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13/41页


  他们是安西的农民,到这里来给生产队打柴。正要送柴回去,去了还要再来。范华说你们那边搞得不错吧。老汉说不一样,有的好有的不好。我们队还可以。说着小伙子进来了,扛着一只剥了皮、冻 铁硬的黄羊,提着一个黑乎乎三角形的钢夹。
  老汉接过钢夹。打开,成菱形放在地上,用脚把当中的弹簧踩住。对旁边的吴性善说:。扳那个一一鼓劲!。吴性善用力扳开弓形板,弓形板张开成了圆形。老汉用钩机把它钩住,然后小心地放开脚,抬起一根拇指般粗细的柴枝。轻轻地点了它一下。钢夹突然吧嗒一声凶猛地跳起来,把柴夹断了。大家齐齐吃了一惊,不约而同都后退了一步。
  饭后上了炕,他把油灯拿下来放在炕沿沿上,和周德雄两个就着灯火烧烟锅,讲他打黄羊的故事,打黄羊的方法,黄羊的习性和这一带的地形……直到不知什么时候。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走了。留下一个夹铙和一只羊脚。是周德雄出面向他们借的。约定他们回来时还给。同时给他们一只黄羊。四
  捉黄羊这事得两个人干。其一非我莫属,因为我最年轻。学者专家们跑不动,范要管事周要做饭,大家商量决定,吴性善同我去。
  我们住地附近。因为有人迹。羊群不来问津。据老汉说这一带另外还有四股泉。我们找到其中最近一股,把夹铙下在水边羊脚印最多的地方。用细枝长草轻轻盖好,撒上沙土,扫平。再用那只羊脚像盖章一样,盖上许多羊脚印。使和周围的羊脚印混成一片。然后退着扫除自己的脚印。并在扫过的地方也盖上羊脚印。兴致勃勃地干完这阴险恶毒的勾当我们就回来了。以后每天去远望一次,一连几天毫无动静。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操作程序不合格。
  不觉又是星期日了。大家休息,我和老吴一大早就起来,到山那边去看情况。发现夹铙没有了,下夹处留下一个空坑。估摸是被夹住的羊把它带走了。为了在满 满谷的羊脚印中寻找。那只羊。的脚印(它该会特殊些吧),我们弯着腰低着头找了又找,腰都酸了。几乎绝望时,终于在百米以外的斜坡上,发现了一处像铲子铲了一下的痕迹。可以想象。夹铙只夹住了黄羊的一只脚;黄羊提起那只脚,以三只脚逃跑,所以地面上没有留下特殊痕迹。后来那只脚愈来愈承受不了夹铙的重量,拖了下来,夹铙便砸在地下留下这么个痕迹。顺着痕迹所显示的方向找过去,果然在不远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个同样的痕迹。越往前越密,越宽。表示夹铙拧过来横着了。最后竟连成了一片,在沙地上刮出一条小路!路上还有血迹。我们不看前面,只看地下,顺着这条小路在乱山中转来转去,爬上爬下。不知跑了多远。终于在一处山腰上。看见了那个带鲜血的钢夹,和被夹着的一只断下来的羊脚。这个野东西用三只脚逃跑了。
  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如果猎人从上风接近中机的狐狸,狐狸就会立刻咬断被夹住的脚,用三只脚逃之天天。据说这种.三脚狐狸.比别的狐狸更残忍更狡猾。据说一切食肉兽都有这种本事。我想,黄羊因为没有尖牙利爪,直到等腿被拖断才能摆脱夹铙,多吃了多少苦头!也曾在另一本书上看到,黄羊时速一百一十公里,比马(八十公里)还快。仅次于猎豹(一百二十公里),而耐久力超过猎豹。现在既然跑了,哪怕只有三只脚,我想我们也无法追到。于是提议回去。吴性善满头大汗,坐在石头上喘气,连连说:。唉呀可惜呀!唉呀可惜呀!.大红脸比平时更红了。
  这一带地势很高,可以望见干山万壑,像波浪一样奔涌;可以望见山那边淡紫色的大戈壁上。蓝色的云影追逐奔驰。一往元垠的朔风吹拂着银色的凤尾草。我望了一会儿,背起夹铙催促吴性善往回走。夹铙很重,拿起它的时候我才明白,那个野东西拖着它翻越了这么多的山岭。是一场何等惨烈的挣扎。
  由于地势高,这一带的山谷里不长芦草,全是褐色的岩石,每条山谷都一样。分不清这条那条。在这样的山谷里行走是令人沮丧的。走着吴性善说:。等等,我去把那只羊脚拾来。.回头又往山上爬。我坐着等他。他回来时手里拿着那只血淋淋的羊脚,说:。叫他们看看,多大的一只羊呀!。我没吭气,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唉呀,可惜呀!.
  下午回到大泉宿舍。大家听了吴性善的讲述,无不叹息。 那只羊脚从这个人手里转到那个人手里,人人都看了又看,都说太可惜了。精干的周德雄一面揉面替我们做饭。一面盘问吴性善各种细节。案板在他的压力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只羊能捉到。。他忽然说,口气斩钉截铁。大家一下子都坐直了,齐齐朝他望去。他头也不抬,边干边说:.老头儿说过。有些特别大的羊能把夹铙甩掉。可甩掉以后就没有力气了,就会在附近的一个什么角落里卧下。如果发现有人迫它,还会起来再跑一阵,第二次卧下就再也起不来了……你们吃,吃饱了再去。一定能追到!.说着面已经下在锅里了。
  大家兴奋起来,七嘴八舌一阵热闹,都说是一定能追到。都叫我们吃饱。息好,。鼓足干劲。,把羊捉来。霍熙亮以洪亮的山东腔嚷道:。我们要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摔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史苇湘以浓重的四川口音接上一句:.不到长城非好汉!.李贞伯说北京话,联句似地也来了句毛诗:。万水干山只等闲!。段文杰摆了摆手,教他们放心,说这事没问题,。若要识英雄,先到艰难处(这是胡乔木的诗)么。。说着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亲切地说,。你说对吧?这下子就全看你的了。。
  范华给进门就往炕上一躺的吴性善盖上一件老羊皮大衣,说。.出了汗,不能着凉。。又给坐在火边的我披上一件棉袄,然后坐下来,听大家七嘴八舌,一言不发。等我们快吃完饭时,他说:.你们要吃大苦了,还跑得动吗?。吴性善应声说,。我真的是一丁点儿也跑不动了!。。跑不动就别去了!。范华说,.忽忽天就要黑了。这么大的山,谁晓得里头有些啥子东西!别遭遇上个什么。就不好了。。
  .你息一息,我去!。周德雄向吴性善说。一面快速利索地用带子把裤脚管缚紧,腰上缠上几股粗麻绳,拿了一根杠子,一把电工刀,坐在我旁边,等我吃完。
  我们爬山越岭。又来到发现夹铙和羊脚的山腰上,在石头丛中辨识踪迹。一直跟踪到低处在泥沙和芦草的峡谷里,发现它混合到无数的羊脚印之中去了。
  这真是一只精力充沛的羊!于是又开始了一场磨人意志的寻找。在转了无数灰心失望的圈子以后,我们终于发现,一条像细棍子刮过似的新鲜痕迹。可以断定就是那只黄羊的断腿骨刮的。顺着方向找过去。不远处又有一条。越跑。这细线拖得越长,也划得越重,在下到有红柳的河谷里以后,竟连成一条不间断的长线了。
  这不是一条直线。它抖动着。弯弯曲曲,弯曲的幅度很大。有时甚至绕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在有一个地方,甚至连续出现了两个大小不等的圆圈。这根抖动、弯曲、有时绕成圆圈的线条,生动地刻画出那个受伤的野兽是何等的痛苦和焦急。特别是那些圆圈,分明是它简单的脑子里刹那间闪过的绝望留下的痕迹。
  有几个地方有血迹,说明精疲力竭的黄羊,曾经在那里停留,窥望和倾听我们的动静。然后又打起精神。挣扎着向前逃跑。
  我顺着线奔跑。阅读着这生命力运行的轨迹。灵府为之震动。不知不觉已经把周德雄丢在后面老远了。 突然,在前方一座巨石的后面,跳出一只毛色像狼的驴子。向我冲来。我猛吃一“院,站住了。那东西也站住了。两物对视,相距不到百尺。各自惊恐。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后面远处,周德雄一声大叫:。黄羊。!
  叫声惊醒了那只失措的动物,它掉头就跑。我立刻跟上去追。又开始了一场殊死的角逐。它跳过石头。我也跳过石头。它穿过红柳,我也穿过红柳。等我上了山,它已经下到山谷。等我到山谷里,它已经到了涧那边。但是它的速度越来越慢。我也越来越接近它了。后来它几乎没有速度了,我走近了它。
  它被夹断的那只后腿,已经在地上拖得稀烂了。另一只后腿,经过这番奔跑。也被伤口牵拉得拖到了地上。我看着它的后半身渐渐瘫塌,终于全部拖在了地上。但它还用两只前脚,一步,一步。拖着后半身走。不,不是走,是一种艰难、缓慢的移动,但它绝不停止!毛血模糊的后腿、臀部和下腹部在沙石上拖着磨擦,血泥里露出的肌肉和白骨,就像肉铺里的商品一模一样。……但是它,还在一步一步,向前移动。我慢慢跟着它走。这个既没有尖牙,也没有利爪,对任何其他动物都毫无恶意、毫无危害的动物。惟一的自卫能力就是逃跑。但现在它跑不掉了。爬到一个石级跟前,上不去。停了下来。突然前肢弯曲。跪地跌倒。怎么也起不来了。全身躺在地上,血不断渗入沙土。后半身血肉狼藉,可前半身毛色清洁明亮,闪着绸缎一般的光泽。它昂着稚气的头,雪白的大耳朵一动不动。瞪着惊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我,如同一个健康的婴儿。
  我也看着它。觉得它的眼睛里阿抖着一种我能够理解的光,杀0那间似曾相识。
  慢慢地,它昂着的头往旁边倾斜过去,突然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它动了动。像是要起来,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肚皮一起一伏。鼻孔一张一翕。严寒中喷出团团白气,把沙土和草叶纷纷吹了起来,落在鼻孔附近的地上和它的脸上。
  我坐下来。不料这个动作,竟把它吓得急速地昂起头,猛烈地扭动着身躯。我想我在它的心目中。是一个多么凶残可怕的血腥怪物呵!事实上也是的,我真难过。
  一道斜阳穿过山峡,把河谷照成金黄色。一时间不但黄羊,近处的岩石、红柳、芦草,我脚下的每一颗石子全都像镀了金。一道蓝色的阴影,摇晃着伸展到了我的脚下:周德雄到了。他也猛烈地喘着气,脸色发白,满头是汗。嘴唇一抖一抖的。
  .黄羊呢?。他问。
  我用下巴指了指地上。
  他顿时满脸放光,叫道:。哈呀。这么大!。扑上去把黄羊按住。羊挣扎着。发出一种奇怪而悲惨的叫声。周德雄用膝头抵住它,从腰上解下麻绳,把黄羊的四条腿,不管好的伤的,全部绑在一起,把杠子穿了进去。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土,说道:。要是那条腿不坏,有三条腿,就可以牵着赶回去了,现在只好抬了。.
  我没说话。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抽支烟吧。
  我摇了摇头。他一面点烟。一面又说,。真他妈的把人跑炸了卜….总算没有白跑!这下子省了不少粮了!冬天的羊肥得很,膘这么厚!……这张皮也不错,可惜后面磨烂了。.
  我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五
  峡谷已完全淹没在阴影中。只有古铜色的晚霞,还在精赤的山岩高头燃烧。我们抬起羊。要回去了。可是羊猛烈地扭动着,发出奇怪而悲惨的叫声。我放下我这头的杠子,要周德雄把羊宰了再抬。他一定不肯,说是宰了就冻硬了;硬了再化开,就不好吃了,而且皮也剥不下来了。。它痛得很呢,。我说。
  .痛什么!它是个菜么。 。他说。你要是害怕,你抬前面来。。
  我们换了个头儿,抬起来走了不远,羊在绳子上跳和叫了一阵,自己死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仿佛自己没有罪了。仿佛生活又变得轻快了。加快了脚步,往回赶路。霞光犹在徘徊,月亮却已经上来了。很大很红,凄厉狰狞,把犷悍的大荒映照得格外神秘。往东望暗影浮动,往西望日月交辉,刹那间有如太极两仪。
  .老高,你别东张西望的好不好?。周德雄在后面叫道。 。这东西血腥味儿大得很,要是招来了个狼呀、熊呀什么的,就麻烦了。。
  在黑沉沉的山影里,我们没命地走。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到。家。了。那些人早已睡熟。我们一到,全都风快地起来了。个个欢天喜地,燃起火塘,点亮三盏油灯.灯光映着火光,更加热烈辉煌。火星欢快地飞舞。浓烟起劲地翻滚。就像头上有个颠倒的黄河。大家剥羊的剥羊。提水的提水,烧灶的烧灶。和面的和面……我和周德雄什么事也不做,只坐着烤火,像客人一样。一忽儿有人端来洗脚水,一忽儿有人送来刚泡好的茶。茶刚喝了几口就有人来添满。周德雄兴奋地讲述着追捕的经过。完全忘记了疲劳。大家一面忙。一面起劲地听着,不时提出一些问题,什么细节都不放过。后半夜,羊肉烧好了,切成很大的块,用面盆盛着,放在炕的中央。八个人盘膝围坐,用手拿着吃。灯火通明,锅里发出噗通噗通的声音,预告着肉还很多。个个吃得半个脸都是油,眉飞色舞地话也多了。
  霍熙亮感慨地说。可惜没酒。
  李贞伯说他抗战时间在山西喝过一种酒。叫。女儿酒。。当地风俗,谁家生了女儿,亲戚邻居就送一些米作为贺礼,主人用送来的米做成酒,埋在地下。直到女儿长大出嫁时,才挖出来请客。.这样的酒你哪里也买不到,。他说,。我喝过一次,通红透明,像胶一样稠。用筷子挑起来,丝拉得很长,有这么长。。
  由各地风俗,说到本地风俗。史苇湘说从前这一带,过年都要。打铁花。。大年夜人们把烧红的铁放在铁砧上打,比赛看谁打的火花最多最亮最高最远。老人小孩姑娘们都围着看,气氛热烈得很。他说他怀疑李白的诗。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就是写这个。李白是西域人。该熟悉这一带。他说他曾唐代壁画里找印证,没找到。
  段文杰说,这种打铁花的风俗,直到解放前还保存着,他都看到过。他说这一带过年都吃饺子油饼花卷。西北人重主食不重副食,一种小麦面粉可以做出十几种食品。但副食没几样。南方相反。越到南方。副食花样越多,你看广东人,蛇、 蛤蟆、生猴脑、活驴肉,都吃,连虫子都吃,蛆都炸了吃,北方人就不。霍熙亮反驳说:。咋不?我们山东人,还有河北人,都吃蚂炸。炸了吃。谁丢了饭碗,人家就说,油条蚂蚱。家里吃去。这是歇后语。。
  互不交谈的传统习惯突然打破了!人人都说东道西。高谈阔论起来。直到塘火渐渐小下去,罩上一层白色的寒灰,冷起来了,才一一钻进被窝睡觉。天窗里,已透进银蓝银蓝的曙光。
  我们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
  从此我们常去捉羊。都是我同吴性善去。我的狩猎经验愈来愈丰富,心也逐渐地变冷变硬,成了事实上的食肉野兽。然而生活却好起来了。变成野兽以后,生活就好起来了。人与人之间的敌意和恶意也减少了,相处也容易得多了。
  兽性的东西居然生产出入性的东西,也大奇。/、
  两个月的时间快满了。到时候王杰三要到山口来接我们,一天也不能拖。范华说,回去了他要提出建议,把另外几片河滩也开垦出来。.这样我们还可以再来。.大家一致支持。估计他的建议会被采纳。第一我们开荒愈多,他们功劳愈大;第二他们认为山里很苦,而我们应当吃苦;第三所里没有那么多重活可干,我们的存在是个麻烦。这些理由没人说破,但谁都心里有数。周德雄已经在计算着,下次来要带些什么:酱油、醋、生姜、大蒜、菌香、桂皮、花椒、八角、干红辣椒、料酒……最好还有烧酒。这些东西伙房里才有,还得靠范华的人缘。
  那天吃过晚饭,在屋里烤火的时候,范华对大家说,.捉黄羊的事,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了就麻烦了!我回去了不提这事,你们回去了也别提起来。.吴性善眼睛越瞪越大,应声说,。咋能让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了可不得了呀!……反正我不会说。。
  没人吭气。
  这几句一个老实人不假思索说出来的体己话。在我们中间突然造成了巨大的恐慌,就像无意中丢下了一颗精神炸弹。硝烟过后,一切改观。真的,谁能够保证。他们不会知道呢?难道可以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吗?何况都是些什么人!周德雄说只要别人不说他就不说,这就是说他估计别人会说;单凭这一点他就可能抢先说,争取主动。这话可以理解为是他的事先声明。声明的人可怕。但是不作任何声明的人更可怕。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出工以前,同我们一样进山以后从未摸过。毛选。的段文杰,拿着本。毛选。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大家的神经一下子绷得更紧了。那种用肢体语言发布的.独立宣言.。其内容的丰富性远远地超出了捉黄羊的是非。 但黄羊问题仍是大家首先必须面对的。每个人都千方百计用各种方式,表明自己对此没有任何责任。谈话中一有机会就把话题扯过来,暗示自己与捉黄羊的事无关。毫不经煮地流露出来的一言半语,听起来随随便便。一琢磨意味深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每个人智慧的深度都呈现出来了。
  吴性善没有自卫能力。但他每次都不愿意去,是大家鼓着他去的,所以他的危险不大。只有两个人无法推卸责任,一个是范华。一个是我。他是押队的,责任更大。但他是革命群众,而且有工人阶级的身份,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相反地我是右派、黑帮。没事都会来事。我这样做,不但可以说是抗拒改造,抗拒劳动,而且可以说是.破坏生产。,破坏。五七指示。。不是可以,而是一定会这样说。首先我周围这些人就会这样说。
  形势突然恶化了。我环顾四周,都是冷冷的眼睛:段文杰那淡眉毛下的三角眼睛,周德雄那浓眉毛下深眼窝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霍熙亮那拥在肉里的小眼睛。史苇湘那白净面孔上眼圈微微发紫的大眼睛。甚至李贞伯那被打掉了眼镜的近视眼睛,也都似乎在幽幽地发光。
  我一直在想:怎么办?
  一天,我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时机,说起打猎也是一种生产。并且建议,回去时给所里捎一只黄羊去。。让大家都改善一下生活。.
  吴性善听了一愣,说:.那怎么行!7.
  范华感到自己被我出卖了。但还是说:。知道了对大家都不好。。
  我回答说:。我们越是在外。越是要自觉改造自己,一举一动都应当向毛主席汇报。捉黄羊是小事,不是个政治问题,可如果相约保密,倒反而会把事情弄大,成了政治问题了。.
  没有人说话。
  范华抬起眼睛来望了我一下。我也望了他一下。四目对视,刹那间我觉得,在他的眼睛里。闪抖着一种光,就像那只黄羊。
  我吃了一惊。心里一阵难过。很想说点儿什么,来缩短一下我们之间这个痛苦的距离。但我立刻清醒过来,明白了这样做就是发疯。告诉他我说的不是真心话吗?告诉他我心里很难过吗?告诉他我同他一样想法一样心情吗?告诉他我喜欢他敬重他感激他吗?这样奇怪的表白不但是危险的,也是对方根本无法理解的。
  不知何故,那老汉和小伙子没再来打柴。而我们已经不得不走了。
  山岩上那座阅尽沧桑的小屋,又被孤零零地抛弃在无边的荒山大漠之中。当我回头望它的时候,它那被封住的窗子就像两只塞满困惑和迷惘的眼睛,先是愕然地,后又漠然地望着我们,冉冉沉入了茫茫梦境。
  回程是下坡路。比较好走。而且粮食吃完,车子也轻了许多。但大家的脚步,好像更沉重了。
  同来的时候一样,踩着灰黄色的碎石,沿着灰黄色的山沟。我们默默地走。碎石在脚下悉索作响,车轱辘发出有节奏的、尖细悠长的声音,好像是说:。哪里去呀?……哪里去呀?……
  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一期,与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此处用花城版
  
  窦占彪
  。文革。中,我在敦煌研究所当牛鬼蛇神,监督劳动,扫洞子。近五百个洞子,进去了就找不着人。凡外面的红卫兵来串连,所里的革命群众都要临时把牛鬼蛇神们找齐,让人家打一顿,作为招待,叫。现场批斗。。我在洞里,得以避免许多毒打。
  有时候。我的任务是给窦占彪当小工,也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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