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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常思豪心想其实一人吃六个菜也不少了,可是皇上毕竟和寻常人家不同,秦府开宴都比你这菜多,堂堂皇室难道还不如民间富户?绝无可能!截问道:“皇上今天早上吃的六个菜都是什么?”

冯保略一回忆,道:“回千岁,皇上早上吃的是金龙搅玉海、八宝碧鸳鸯、凤唱天下白、天地不老春……”

常思豪拦住,冷笑道:“好了好了,皇上,你吃这些东西如此名贵,一顿六个菜,怕不得花个百十两银子?”隆庆道:“这菜咱们桌上就有。”指向一个圆盘:“这便是金龙搅玉海。”常思豪依言瞧去,那圆盘里装的菜像一片沙丘云海,其色如玉,热气蒸腾,宣绵似纱,里面又有几条细长小龙穿绕其间,金丝金鳞,在灯光下一照,真如云海龙翔,煞是好看。他伸出筷子夹了条“金龙”搁嘴里尝尝,感觉皮酥肉嫩,略有腥咸,又夹了点“云泥”搁嘴里,感觉甜咸适中,软柔沙腻,虽然味道都好,却吃不出是什么东西来。

冯保道:“这小龙是泥鳅鱼挂面糊油炸而成,那云海是蒸山药泥。皇上觉得让人往宫里送鲜鱼太过破费,这些泥鳅便是御膳房的厨子们在西苑中海边挖的。”

西苑内有北中南三个巨湖,称北海、中海、南海,常思豪之前所在的圆形小岛为南台,便是在南海中心,经冯保和隆庆解说之后,他仍觉实难相信,又问其它几个菜,隆庆一一指出,原来那八宝碧鸳鸯便是小油菜炖麻雀,八宝就是大枣、红豆等物。那凤唱天下白,便是鸡头熬豆腐……这些个菜名字个个好听,虽然外形做得漂亮,可是原料都是寻常之物,很多都是就地取材。泥鳅是厨子挖的,麻雀是宫女们在雪地用筛子罩的……

常思豪越听越觉离谱,到后来,居然气得乐了,心想:“你说来说去,就差在宫里开犁种地了。老子再没见过世面,也不至于上这个当!”伸出手来拦住了他,大摇其头道:“好好好,得得得,皇上,你也别在这哭穷了,这顿饭我也算是吃了,你认我做兄弟,常思豪高攀不起,咱们就此别过,我这饭量大,吃多了回头你再心疼,饿自己一顿,可划不来。”

隆庆急得跺足道:“你,你怎么不信呢?你想想!我要真是有钱,能给城头上的火炮封大将军吗?”

常思豪一愣,说道:“那有什么关系?”

隆庆扳着指头:“我若封了哪个人做大将军,一年这俸禄得多少?这还不算什么,多一个大官,他手底下得有人吧?官越高,底下人越多,连起来就是长长的一串,每个人吃我一份薪资火耗,我这国库还能剩下什么了?”

常思豪不解:“什么火耗?”

刘金吾道:“火耗便是各级官员们从税收中截流,明明收上来一百钱,自己扣下二十,上交八十,上级又扣下二十,上交六十,如此等到进国库,便剩不下多少了。军队按级扣军饷,更是司空见惯,也算是火耗一类吧。”

大明朝并无统一的中央财政,各部自有其账,军需所耗也经常在地方财政上扣除,并不归由中央调拨,审计方面也形同虚设,所以财政方面一向混乱无序。常思豪不懂这些,心想:“刘金吾所说这倒是真的,当年我在军中,程大人那算是廉洁之极的了,可是底下人捞着东西,还是要揩些占些,连我们伙头军那几个做饭的老家伙也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弄好了吃食,自己总要先来一口。可见中饱私囊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其实国就是锅,谁不是拼了命地往自家碗里捞肉呢?皇上每天在宫里一闷,这大明天下说是他家的,倒也不完全。”

他想了一阵,点了点头,说道:“好了,我信了。不过古话说得好,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你这省着省着,窟窿等着,哪天一地动,一发水,该没钱不还是没钱吗?”

隆庆养在深宫,哪听过他这一套一套的土话?琢磨之下觉得大有道理,眼睛都闪出亮光来,道:“对对对!就是省着省着,窟窿等着!兄弟说得太对了!可不是吗?各部官员们左一个上书,右一个上表,都是伸出手来要钱,我又能朝谁要去?没有办法,只好把嘴一闭,装木头人,当没听见,躲在宫里,让徐阁老他们去想法应付。”

常思豪心中失笑:“传说中你呆若木鸡,原来是这么个呆法,哈,把嘴一闭,闷不吭声,正是对待债主的好法子。”然而想到天下不明真相的百姓听闻此事,不免又要骂皇上封大炮是昏庸无道、不明事理,心头也不禁一黯:“原来皇上这玩意儿,也难当得很。若换了我,反正俭也是挨骂,奢也是挨骂,还不如每天胡吃海喝,气死猴儿,落个痛快。”眼瞧着隆庆的苦样儿,一阵阵又觉好笑,心说看来你这文酸公,其实应该改叫穷酸公才对。给火炮封大将军来省钱,这他娘的馊主意,亏你也想得出来。

长孙笑迟道:“皇上,治国和行军打仗都是一样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又何必心急?为君之道,首要第一便是要稳,咱太祖爷一无所有,白手起家,终得天下,现在不过是国库空虚,受一点小穷,你便轻言放弃,倘若是鞑靼兵临城下,亦或是西藏造反、土蛮来攻,届时你又当如何?”

隆庆愣然,喃喃道:“皇兄说的是。”

长孙笑迟接过他的翼善冠,双手高高举起,重新为他戴在头上,说道:“你心里有国家百姓,便能做一个好皇帝。做皇帝只要正心诚意就好,不需想得太多。缺钱便任用会筹钱的官,开战便任用会打仗的将。琐细的事务,便交给有相应才能的人放手去办。鹰飞得高,猎物才看得着,狗放得开,猎物才抓得到。事必躬亲,绝非领袖当为,更偏离了帝王之道,须知四海之内,皆有可用之才,你要时刻记着自己是刘备,可不能去做关羽、张飞或是什么诸葛亮。”

隆庆喜笑颜开,拉了他手轻轻一拍:“皇兄,你这番金石良言,真是让小弟顿开茅塞!”

常思豪暗自失笑:“他说的大概都是在江南经营黑道的法子。什么金石良言?明明是鹰犬之论。你照方抓药,岂不要把大明朝经营成个大黑帮?这明天子变成黑老大,你倒自觉新鲜,只是不知众阁老、尚书、巡抚们改做堂主、香主、旗主肯是不是肯?哈哈!到时天下百姓都是帮中兄弟,咱们又去哪里打家劫舍哩?”

第四章 撕破脸

刘金吾在旁躬身相贺:“皇上,千岁说得有理,所谓欲速则不达,如今皇上才登基一年,一切不可操之过急,只要君臣同心,各尽其责,兢兢业业地干去,咱大明必勃然兴盛,气运如虹。”

隆庆笑道:“正是正是。”三人复归于座,杯来盏去,喝起酒来放松了许多。常思豪扫着旁边陪侍的宫女,觉得一个比一个漂亮,想起那日朱情的话来,举杯佯笑道:“皇上,你这日子过得这么节省,可是民间却说,你派人四处搜罗珠宝,又在江南选召女子,充实后宫,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隆庆道:“何止搜罗珠宝?大臣逼得急了我什么都要,那也不过是从我手头一过罢了。登基之后,宫里确是要充实些新人,可也不用跑到江南去选,定是又有人打着我的旗号胡闹,唉,这种事情,真是管也管不过来。”

常思豪一笑:“是啊。你在天上,老百姓在地下,中间有那么几块云彩遮来挡去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也不知道。”

冯保一听这些话正是自己和妙丰说过的,暗知不妙,把头低了一低。

常思豪瞄了他一眼,续道:“这叫灯下黑,也没办法。人哪,有些时候不往开了看还真活不下去,所以一方面国家大事要抓,另一方面也得及时行乐,有空乔装改扮一下,到民间访访疾苦,看看歌舞,与民同苦同乐,也是不错。”

隆庆脸上一红,知他意中所指。颜香馆虽然格调较高,毕竟是间娼馆,大家都是当事人,自然瞒不过去。笑道:“说来惭愧,我去颜香馆,本是不该。也是永亭瞧我日夜为国库发愁,于心不忍,怕我在宫里闷坏了,便想了这么个法子,一起出宫玩乐开开心。”

常思豪点头,向冯保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冯公公也是出于一片好意了,你可是忠心得很呐。”

冯保小心地陪了一笑:“千岁夸奖,奴才看见主子殚精竭虑,为国操劳,自然于心不忍,又想到做事情有张有驰,方为长久之道,皇上如此下去,只怕于龙体有碍,一时心急,便出了这么个主意。现在想来,其中多有不妥之处,所幸最终一切平安,也是全赖皇上洪福齐天,自有神明佑护。”

常思豪嗯了一声,道:“皇上,我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啦,不过瞧着徐三公子那颜香馆修的,真是既精致又阔气,美轮美奂,美不胜收,不知道你觉得怎样?”

冯保听他夸赞颜香馆,脸上微露欣然。只见隆庆点头道:“很好!很好!我跟永亭和荣华为避免张扬,也没参与竞价,只是坐在散台。我看那散台的桌子质地细密如玉,很是喜欢,跟他们说回头也想往宫中采办几张来用,永亭说,那都是好黄杨木的料子,黄杨是木中君子,每年只长一寸,分毫不差,到闰年时则又缩一寸,是为君子韬光养德之性,其材难得,其价亦高。我核计一阵,还是算了。”

常思豪一听之下自然清楚冯保当时的用意,笑道:“你替天下百姓省吃俭用,可是别人可不替你省哩!”

冯保道:“正是正是。千岁爷说得太对了,皇上,节俭自是应该,您可也不能对自己太过刻薄了,吃的也省,用的也省,您再这样下去,奴才这眼里,都觉得看不下去了。”

常思豪心中暗乐:“老子顺着你心思说,你便赶忙蹦出来帮衬,好,老子让你美。”当下“啪”地一拍大腿:“说得好!皇上,这世上狼子野心之辈在所多有,像冯公公这样忠心为主的人可上哪找去?这样的人,一定要重用、善用、好好用!要是有谁胆敢向你进言,说要把冯公公弄走换别人,那他定是奸臣贼子,我常思豪第一个就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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