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33/125页
“仓央嘉措在曲珍姑娘门前停了一会儿,突然转身离开了。热辣辣的曲珍冲了出来,拦住他说:‘香甜的奶茶已经煮好,为什么不进去坐坐?’从冲赛康沿街而设的门楼里又冒出几个姑娘,她们都说:‘我家不仅有香甜的奶茶,还有醉人的美酒,来啊,来我家。’仓央嘉措伫立在街心不知所措,他被这个姑娘扯着,又被那个姑娘拉着,都是度母王的候选、花魁的苗子,谁也不让谁。这时候很多男人围了过来,粗声大气地笑着,叫着,挑逗着。有人出主意说:‘你们抓阄啊,谁抓到就是谁的。’‘让这少年蒙起眼睛摸,他摸到谁,谁就是今天的花魁。’还有人说:‘度母王也得轮着做啊,今天是你,明天是她。’仓央嘉措突然觉得热闹竟是如此烦人,当情歌就要喷涌而出时,他最想面对的是一处幽静、一种含羞、一个只会用眼睛说话的纯情少女。他推搡着姑娘们,就要离开,可是围着他的那些男人不让他走,他们发誓要把热闹看到底。”
“侍卫喇嘛鼎钦出现了,他一身俗装,牛高马大,推搡着人群,想给仓央嘉措开出一道突围的路。没想到越推人越多,那么多男人开始打他,不仅打他,也打仓央嘉措。姑娘们尖叫着,就像打在了自己身上。尖叫刺激了那些男人,男人总是嫉妒的。他们转眼就把仓央嘉措和鼎钦打倒在了地上。这样的局面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自救,那就是仓央嘉措高喊一声我是达赖喇嘛,或者鼎钦高喊一声他是达赖喇嘛。只要喊出来,就能把他们吓死,不死的也会一辈子在颤抖中悔罪。可是主仆二人谁也没有喊,在仓央嘉措,他知道一喊出来姑娘们就不会是他的情人,他再也不能来这里了。更何况以他的善良,他也不想吓傻那些打他的男人。在侍卫喇嘛鼎钦,他要服从仓央嘉措的叮嘱:‘不要说我是达赖喇嘛,死也不要说。’只有渐渐靠拢过来的玛吉阿米小声对小秋丹说:‘怎么能这样对待仓央,他是达赖。’”
“玛吉阿米说着扑了过去,小秋丹也扑了过去。他们钻进拳脚的夹缝里,想用自己的肉体保护仓央嘉措,喊着:‘罪恶的人,罪恶的人,你们住手吧。’仓央嘉措听到了她的声音,抬头一看,大叫一声:‘玛吉阿米。’两个人迅速抱在了一起,又迅速被殴打的人拉开了。殴打持续了很长时间才住手,等玛吉阿米和小秋丹鼻青脸肿站起来时,发现那些男人正在散去,仓央嘉措不见了。似乎只有侍卫喇嘛鼎钦看见仓央嘉措被劫持,他疯了似的跑向布达拉宫去向摄政王桑结报告。没跑多远,就被一根绳子绊倒了。玛吉阿米泪流满面,仓央嘉措挨打的时候,她就已经泪流满面。小秋丹安慰道:‘仓央嘉措是观世音菩萨和莲花生大师的双重转世,有凡人不及的神通,他御风而去,是我们肉眼看不见的。’正说着,就见两个面孔丑陋的人从后面悄悄摸了过来,小秋丹说:‘玛吉阿米快跑。’”
玛吉阿米没来得及跑,就被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撕住了。小秋丹轮起木棍就打,却被豁嘴夜叉一把抓住手腕,夺走了木棍。豁嘴夜叉走风漏气地说,你要是不想死,就回你的门隅措那,我们并不想杀死一个谋杀指令以外的人。说着推搡着小秋丹离开了那里。独眼夜叉迅速绑住玛吉阿米,拽着绳子跳上了马背。马奔跑起来,玛吉阿米踉踉跄跄跟在后面,跟了几步就被拉倒在地。地是凹凸不平的,她被马拖着腾起落下,眼看就要拖死了。突然一声吆喝,一块石头从路边飞来,击中了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的马腿,马一头栽下去,把独眼夜叉甩向了天空。有个戴着尸陀林主面具的人跑来,割断绳子,抱起玛吉阿米走向了路边一匹栗色马。栗色马疾驰而去。
仓央嘉措眨眼不见了,玛吉阿米也是眨眼不见了。摄政王桑结派出守卫布达拉宫的藏兵,挨家挨户搜遍了拉萨街道上的所有人家,一无所获。焦急之下,桑结来到大昭寺,亲自审问那些参与殴打仓央嘉措的人,才知道拉萨街市上前些日子来了一个蒙古女人,她在租住的碉楼里用青稞酒免费招待所有被她招徕的男人。告诉他们,她有个仇家叫宕桑旺波,谁要是打死宕桑旺波,谁就可以得到她和她的所有金银财宝。她把财宝拿给他们看,满满的一铁匣子,都是玉石玛瑙。桑结立刻派人前往捉拿蒙古女人,碉楼里空空荡荡,女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蒙古女人到底是谁?又是谁劫持了仓央嘉措,劫持了玛吉阿米?事情显得机密而玄乎。第三天下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带着一伙藏兵悄然来到了布达拉宫前的朝圣者营地,正在一户户搜寻时,就听宁玛僧人小秋丹在自己帐篷门口激动地说:‘玛吉阿米?玛吉阿米回来了。’她骑着一匹漂亮的栗色马,神情怡然,姿态高傲,身边是一个戴着礼帽、裹着氆氇、看不清面孔的人,也骑着一匹栗色马。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扑了过去,想把玛吉阿米拉下马,就听玛吉阿米身边的那个人喝斥道:‘住手,你们这两个罪大恶极的人,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杀死她,就等于杀死达赖喇嘛,你们难道想让布达拉宫德丹吉殿里出现一具尸体吗?’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哪里经得起这般恐吓,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那人调转马头,走了。玛吉阿米喊道:‘仓央,仓央。’仓央嘉措回头一笑,招了招手,大声说:‘别忘了。’玛吉阿米回答道:‘忘不了。’”
她瞩望着他,一直发呆地瞩望着他,这样的场景大概就是那首著名情歌的起源吧:
“一个把帽子戴在头上,
一个把辫子甩在背后。
一个说你多保重,
一个说你慢慢走。
一个说你不要难过,
一个说很快就能见面。”
“仓央嘉措没有告诉摄政王桑结,是萨迦派的八思旺秋派人在拉萨街市殴打的人群里劫持了他,玛吉阿米也不说是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派人从独眼夜叉的残害中劫持了她,劫持就是营救,而营救的目的显然是成全他们两个――一对破天荒热恋的教男教女、一对旷世独立的西藏最高情侣。仓央嘉措从此再也不去姑娘如云的拉萨街市,也不去风光秀丽的宗角禄康。他只想着一个情人,只想把所有感情所有诗歌都献给青梅竹马的玛吉阿米。玛吉阿米和宁玛僧人小秋丹离开朝圣者营地,搬到了林木葳蕤的拉萨河边。拉萨河的见证让两个青春年少的情人激情澎湃,他们开始半个月见一面,后来是六七天见一面,再后来就是两天见一面。这是仓央嘉措最幸福最充实的时光,除了收获爱情,他还学完了一个高级喇嘛应该学习的大部分基础教典,又学习了格鲁派以外的萨迦、宁玛、噶举等派别的成就经藏、密咒、教规,还去色拉寺给僧众讲了一次经,撰写了《色拉寺大法会供茶如白莲所赞根本及释文》。他的几个经师对他的聪慧大加赞赏,都说他的证悟能力和语言能力是他们没见过的。如果不是伟大五世把惊世才华给了他的转世,绝不可能这样。摄政王桑结表示满意,意识到正是玛吉阿米的存在才使仓央嘉措如此敏锐而慧心四射,就暂时把剪除她的想法搁了下来。更重要的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正在把许多无形密道延伸到西藏内外,以发掘藏匿在地表、天空、人心人脑的叛誓者的伏藏,确认谁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而种种迹象表明,无形密道已经把玛吉阿米排除在外了。”
“但玛吉阿米生活在那个时代又来到仓央嘉措身边,就已经决定了她是一个动荡不安、痛苦悲伤的按钮。当又一次拉萨默朗木祈愿大法会隆重开幕时,按钮的意义突然就显现出来了。默朗木祈愿大法会由格鲁派宗师宗喀巴创立,每年一次,正月初四开始,正月二十五日结束,是格鲁派寺院最重要的节庆。按常规,没有亲政的达赖喇嘛不能参加讲经说法和每天六次的诵经集会,也不能游览正月十五晚上的大昭寺酥油灯会,更不能去观看正月二十三日的送鬼典礼和摔跤、举重、赛马、射箭比赛。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一走出布达拉宫,就是普通人宕桑旺波了,他可以不讲经诵经,谁能阻止他走进那些热闹的娱乐场所呢?他去了,以一个青年人的好奇流连忘返。突然想到为什么不能带着玛吉拉米一起来看看呢?便匆匆来到拉萨河边。宁玛僧人小秋丹告诉他,玛吉阿米早就去找他了。这是一个必然出现的结果:他们谁也没有找到谁,玛吉阿米失踪了。他和小秋丹一连找了几天,找遍了拉萨所有地方,没有找到一点点线索。最后他来到摄政王桑结面前质问对方把玛吉阿米抓到了哪里?桑结吃惊地说:‘她不见了?为什么才告诉我?她为什么不见了?’‘是啊,她为什么不见了?’仓央嘉措反问桑结,桑结无言以对。仓央嘉措一再说:‘如果不是强迫挟持,这种时候的玛吉阿米,是决不会离开他的。’‘这种时候’的玛吉阿米?为什么说是‘这种时候’?也就在这种时候,仓央嘉措唱出了许多失恋的情歌:
“情人被人偷走,
只得去打卦求签,
纯真善良的姑娘,
又来梦中和我会面。
太阳照耀着四大部洲,
围绕须弥山日夜转悠,
我那心爱的情人,
却是一去不再回头。
那山的松鸡,
这山的画眉,
不是缘分已尽,
而是磨难来临。”
离别是情歌的酵母,当仓央嘉措一遍遍哭歌的时候,他看到了藏戏《诺桑王子》,于是就有了那首关于‘伊卓拉姆’的著名情歌:
“心爱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猎人拿住,
却被有权有势的官家,
诺桑王子夺走。”
《诺桑王子》的情节是这样的,北方俄登巴国的猎人增巴因救护龙王,得到了一根神索。他用神索捆住仙女伊卓拉姆,献给了英俊贤明的王子诺桑。诺桑王子和伊卓拉姆恩恩爱爱,引起众妃忌恨。他们迫使诺桑王子远征,图谋杀害伊卓拉姆。凄凉孤独的伊卓拉姆只好逃离王宫,飞回天堂。诺桑王子远征归来,看到爱妃杳然逸去,悲伤得几欲自杀。后来他历经千难万险,到达天堂,把伊卓拉姆迎回人间,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是一出赞美诺桑王子的藏戏,仓央嘉措却颠覆了它的本意,让诺桑王子成了一个强梁霸道的爱情杀手。而真正的爱情属于淳朴厚道的猎人,一个侍奉主子的卑贱者。这就是说,一代神王达赖喇嘛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失恋的卑贱者,从这样的心境出发,他多情地把伊卓拉姆当成了玛吉阿米,更把扮演伊卓拉姆的演员当成了情人。他送给她几页自己用金粉手抄的经文,对她唱道:
“太阳和天空在一起,
大地就亮了;
金经和玛吉阿米在一起,
我就放心了。
注意,这里的‘玛吉阿米’应该是‘伊卓拉姆’。”
香波王子长出一口气,不说话了。
2
又是一抹蔚蓝吹过,扬起了一些金色的尘,好像把金瓦殿上的鎏抹刮下来了。闪闪的塔尔寺的金尘,下功夫就能淘洗出金粉、金粒来。香波王子舔舔干裂的嘴唇,把那情歌按照仓央嘉措的调子和自己的理解唱了一遍。
“听懂了吧,仓央嘉措告诉了我们什么?”
梅萨问:“你是不是说,‘金经和玛吉阿米在一起’这句歌词,谕旨了今天?”
香波王子说:“还有‘我就放心了’这一句。放心了什么?是不是放心了伏藏?拉卜楞寺‘授记指南’用‘伊卓拉姆’让我们想起《诺桑王子》。《诺桑王子》又让我们注意到:‘金经’和玛吉阿米也就是伊卓拉姆在一起。”
梅萨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们现在要找的是‘金经’?”
“应该是,但塔尔寺几乎每个殿堂都有金粉抄写的经书,所有金经都是我们无法看到的。”
“金经?金经在哪里?”梅萨跺跺脚说,“你搞没搞清楚仓央嘉措送给扮演伊卓拉姆演员的是什么经文?”
“考证过,不得而知。但并不重要,无非是大藏经《甘珠尔》和《丹珠尔》中的某几页。”
梅萨失望地说:“你怎么也有不得而知的时候?”
这时一个老喇嘛路过这里,香波王子随口问道:“老人家,金经在哪里?”
没想到老喇嘛抬起了手,指了指前面说:“里――头。”
梅萨不相信地接着问:“里――头?金经在里――头?”
老喇嘛还是指着前面:“里――头。”
老喇嘛走了。香波王子说:“‘里――头’是明白的,把‘里’拖长,说明在塔尔寺的最里头。”为了验证,他快步走向如来八塔,问那个还在用灰浆抹刷塔体的披肩长发的藏族青年:“金经在哪里?”
青年站在尊胜塔的塔基上,低头看他一眼,不说话。香波王子只好转身走开,忽听青年说:“我没有名字吗?”
香波王子赶紧回头:“哦,对不起,请教尊姓大名?”
“谐本万玛。”
“谐本万玛?谐本万玛就是泥水匠万玛,你也叫万玛?塔尔寺有几个叫万玛的?”
“活佛里就一个。”
“这我知道,万玛活佛不是已经不转世了吗?”
谐本万玛瞪他一眼说:“他的儿子不是他的转世吗?”
香波王子吃了一惊:“你是万玛活佛的儿子?”立刻喊梅萨过来:“你说对了,万玛活佛还存在。”
谐本万玛把刷完白灰的空桶丢下来,站在塔基上望了望远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跳下来,提起空桶就走。
香波王子问:“你要去哪儿?我们说说话。”
“白灰用完了,我要去金经房取白灰。”
“金经房?塔尔寺哪里有金经房?”
“你们叫藏经楼,我们家的人都叫金经房。”
香波王子和梅萨互相看看,赶紧跟了过去。
他们沿着下酥油花院,走向塔尔寺的纵深处。香波王子一路追问,终于搞清楚,万玛活佛不是不转世了,而是离开寺院娶妻生子,过起了俗人的生活。
“为什么,好端端的格鲁派活佛居然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