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全集Zei8.net》第29/71页


  李宗玄撇嘴道:“二兄怎么不问我也来了呢?”于是便将贺倾杯因事在南边耽搁,先遣思慎等人前来之原委说了,又道贺郎君是耐不住他纠缠才同意他一同来的。
  李忧离暗笑自己又气又忧便糊涂了,问道:“死小子人呢?”
  宗玄道:“他知道二兄生气,不敢进来,在外面呢。”
  李忧离嗤道:“好滑头。”朝外喝一声:“还不滚进来!”思慎耳朵就贴着帐帘,听到岐王唤他,赶忙进来。换在平时,他总要说说笑话或做滑稽状逗岐王大笑,李忧离也总爱笑骂打趣他几句才算完,但今日气氛却十分凝重,思慎行了礼,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垂着头,等岐王发话。
  李忧离命道:“陈王劫掠辛娘子那次你就在旁边,发生了什么,细细说来。”
  思慎虽然答应过抚悠此事绝不外泄,包括十三郎他都没有说过,但若是岐王问起,他也只好背叛小娘子了——至于这番话说出来会对陆长珉造成什么影响,却不是他想的——于是目视高兰峪,后者会意,拉了宗玄道:“走,我们看你阿璃姊姊去。”宗玄年纪小,又担心抚悠,并不多心,与高兰峪一同退下。
  二人走了,思慎趋步来到岐王跟前。李忧离示意他坐下,他对面坐了,半抬着上身,微微前倾,将陆长珉逼婚,抚悠提出“以兴洛、含嘉二仓做聘礼,以天子洛阳宫做青庐”的条件,两人换刀为信,陆长珉如今所配障刀正是抚悠之物,而抚悠得的那把短刀却一早就转送贺郎君之事一一回明。
  思慎跟着宗玄,也听说了岐王与抚悠争吵之事,他虽对前情不甚明了,但因小娘子病卧在陈王帐中,岐王又询问小娘子与陈王如何认识,便有几分猜出岐王是对小娘子有意,于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大王,三娘可是清白的,她被人劫持,自然要虚与委蛇才能脱身,况且两人之前也只有这一面之缘,能有什么瓜葛?三娘一直在玉都兰那边,这次一定也随他出征,或许她是想趁机过来,却在两军阵前出了意外,又正好被陈王救了。这可都与三娘无关呀,大王一定要问清楚,切莫冤枉了好人。”
  李忧离瞥他一眼:“你倒是会圆,怎么不去写书?”思慎见他虽还板着脸,眉梢眼角已经忍不住微微翘起来,便嘻嘻笑道:“等哪一天天下太平,不用打仗了,我也四处游历去,说不定真能有所奇遇,就写些神呀鬼呀漂亮小娘子呀的奇闻异事,保管比什么山海博物搜神世说都新奇有趣!”
  这思慎最会揣度岐王的心思,什么“天下太平”啊,“漂亮小娘子”啊都是岐王最爱听的,可不料这回岐王听了却没起兴致,反而又皱了眉头。思慎不知说错了什么,只看着李忧离,见他长长叹了口气。
  李忧离心道:“那个‘漂亮小娘子’跟陆长珉可不只是一面之缘那么简单,若要弄清楚,倒要听曹延嗣细细解释那‘十分曲折’之‘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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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抚悠着实病得不轻,昏昏沉沉中只觉身如铅重,思如絮轻,好似魂魄出窍一般,随风飘着,不知落在哪家庭院的桃树上,胭脂色的硕大桃子散发着诱人香气。正当她陶然之际,一个穿红衣,扎抓髻的男童爬上树来,两腿绞着粗树枝,探身伸手抓她,她吓得连忙要躲,却见他只是摘了那只顶大顶红的桃子——因为桃大手小,他必须两手捧着,因此只能以手肘做支撑,拱着屁股,一点一点往后退。
  这桃树生得如同虬龙之角,树干侧倾向一边,他顺着树干滑下来,离地还有一两尺的时候,就跳了下来——虽然看来胖乎乎的,动作却很敏捷呢!男童雀跃地奔向一个更小些的女童,把桃子给她,那女童缩了手在身后,撇嘴奶声奶气道:“桃上有毛毛,阿嬭不让我碰。”男童道:“那我拿着你闻闻。”于是女童踮起脚,微微探身,垂下眼睫,凑过玲珑可爱的小鼻子去嗅,鲜桃的清甜味令她神怡。
  抚悠看了这情景,忍俊不禁,却不料情节急转直下,男童眼睛一亮,稍稍向前伸手,桃子贴在了女童脸颊上——呜,好痒!
  抚悠睁开眼,只见一只尖耳毛脸的家伙正往她脸上蹭,攒了三天的力气喊出的第一句话竟是:“白贺鲁!拿开你的猞猁!”那猞猁吓得向后一跃,躲在宗玄身后。宗玄高兴地跳起来:“阿姊,你终于醒了!”
  抚悠被他吵得一阵耳鸣,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便见他忙着张罗起来,一面吩咐婢子倒水、预备饮食,一面叫人去请医官,自己想了想,也掳起猞猁跑了出去。抚悠喝了水,人更清醒了,仰头看见褐底金色卷草纹的承尘,若是不问,几乎不知仍是在帐篷里了。帐内卧具华丽舒适,宽大的卧榻围着三折围屏,屏上绘山水人物,摹的是顾长康《洛神赋图》,仙衣飘飘,顾盼神飞,置于榻侧,真个会梦会宓妃吧。
  床榻前又设火炉床,两边各有一座位,座有靠栏,中间安火盆,上覆铜盖。至于垫褥被衾之柔软温和,更不消说。更喜衾褥间还有一股芳香,她伸手摸了摸,从被角下拎出个镂空花鸟纹银香囊,凑在鼻前闻了,忽想起那个梦来,觉得有趣,又仿佛真的曾经发生过,不觉失神,却听婢子报说医官已到。
  婢子们将火炉床移开,放下樱草色帐子,另在床榻边设一小坐榻。那些婢子皆是霜色暗花窄袖衫子,外套着茜红色曲领半袖,下穿黑白间色高腰裙,或梳丫髻或梳椎髻或梳惊鹄髻,皆不饰饰物,个个都修短匀称、黛眉粉颊、观之可人,如神宫仙婢一般。
  医官诊了一回,说已经发散出来,静静修养,便可大愈,又开了新方子,减了药量,另添些滋补之物。医官刚走,宗玄复又回来,命婢子收起帐子,重新移过火炉床,自抱着猞猁登了床,在抚悠头侧坐了,笑问道:“阿姊是要再睡一会儿,还是跟我说说话?”抚悠虽昏迷不知时日,但觉已睡得乏力,正想清醒清醒,心中又有许多疑问,便道:“你都坐上来了,我还怎么睡?”于是有婢子抱来迎枕,扶她坐起。抚悠歪在上面,道:“劳你给我梳梳头。”婢子垂首福身道:“不敢。”又问:“娘子要梳什么头?”抚悠想了想,道:“梳个倭堕髻吧。”于是,一面梳头,一面笑指正被贺鲁夹在腋下舔毛的猞猁:“你到哪里都带着它吗?”
  宗玄揉揉猞猁的脸,那猞猁一脸的“遇主不淑”。“它是我的兰陵王!”宗玄道,“我本想带它来抓野物的,没想到天太冷,把它抱出去,它得了机会不拘哪个帐篷就往里钻。”说着笑起来,又庆幸道,“也多亏了那天它钻进陈王大帐,我才看见阿姊昏倒在地呢。”
  抚悠听见他说兰陵王又想起那个该千刀万剐的登徒子高兰峪,于是嗤道:“我听说驸马都尉是兰陵王后裔,你的猞猁叫兰陵王,不犯他的忌讳?”
  宗玄笑道:“姊夫祖上跟兰陵王关系疏远着呢,不过是世人讹传罢了。”说着又撸着猞猁的脖子,将它的脸举在抚悠面前,“我叫它‘兰陵王’是因为它长得英俊,围猎时却又敏捷凶狠。”——好吧,在猞猁里面算是英俊的了——那猞猁终于忍受不了主人的“蹂|躏”,跳到火炉床的另一侧,拱腰伸背,抚悠以为它要发动攻击,只见它下一个动作却是——卧倒!趴在那里烤起火来。宗玄见抚悠这番先紧张后惊讶的神情,大笑起来:“阿姊,你瞧我说得对吧,这小东西可有趣了。”
  抚悠因每次见这畜生,不是伤就是病,因此不怎么待见——虽然,确乎是挺招人喜欢的——瞥一眼,转头问道:“驸马都尉是你姊夫,那你是谁?”
  宗玄低了头,担心抚悠知道真相会生气,可也不能再瞒下去,于是支吾道:“我……我其实不姓白……我姓李,是今上从子……”
  抚悠倒不生气,自从在江淮军营得知张如璧的另一重身份,她也就不奇怪贺鲁不仅是一个普通童子了,只是想不到,他竟是正正经经的李氏宗亲,爵封郡王呢——照他与皇帝并不太近的亲缘以及如此年少也必无大功,能封到郡王,恐怕其中另有不为人知的缘故。细想从前贺鲁总是二兄长二兄短的,莫非他口中的“二兄”是指岐王?足可见其亲厚。果然如此,倒也不意外。
  连一个童子都是堂堂郡王,那么……“师父呢?”
  “师父是英皇后的兄长,太子、岐王元舅,司空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太傅上柱国齐国公。”
  “那师父为何隐居在九凤山上?”
  宗玄道:“是为了结交三晋豪杰侠士,暗中游说地方文武,二兄,就是岐王,下河东,夺太原,师父可是首功。”抚悠此时倒想起昔年过横岭关时,感慨天妒红颜,故张皇后薨于河东,因暗想:“也是为妹妹报仇吧。”又想:“难怪阿舅带来岐王伐蜀大捷的消息,师父那样举止雅俊的人会又哭又笑、忘形至此。至于和师父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弹剑而歌的阿舅……”于是问道:“我阿舅也不是寻常身份吧?”
  “阿姊厉害!”宗玄笑赞道,“贺郎君在外从商,其实却是我们的诸葛孔明、陶朱公呢!”
  抚悠丝毫不觉意外。不过那时阿舅究竟还是信不过她,在她面前只以相王做盾牌,贿赂梁国权贵、制造劣等兵刃,还让她好鄙视相王一阵,不过这些事换在岐王身上,竟不觉嫌恶。兵法之道,以正合,以奇胜,要在短时间内打败曾经是三足鼎立中实力最强的梁国,战场绝不只在军事上,李忧离能将奇正之道运用得心,眼光不拘于一时一事,也难怪梁国大厦外有洪水、内有蚁穴,分崩离析,只在顷刻了。
  又想到当初晋突联盟,岐王府提出一个很让她费解的条件——只提太子之功,不言岐王之力。后来她也渐明白过来,原是晋虽扶持西突厥,必要时却又要敲打,皇帝和太子要做好人,恶人就只能岐王做了。他做了,可以不代表朝廷,不至于双方直接撕破脸面而不可逆转的交恶。看来整个事件在她为晋与西突厥结盟奔走之前,晋廷,不,准确说是岐王府就已经有了通盘考量。
  这前前后后的事情一齐想来,他那赫赫战功、纵横之策、甚至为母在梁都修建佛像的胸有成竹的狂傲,无不让人心服,除了父亲,抚悠这辈子再没如此钦佩过谁了!难怪宗玄每每提及便一脸仰慕,她心中甚是好奇,暗思道:“李忧离,你究竟是何等人物?莫非是跋折罗阿罗汉(金刚罗汉)不成?”
  宗玄觉得二人交谈融洽,气氛不错,于是趁机劝道:“阿姊,你别生我二兄的气了。”
  抚悠正暗暗钦佩着岐王,恨不能一见,不料宗玄说出这样话来,“嗤”地笑了:“岐王什么时候得罪过我?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
  宗玄只当她是赌气才假装轻巧,说出这种话来,于是更恳切道:“阿姊,二兄其实很关心你,你昏迷时,他每日都要来上几次,今日恰巧忽棘可汗宴请,若不然他要知道你醒了,一定立刻来见。他和你赌气争吵,是因为误会了你和陈王……其实,只是误会罢了,阿姊与二兄既然情投意合,怎么能因为小小误会就恩断情绝呢?我知道二兄是脾气不好,骂人也难听,可他是真性情之人,与他相处久了,无人不爱。他手下那班心高气傲的将军即或一时被他骂狠了,可下一刻就能上阵为他博命,自然是因为他的为人值得。阿姊你现在只看见他的不好,还没看见他的好呢,千万别草率决定呀!”宗玄说了一阵,见抚悠眉头深蹙,似乎无动于衷,于是使出绝招,撅嘴耍赖道:“本来你自九凤山撇下我一人不辞而别,我可很生气,不过阿姊要能答应我不再生二兄的气,”他摆摆手,“那我也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了。”
  抚悠听宗玄这番话,恍然明白,她从头到尾连怨憎者为谁都未弄清!
  

☆、解连环(中)

  抚悠静养了几日,觉已痊愈,这日的樱桃毕罗做得十分可口,便笑对婢子春道:“难为你们弄到这个,这樱桃尚不失鲜果的香味呢。”阿春笑道:“岐王吩咐一应取用皆由长宁宫供应,但也有我们想不周全的,娘子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吩咐,千万别委屈自己。若照顾不好娘子,岐王也不饶我们的。”
  长宁宫乃是云州云中县的一座行宫,梁文帝宇文牧时修建,专供北巡之用。晋灭梁后,皇帝敕令修葺,充实宫人,仍以备北巡之需。因长宁宫地临边境,物资调度便利,譬如这里的一些陈设和每日饮食都是从长宁宫征调——先前抚悠还疑惑岐王怎么有权处置皇帝行宫的人和物,后来才从婢子口中得知,岐王现任陕东道行台尚书令兼镇长宁宫,而她们这些人本就是岐王府的。对于这种殊礼,抚悠既觉心喜,又觉忐忑,常想:“实在太过兴师动众,恐怕不知外人怎么看呢,或许都把我当成岐王的……什么人了……”
  宗玄口中在她昏迷时“每日都要来上几次”的岐王,在她醒后,却一次也未来过,也许军务繁忙,也许……“说到底我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些细心安排也许只是看在阿舅的情分上罢了。”抚悠这样自欺,又叹息,“没有什么倒也好,当初萍水相逢,不知他身份,如今知道他是岐王,一则不愿被人非议攀附,二则怎么能以‘罪臣女’的身份牵累他的前程?”
  抚悠正暗暗烦恼,阿春道:“娘子,岐王就快来了,我为娘子梳妆吧。”“是了。”抚悠想,“昨日还是乔记室亲自过来说的,显得十分郑重。”于是亦吩咐婢子为自己精心装扮起来。忽忆起幼时梳妆,那一次好像画得极美,小小的圆脸上,额头、两靥贴着剪成时兴花朵、飞鸟样的金色花子,傅粉如雪,点唇如樱,至于斜红、耳妆、翠钿,无一不时新精致,至今记忆犹新,只是却不知为何最后竟哭了。
  将一只盛了朱色口脂的银平脱蚌形盒拿在手中把玩,抚悠心想:“到底是因为被抢了喜欢的布偶,阿娘不许我吃酥山,还是死了金丝笼里的螽斯儿(蝈蝈),哭得那样伤心呢?”究竟也未想出个分晓。
  婢子将银镜举在面前,她扬眸看去,也是满头翠钿,也是两颊贴花,心道:“其实样子并未怎么变呢。”
  “好像样子并未怎么变呀!”——当她俯身拜倒,起身抬头的那一瞬间,李忧离如是想。
  抚悠见他今日身穿紫色大科绫罗袍常服,束十三銙金玉带,头戴折上巾,较前两次的感觉又大不相同,初次是明锐,二次是勇毅,这一次却是贵气了,辛家虽也称得上门传钟鼎,但——“天子儿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度究竟是常人不能比拟的吧。”抚悠垂首低眉,心中暗想,只听李忧离轻咳一声,嗓音沉哑道:
  “辛将军居漠北十载,胸怀奇略,纵横捭阖,使突厥兄弟阋墙,罗民屈膝臣服,解长安旦夕之危,分至尊夙夜之忧,边塞以绝鸣镝,商道以得庇佑,惠及边朔,利及国朝。辛公夙兴夜寐,劳苦成疾,客死他乡,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为国之忠臣良将。忧离感激钦佩之情无以为表,愿娘子代父受我再拜。”
  说罢,俯身拜了两拜——是至为尊重之礼。
  没想到他会先提起父亲,抚悠心倏一紧,好似被人攥了一把,那些不愿提及、以为淡忘的种种一齐拧了出来,及至他行再拜之礼——这是再想不到的了——连忙避席拜倒,口称“不敢”。李忧离一面请她起来,一面道:“娘子无需与我客套,忧离并非虚伪之人,实敬佩大将军为人之故。我这拜,他受得起!”
  抚悠暂收思绪,定了定神,见他目光清正,气度磊落,神情庄重,不似戏言,叹气道:“想不到还有人记得父亲为朝廷做过的事,更想不到会是大王,父亲在天之灵,想必也能心怀大慰了。”
  李忧离亦叹说:“我知娘子定对朝廷之举深感失望,但大将军的功业,任是何人,都无法抹煞!”
  抚悠听出弦外之音,欣然问道:“大王的意思是,我父亲会有沉冤得雪之日?”李忧离郑重点头。她并不在意自己是否要一辈子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但父亲的心血怎能被小人抹杀?可她也自知力量微薄,不能上达天听,如今得到这国朝第三人——岐王的当面承诺,成灰之希望顿觉复燃,心中感激不尽,于是拜倒不起:“若大王能为家父洗脱冤情,奴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以报大王如天之恩。”
  “娘子言重。”李忧离连忙起身扶她起来,见她脸颊划过一道清泪,心中更添怜悯,且退回坐席,正襟道:“娘子可还记得你与贺兰夫人扶灵回乡,在长安城外遇到了一行出猎之人吗?”
  那样华丽的场面,豪奢的做派,自然令人难忘,不过最难忘的却是被一众豪奴簇拥着的背长弓的少年,虽被狐尾遮了大半张脸,但莫名地让人觉得一定是个相貌英俊的郎君——其实这原本也有些凭据,那些世家豪门娶妻、嫁女,哪有不看长相的?这样代代相传,他们的孩子自也不会差。此时李忧离这样问,抚悠回忆起来,觉得甚是相像,且不说人,那张弓就是难得见的了,不由惊讶道:“是大王?”
  “正是。”李忧离怆然道,“那日我是去迎大将军还家的。”
  抚悠心中又是一动:他不是今日才在她面前故作惋惜同情之态,而是许久之前,已默默关心!
  李忧离续说道:“实不相瞒,我与大将军的关系亦非寻常。大将军在王庭时,时常与我互致书信,有时他传来突厥动向,有时我向他请教兵法。他送过我几匹上好的突厥马,我也令人誊抄皇宫珍藏典籍赠他。你知道那件事,当年为什么没有彻查,而是不了了之了呢?”
  抚悠是何等聪慧之人,脱口道:“原来大王就是传言中牵涉其中的皇子?”
  李忧离点头。“‘结交外臣’可也不是小罪名,正是朝中有人想要攻讦我,甚至将太子一并拉下,才致使大将军无端获罪。可陛下却无意治罪他的儿子,到最后,只是娘子一家遭此横祸。”于是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不知娘子,能否原谅。”说罢,双手撑膝,将头垂下。
  竟然……如此……抚悠两手握着,亦垂首不言。帐内安静异常,连灯花轻爆的声音都听得真切。最终,李忧离轻“唉”一声:“若娘子不肯原谅……”“大王习的是王字吧?”她忽抬头问道。李忧离一怔,答道:“是。”抚悠心下苦笑:如此说来,她当年还见过他的亲笔书信呢,说是得了王右军和卫夫人的书帖云云,又因知她习卫夫人体,故以《名姬帖》相赠——她一度以为那是摹本,知道果为真迹后,第一觉得那人“败家”,第二就是赠贴之人出手之大方,一定是父亲某位极好的故交无疑,想不到……
  也许确实是“极好的故交”,只是一个皇子与一个外臣,与一个身为武将的外臣,与一个常年“将在外”、为突厥可汗心腹、一言可调动数万控弦披甲之士的身为武将的外臣有这样好的交情,身为皇帝的父亲能不担心有朝一日这外臣拥戴他的儿子,联合敌国、里应外合,将自己赶下皇位?怕是坐在御榻上都要嫌烫哩。何况这里面更有一层说不得的关系——她父亲当年曾助人谋反,那一次的篡位者正是当今!谁抓着这点,都能戳痛皇帝的猜疑之心,对岐王的政敌来说,送到嘴边的肥羊肉,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而父亲那样的明智之人,与岐王私交至此,即便不是真有二心,也实在是十分青睐欣赏的了——父亲在谈起张皇后和她的幼子时,从来不吝赞美,这她也是知道的。
  “父亲身为外臣,岂不知应当避嫌?但我想,一则父亲与大王乃君子之交,并不需要避讳身份,二则,恕我不敬,大王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父亲年长,必然除欣慰国朝明日增一良帅外,更有一分私情关爱在其中,愿将毕生所学所悟倾囊相授。如此坦荡之交被戚戚小人曲解,构陷父亲与大王结党,我不怨恨小人,却怨恨君子,岂不是不明事理,为亲厚者所痛,而为见仇者所快了吗?我虽驽钝,却不至于此。”
  “她竟这样识大体、明大义,果然没有看错人!”李忧离暗暗欢喜,“不过从她话中圆滑,刻意避免承认大将军与我确实‘结党’,也听得出即使我如此剖明心迹,她还是不能推心置腹。”但他又想:“她这样的年纪身世,本该在家有耶娘宠爱,出嫁有夫君疼惜,可惜造化弄人,少年失怙,更背上‘叛臣之女’的罪名,躲躲藏藏,谨慎小心才得自保。若要让她交出真心,恐怕不易。”因又将她细细打量,那淡扫胭脂的腮边尤挂泪痕,柔中有刚,刚中见柔,真个惹人怜爱,由是更加怦然心动。
  “娘子深明大义,忧离深为敬服。也请娘子放心,忧离必不使忠良蒙受不白之冤!”
  抚悠虽口中说父亲与岐王是君子之交,心里哪能不清楚父亲支持岐王的立场和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父亲能否脱罪,倒不在岐王的信誓旦旦,而是全赖岐王之成败,岐王成则他为忠良,岐王败则他为贼叛。不过李忧离能如此说,抚悠仍就倍感欣慰,别无他话,唯叩首称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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