此对冯俐进行处理?又会对她进行怎样的处理?还有冯俐本人采取什么态度?这一连串的问号在我的心里翻滚。当然最担心的还是冯俐本人是何态度,因为我知道她太任性认死理儿。找冯俐。这么想时我的两脚已开始迈动(每当想到与冯俐有关的事我的思维与行动总能够同步进行)。这时太阳已升到头顶上,已近午饭时间。性急的学生已三三两两向食堂方向走去。我一点不觉得饿,我快步来到女生宿舍楼,见许多女生从楼道拥出来,尽管我低头目不侧视地往楼里走,可还能感觉到向我投来的目光。

我和冯俐的关系不是秘密,可现在这时候来找她自然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和猜疑。事到如今,我只能硬着头皮往楼里走,在楼梯上碰见与冯俐同室的鞠燕,她颇惊讶地叫了一声周文祥。我点点头问冯俐在不在房间里。她说她在,你去吧。她下了一两个台阶又停下脚,转回身看看没人,对我说你快去安慰安慰她吧,她的情绪很糟糕。我赶紧问道:系里领导找过她没有?她说找过了。我问怎么样呢?她说领导让冯俐做检查,根据检查情况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处理。我问冯俐是什么态度。她说冯俐首先将中文系以不道德手段搜来《大地》稿件对系领导说了,她质问领导中文系总支这么做是不是卑鄙。系领导对此不做评价,冯俐便扬言如系领导对此不做评价,她永远不会做什么检查。正说到这儿有两个女生从楼梯拐角处下来,她高声说句:她在你去吧,便匆匆下楼了。我赶紧上到冯俐所在的楼层,为避免再与人照面,我像小偷似的溜到她宿舍门前。进屋后我第一个感觉是光线太暗,惟一的一扇窗拉着帘子。只有冯俐一人在屋,她倚被坐在床上。见我来她不惊不喜,指一把椅子让我坐。以前可不是这样,只要屋里没人她都让我坐在她床上。这瞬间我突然感到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距离。这些日子我有意对她疏远,这出自对她的关爱,不是心甘情愿的。但此刻当感觉到疏远已真实存在我的心便感到无限的痛楚。待习惯了黑暗环境后我发现冯俐的脸色非常苍白,精神委顿。她的手边放着一本外文版《普希金抒情诗集》,她十分喜爱普希金,我们曾多次在一起讨论普希金的诗。但我觉得如今诗已离我们很遥远,生活中只有斗争和政治,早已没有了诗。我望着这本已同样被我疏远的诗集突然感到深深的压抑,觉得快喘不过气来了。我站起身走到窗前要拉开窗帘,这时冯俐尖声呼叫不要拉开。我惊讶地回转身望着她,问道:外面这么明亮为什么要拉上窗帘呢?她不作答。我又说这屋里太暗了。她冷冷地说:外面比屋里更黑暗。我说外面有太阳……她说太阳是黑的。她又说太阳下面到处是龌龊、是欺骗、是卑鄙无耻,我不想见,永远不想见!

 ·5·

 

 

第一部 京畿秋千架



屈指数从一九五七年圣诞节入狱至今已两个月了。中间跨过一个被中国百姓称为旧历年的春节。从气候上说,这段时间是中国北方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在监牢里度过的这头一个严冬使我对寒冷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监室里滴水成冰,夹着雪花的寒风从铁门的缝隙和墙上的瞭望孔往里灌。身上缺少足以御寒的衣裳,黑下盖的被子也很单薄,一天到晚都觉得周身冷飕飕的,没一点热乎气。另外,肚子里缺少饭食,产生不出足以抵御寒冷的热量。冷是彻里彻外无终无了没处躲没处藏的冷。监室里无论是坐着站着还是躺着,都像得了统一的号令那般将身子紧缩,缩成一个个“人干”。尽管入狱之初我便晓得监狱不是一个福地,可也没料到环境会恶劣难熬到如此地步。“饥寒交迫”是对这段狱中时光最客观的写照。

问题是“饥寒交迫”并非是犯人苦难的全部,甚至也不是主要的成分。犯人真正的痛苦是叵测命运对精神的压迫。心里总是在猜测不久将从法官嘴里吐出的是多少年徒刑,是死还是活。躯体的饥寒交迫以及心灵的恐惧叠加在一起,这就是一个犯人的生存景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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