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12/41页


  “晚汇报”的程序,和“早请示”相同,只是学毛选一项,改为交流学习心得。早上学的,用了一天,有什么提高h什么成绩h遇到什么问题?发现了什么敌情7哪些事没做好?要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这些节目做完,往往晚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牛鬼蛇神们早已做过请罪仪式,吃过饭,准备晚上的政治学习了。
  那年冬天,进山开荒回来,我除了扫洞子,还得给所里的伙房备水。每天清早,挑着水桶,带着镐、铣、真。焊,到树林外的冰河上破冰取水。当冰河和它对面的雪山,依次从黎明前的蓝色变为紫罗兰色再变为银红色的时候,我就把伙房的水池子挑满了。胡子眉毛和帽沿子上结满冰花,浑身上下热气腾腾直冒汗。坐在炉子跟前烤一阵子,锁上门,把钥匙送还管理员,才进洞去。管理员在会议室参加早请示。门窗紧闭的会议室里,炉火通红热雾蒸腾,满屋子人挤人,一片朦胧。我一敲开门,就爆炸出一团团炎热酸臭、饱含人气煤气香烟气和强烈油漆味的云团,浓得化不开,像固体一样。
  每次,当门又关上时,我都要一下子跳开,心里想幸亏我不是革命群众。
  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九年第二期,与花槭版文字略有出入,此处用《今天》网上版
  
  面壁记
  从六二年到七二年。我在敦煌十年。但只工作了四年。六六年。文革。爆发。我被揪出来批判斗争,监督劳动,直到七二年离开敦煌。
  。文革。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也改变了人们的形象。所里那些温文尔雅不苟言笑的好好先生,一夜之间变成了凶猛的野兽。剧烈地蹦跳叫喊,忽又放声歌唱,忽又涕泗交流,忽又自打耳光,忽又半夜里起来山呼万岁,敲锣打鼓宣传伟大思想……。整个莫高窟地面上,只有洞中那些菩萨和佛像,依旧保持着往日的自尊与安详。
  被揪斗的人多起来时,我这个。死老虎.被撇在一边。常常被派去扫洞子。岩壁上落下的沙子,有时飘进洞里,久之积下或厚或薄的一层。我的任务就是把它扫出来。弄走。这是个没数的活儿,岩壁上上下下四五层四百九十多个洞子,谁知道哪里进了沙子?如果哪里我没扫。我可以说是BtJBtJ扫过就又落了一层。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都在扫洞子。每天独个儿拄着扫帚,仰头向壁,与仙佛同游,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光暗看不清了,就到校道上望远,。更无人处一凭栏。,也是难得的体验。林海外,一片斜阳,万顷荒莽,有时恍惚里,真不知今夕何年。
  这些洞窟壁画。以前都曾看过。但是拄着扫帚看到的,同拿着卡片或者画笔看到的,又不相同。作为佛教艺术,在佛教教义给定的框架范围内。敦煌艺术所展现的内容十分丰富。特别是作为经变(本生故事和感应故事)的背景,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如耕种、蚕桑、纺织、建造、狩猎、捕鱼、畜牧、婚嫁、丧葬、教学、商旅、制陶、冶铁、驭车、推磨、炊事、战争、行乞、屠宰、练武、歌舞、百戏、早 、宴会、帝王将相出巡、游猎、剃度、审讯……等等场景都有。其间宫殿城池、亭台楼阁、桥梁水榭、舟车寺塔、学校店铺、驿亭酒肆、衣冠服饰、宗教仪式具备。以致许多不同方面的研究者。都可以在里面找到有用的东西。
  对于卡片来说它们是资料。对于画笔来说它们是范本。对于以待罪之身。手持箕帚。心无所求,依次从容不迫地看下去的我来说。它们成了心灵史,成了一个思维空间的广延量。
  都说唐代艺术最好最美,但我个人最喜欢的还是魏窟。十六国时期洞窟里的人物造型,一律矮壮质朴,唐代则一律丰圆壮肃。唯魏晋瘦削修长,意态生动潇洒。额广。颐窄,五官疏朗,眉毛与眼睛相距很远,恰如《世说新语》所说的。秀骨清像。,《历代名画记》所说的。变态有奇意。。也不以色貌色,绿马、蓝马、黑山、白山空无所依,蓝人、绿人、红人、黑人。都白眼白鼻,非人间所见。前呼后拥在黑色或土红色调子的背景上涌现出来,予人以一种奇幻神秘之感。
  最使我流连的是西魏---A五窟,直以粉壁为天地,空灵透明。星汉奔流、云气飞扬,涵虚混太清。佛教诸天:日天、月天、纬纽天、毗那夜迦、鸠摩罗天,天龙八部等等,还有佛经中没有,来自中国古代神话的伏羲、女娲。朱雀玄武。青龙白虎,雷公雨师,飞廉羽人,东王公、西王母,以及《楚辞.天问》中提到的许多怪物。奔腾竟逐于天空。或乘雷电。或踏飞轮。灵幡飘渺,华盖悬空。旌旗舒卷,衣带流虹。潇潇飒飒,满壁生风。
  所有这些,包括藻井、龛楣、以及分布全窟的装饰纹样,都用线条勾勒组成。无数纤细强劲、金属丝一般富有弹性,而又修长柔软如游丝的线条,在幽邃诡谲、光怪陆离的色块之中穿行,互相跟随互相追逐。时而遇合时而分离,轻悠下降忽又陡然上升,徐缓伸展忽又蓦地缩回。聚集、交错、相与旋转,以为要纠缠不清了,忽又各自飞散,飞散而又彼此呼应。相遇在煮想不到的地方。像一组组流动的乐音,有笙笛的悠扬。但不柔弱。有鼓乐的喧闹,但不狂野。从容不迫,而又略带凄凉。凄凉中有一种自信,不是宿 的恐惧或悲剧性的崇高,也不是谦卑忍让或无所依归的彷徨。
  唐代的洞窟,特别是贞观、开元之际的唐窟,以华严、瑰丽、气度恢宏为特点。色彩鲜艳丰富、金碧辉煌。线描技法亦更为多样。用笔仍是中锋。但有轻重、快慢、虚实、粗细的变化,抑扬顿挫。兰叶、铁线、游丝、曹家样、吴家样错杂并陈。菩萨和供养人等。大都是周家样绮罗人物,曲眉丰颊,莹肌圆体,肩披长发,半裸上身,璎珞珠饰繁华缤纷。或静立。或歌舞。或飞天,或坐思,都妩媚生动。而又端庄从容。不是禁欲的官能压抑,也不是无所敬畏的张狂。佛国的庄严,都化作了人间的温馨。如此大气,又如此隽永。
  唐窟中最使我倾心的。还是塑像,特别是二。二、一九四等几个洞子的塑像。同为佛教诸神。却又各有个性。阿难单纯质朴;迦叶饱经风霜:观音呢,圣洁而又仁慈。他们全都赤着脚,像是刚刚从风炙土灼的沙漠里走来,历尽千辛万苦,面对着来日大难,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抱怨,视未来如过去,不知不觉征服了苦难。一三八窟的卧佛,是释迦牟尼临终时的造像,姿势单纯自然,脸容恬淡安详,如睡梦觉,如莲华开,视终极如开端,不知不觉征服了死亡。
  看到死亡的曲子,如此这般地被奏成了生命的凯歌。我想到西方艺术中那些以死亡为主题的雕像(如《拉奧孔》,米开朗琪罗的《死》,或者罗丹的《死》)都是悲剧性的。宽阔的胸脯隆起的肌肉,剧烈的动作紧张的表情,都表征着恐惧与绝望的抗争。相比之下,这些文弱沉静从容安详的塑像所呈现出来的,也许是更加强大的力量。这不是一个可以用阳刚阴柔之类现成的概念,或者十字架和太极图之类近似的比喻可以说明的差异,其中隐藏的消息,也为我打开了一个通向别样世界的门窗。
  在那些小小的石头洞中面壁,我感觉到一种广阔。只可惜天黑了还得回到外面,和其他揪斗人员一起,在毛主席像前请罪。唱语录歌,昕训话,互相揭发批判,和自我揭发批判,一如但丁笔下的鬼魂,互相撕扯咬啃。没处躲没处藏,直觉得四面都是墙壁。
  
  荒山夕照
  从敦煌出发,往北是伊吾、笈笈台子、阿克塞。往东是玉门、酒泉、嘉峪关。往南渡过疏勒河,是终年积雪的祁连山。往西通往楼兰,轮台,白龙堆。再过去就是罗布泊了。如果骑骆驼走。其间皆是七八天的沙漠行程。一路上荒无人烟,流沙砾石无边。
  世界著名文化宝库敦煌莫高窟,俗称千佛洞,就在这无边大漠中的一个小小绿洲里面。绿N~Rd,。不到一平方公里。除了一个敦煌文物研究所。没有别的单位。除了所内家属。没有别的居民。研究所一共四十九个人,。文革。中牛棚里进进出出,高峰期间到二十几个。剩下的分成两派。不共戴天。后来说是联合了,所内要办一个.五七农场。。一九六八年冬天,他们派我们进山开荒。
  带着很高的定额,冲着北方的严寒,到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去,当然是苦差事。但我们被派的七个人,暗暗地全都非常高兴。我们已经被斗争会、训话、请罪仪式、监督劳动和深夜里。学习会。上的互相撕扯,弄得精疲力尽。进山去,就有了改变这种状况的希望。起码可以暂时摆脱不安的感觉,松弛一下过于紧张的神经。是的,牛棚里的其他人,已经向我们投来了羡慕的眼光。
  七个人中,有一个不识字、没心眼的园林工人,叫吴性善。解放前是干佛洞的道士,自然算牛鬼蛇神。还有一个炊事员周德雄,不识字,精明能干,厨艺一级棒。因为从前开过饭馆,和.资。字沾了边。另外五个都是研究部的业务人员。霍熙亮先生专门研究石窟寺考古,是考古组组长。史苇湘先生治瓜、沙地方史。也精通西域文化。是这方面的权威。他书法也好,经体,有魏晋风。段文杰先生是我的顶头上司。揪出来以前是研究部副主任,美术组组长。揪出来以后是。揪斗人员。组长。。文革。以后。取代常书鸿当了研究所所长。他们三个打解放前跟随常书鸿来到敦煌,就一直不曾离开,在敦煌学方面的知识,都够得上做我的老师。李贞伯先生原是中央美院教师,到这里也有十多年了。那年我三十一岁六二年才来,是这一群中年龄最小、资格最浅的。
  我们这些人,平时很少往来。除了每周的。政治学习.,几乎从不照面。揪出来后,虽然白天一同接受专政,夜里挤睡在同一个大铺上,心灵也并不相通。相反地。由于日夜密切接触。每个人都害怕不知不觉又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反而把自己包得更紧了。一个个战战兢兢规规矩矩,连睡觉也不得安心。 我就是这样,总怕夜里说梦话自己出卖了自己。
  一张炕铺上睡十几个人。我左边是常书鸿,右边是史苇湘。史苇湘一睡下就打鼾,使我十分羡慕。但后来我发现,他并没睡着。假装打鼾是为了表示心里没有隐忧没有抵触情绪。也确实能造成这么个印象。我想学,发现这很难。第一是很吃力;第二没听到过自己的鼾声。不知道学得像不像;第三是不能任意停止,除非装做又醒了:第四这样做时,是假定有在暗中考察我,事实上未必有,全是白费,反成负担。我试了两三次。其难无比。其苦也无比,只得放弃努力。有一次我和他,还有孙儒涧三个人半夜里被叫出去卸煤。回来时听到段文杰说梦话,说。毛主席万岁!。,颇纳闷。第二天劳动时,老段变着法儿试探我们的反应,才知道他是装的。这就更难了。不过我们也坏。不约而同,都说没听见。
  现在要进山了。大家都很高兴。不过高兴归高兴。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们派了一个。革命群众。押队同去,监督管理我们,我们去了也不会更好些。我们一定会互相窥测互相监督,互相戒备互相咬啃。自己把自己折磨得比在所里时更惨。
  带队的叫范华,五十来岁。从小家里很穷苦,在我们所当勤杂工人三十多年了。一贯老实,勤勤恳恳服务,从不多说一句话。解放后政治运动不断,他作为贫农出身的工人阶级,没有伤害过一个人。也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五年前闹饥荒时,他看到一只被牧羊人遗弃的丑陋土狗饿得快死了。喂了它几次。没想到它从此跟定他不走了。那时人都没饭吃,哪养得起狗。大家劝他宰了吃掉,增加一点儿营养。他下不了手,一面叫苦一面养着它,被大家笑话了一阵子。
  派他押队,纯属偶然。因为差事太苦。别人都不愿意去。这对于我们来说,可真是莫大的幸运。因为只有他不会虐待我们:只有他能够以平等身份同我们相处;也只有他敢 以平等身份同我们相处。当他来通知我们准备出发时,我们都服从得起劲而高兴。很快就把开荒要用的一切都准备好了。自己的东西无须准备,我们的房间都被查封了,身边只有一副碗筷铺盖卷。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
  千佛洞之所以成为大沙漠中的小绿洲,是因为有一股地下水冒出来,流经此地又没入地下。这股地下水的源头,在南面的丛山之中。山是祁连山的余脉,在戈壁沙碛中颠连起伏。直到消失在无边的瀚海。我们的任务,就是上溯到水的源头,在那里开荒,为所里的。五七农场.打下基础。
  王杰三开一辆解放牌卡车,把我们八个送到山口。然后我们从车上卸下洋镐、铁锹、斧头、锯子、粮食、炊具,八个铺盖卷和一辆架子车。装载完毕,就进山了。我拉车,他们帮推。踩着一色灰黄的碎石,沿着一色灰黄的山沟,我们朝前走。天大地大,显得人很渺小。坡度和缓,不觉得是在上山。只是偶尔回头。才知地势已经升高。没有人说话。只有脚下的石头被踩得悉索悉索直响。还有钻辘发出有节奏的、尖细悠长的声音,好像在说:好……了呀!好……了呀!……
  晚上打开铺盖。在苦口泉过了一夜。第二天下午,进入一个比较宽广的河谷。在错杂着灰黄色、铁棕色和淡咖啡色的,精赤的山岩下面,开始出现一些有泥土的、长满芦草的丘陵。 愈走愈开阔。愈走,山岩愈少丘陵愈多。傍晚时分,我~f:JN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一大泉。
  大泉,是乱山深处一个荒凉的河滩,平旷空阔。河滩上长满了红柳,红柳墩一个接一个连成大片,迂回在许多簇拥着金黄色芦草的丘陵之间,茫无涯际。如果在夏天,远望上去就像希什金笔下蓝色的林海。秋天花开,却是一片粉红。现在是冬天,花和叶子都凋落了,它那细长、柔韧而又繁密的枝干,被夕阳一照,银灰里掺杂着金红,轻柔模糊如同烟云,渐远渐淡,和丘陵雾蔼结为一体。变成了一片紫色的微茫。而在微茫的上方,悬浮着连绵不断的雪山的峰峦,在晚霞中闪着琥珀色的光芒。
  许多地下水从河滩上冒出来,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池沼和湖泊。在红柳丛中闪着天光。 因为地气暖,这些池水不结冰,清澈见底.水壁的鹅卵石上。长满了天鹅绒一般绿油油的水苔。成群的野凫在水面嬉戏,不时一阵阵惊飞起来,发出嘎嘎的叫声。
  池边的山岩上,有一所窳败的小土屋。没有门板,也没有窗棂。里面空荡荡的,左半边是一个大炕。右半边除角落里有一个倾圮的灶台外,什么也没有。这屋子,从前是骆驼客的驿站,因为别处修筑了汽车路。多年来已被抛弃和遗忘了。
  我们把车停在山下。一样一样把东西搬到山上屋里,将就过了一夜。第二天修好灶台,支起案板,清除了炕洞里的积灰,补好了墙上和屋顶上的洞孔,就分头去打柴和搜集干骆驼粪。窗洞子没格子,吴性善干脆用泥石把它封了。门洞上没门板,范华用麻包给它做了一个门帘。只留下屋顶上一个天齓透亮透气,兼出烟。屋顶下吊油灯盏的麻绳子腐朽了,周德雄从麻包上拆下来麻线,搓了一根新的换上。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盏也擦得晶亮……到晚上,小屋里竟然有了一种整齐舒适之感。我们升起火塘,吹灭油灯,默默地围着火烤了一阵子,居然没有向毛主席请罪,径直就上炕睡觉了。
  从第三天开始。在附近的处女地上拓荒。这片土地是从前历次山洪暴发时留下的冲积层,平坦松软、不难开垦。只要刨掉红柳墩,顺着地势打上埂子,略微平整一下,然后挑开一道渠,把池水引入灌溉,就算是开垦出了一片荒地,开春后就可以在这里下犁播种了。据范华传达。。他们.说这片土地,将成为所里贯彻毛主席。五七指示.的第一批成果。
  有范华带队,段文杰就不管事了。在所里每天严格执行的那一整套仪式制度,也就没人提起了。白天我们努力干,晚上黑咕隆咚的,大家围着火塘默默地烤一会儿。便上炕睡觉了。炕是乾骆驼粪煨热了的,温暖舒适。早了睡不着,就躺着想想心事,或者抽一抽自制的香烟。段文杰不再说梦话。史苇湘也不再装打鼾。。此时无声胜有声.。说明我们的确是解放了。这样躺着。想到没有自我检查互相揭发的学习会,想到不会有人半夜里叫醒我们去卸煤,想到不必天不亮起来排着队向毛主席像鞠躬请罪,想到这里连个像也没有。就十分的开心,像过节一样了。尤其是,当屋上风声凄切,提醒我们外面是无边的寒冷和暗夜时。蜷缩在暖和干燥的被窝里.就不由得要感激命运。
  惟一的问题是粮食不够吃。在外面定量低,还可以有个菜蔬补充。山里没菜。肉更甭想。带来几个萝L,金贵得不得了,只敢切成细丝洒一点在汤面里当调味品。二十八斤定量硬碰硬,着实难挨。不过(不知道范华是怎么想的)像我们这种人。不挨这个就得挨那个。哪有白享的快乐?屈辱换饥饿。也算值了。
  过去星期日照常出工,现在星期日我们休息。洗补衣、被、鞋、袜,或者闭着眼睛袖着手,靠在外面南墙上晒太阳。范华带来一套理发工具用白布包着,那天打开来,挨个儿给我们理发。吴性善一早就出去。到山那边挖来一背箩锁阳给大家。改善生活。。锁阳是一种块根植物,学名苁蓉,状若男根,晒干了可入药。活血、利尿、健肾、壮阳。在外面稀少贵重,这里却要多少有多少。周德雄把它洗净煮烂,揉进包谷面里,做成一种略带甜味的饼子,让大家吃了一顿饱饭。
  饭后围着火塘,我舞席地而坐,各想各的心事,享受饱的感觉。天还不太晚,但屋里已经很黑。没人说话,只偶尔有谁咳嗽一下。火塘里的柴枝时不时噼啵一响,爆出一把火花。周德雄噗夫噗大地吧唧他的烟斗。
  .乌鲁木齐真是富得很哪!。
  范华没来由冒出这么一句。 没人答话。闪动的火光,映照出八张忽明忽暗的、梦幻似的面孔。过了许久,李贞伯问:。你到过乌鲁木齐吗7.
  。到过一次,。范华说,。六二年开专家会,李承仙派我去买吃的。到了那里,什么都有……。
  新疆是少数民族,当然要照顾些啦。。吴性善说。
  。到了乌鲁木齐,就像到了外国,啥子都异样着,。范华继续说,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房子也异样着。有尖顶的、有圆顶的、有平顶的。有四边有栏杆的,有带穹窿的。人也异样,高鼻子凹眼睛。有一字胡子的,有大络腮胡子的,有山羊胡子的,有胡子两头尖角往上翘的,有胡子两头尖角往下撇的,也有三绺胡子、五绺胡子像关公的。街上人挤入,西瓜这么大!葡萄这么大!到处都有小火盆在烤羊肉串,一角钱两串,拿在手里滋拉滋拉直冒油。。说着他停下来,拨了拨火。火光明灭,八张忽明忽暗的脸上,徘徊着忧郁的阴影。
  .满街的人,穿戴都不一样。各种光鲜的颜色,在一起好亮堂。.范华继续说,声调梦幻似的.仿佛也染上了忧郁。。有戴花帽子穿马靴的,有戴白帽子穿长袍的。袍子有的一身全黑,有的一身全白,也怪。姑娘们有的穿着绣白花的绿坎肩,有的穿着绣银花的紫红坎肩,有的穿着绣着金花的黑坎肩。配各色裙子,有淡黄的,有杏黄的,有大红的,有天蓝色的。都很短。光腿穿马靴,精神得很。嘴里哼哼哼的,满街是歌声……。
  .悄悄!。周德雄急促地说。食指放在嘴上。
  大家竖起耳朵。百静中,好像有些叮当叮当的声音,隐隐约约。
  。这是驼铃,。吴性善说,。骆驼队来了!。我们到门外观望。什么也看不见。落日苍茫,云山万重,天地间一派金红。无数雪山的峰顶,像一连串镶嵌在天空的宝石,璀璨辉煌。从乌黑浑浊的小屋里出来突然面对这份庄严肃穆雄浑莽苍。我们都愕然悚然。一时没了言语。
  铃声越来越清晰,随之暝色里影子似的出现了七只骆驼,在岩石下池边跪成一纵列。有两个人驼背上下来,把一件一件很大的东西从驼背上卸下。然后一个人吆喝着骆驼起来饮水,一个人抱着皮大衣朝山上走来。周德雄迎上去,接过大衣;把他让进屋里。
  这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子,独眼,缺了一颗门牙,笑起来很滑稽。可是声音洪亮,精力充沛,说话有股子丹田之气。那饱精风霜,皱纹深刻的小脸,拥在说不上什么的大胡子和在皮帽子之间,发出健康的红光,那只独眼炯炯有神,溜来溜去的什么都注意到了。
  。妈的!真冷得够呛!。他一面在火塘前坐下,一面说。同时卷起帽沿,抹掉胡子和眉毛上的冰花。
  周德雄燃起灶火,开始烧水。
  一个高大雄健、剽悍阴沉的小伙子,提着一口袋面粉进来,不看人,砰地一声掷在案板上,向老汉问道:。咋吃7.
  急什么!。老汉说,。人家烧水哩!.
  。给你们烧的,。周德雄巴结地说,。洗脸、洗脚、做饭,都有了。"
  此人开过饭店,很会应酬。在我们所里当炊事员,干净利落,饭菜好吃,很受欢迎。不过我们被揪斗以后,他常克扣欺侮我们,还要问我们是不是对党的粮食政策不满。后来他自己被揪斗,又变好了。此刻他一面烧水,一面向那小伙子说,。你去烤火,我来替你做饭。你们有菜吗?。
  .没有,。小伙子说。
  。我们还有两个萝L,给你们炒个菜吧。。范华说,一面拿了两个玉米饼子递给他们,。你们先吃这个,掺了锁阳在里面。。
  .不要客气,。老汉说。显然感动了。。我们有羊肉。羊呢?!。
  。在下面。。小伙子说。
  。取去!。小伙子出去了。周德雄一面揉面,一面问道:.哪来的羊7.。
  。打的野羊……黄羊。。
  。怎么打到的?。周德雄停止了揉面。认真地问。
  .夹铙夹的。。
  。什么夹铙?。
  。没见过吗?。老汉说着。站起来揭开门帘,向山下大声叫道,。喂,捎一个夹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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