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14/41页


  石窟保护部的老工人窦占彪是个奇人。脸狭长而脑门特大,下巴向前抄出,个子瘦小佝偻。走路有点瘸。恰像是我的老师吕风子先生画的罗汉。读书无多,木讷寡言。但技艺高超,而且绝顶聪明。十多年来。在石窟保护和加固工程中出过许多好点子,也解决了不少专家们束手无策的难题。说到他,全所上下。没有人不敬佩。
  在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文革。来得特别残酷;编制内的少数几个。工人阶级。,也显得特别权威。唯独他,还是老样子:木讷寡言,走路靠边。火热的斗争会上,他远远地坐在角落里。兀自打盹。一九六六年以来,从未发过言。也从未贴过大字报,跟着跑跑龙套。
  除了在斗争会上,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打人。他体弱力小,真要打他也挡不住。但不知为什么。只要他在一边静静看着,人家就不好意思动手了。
  虎背熊腰的汽车司机王杰三,块头比他大一倍。站在一起,对比强烈。画味几十足。王爱打人。有一次,嫌我擦车没擦净,刚举起拳头要打。被老窦路过看到。。嗨。了一声,王应声顺势,把手往自己头上一按,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回头转身说,老窦哪里去?
  一天,全所下乡劳动。要带一块写着毛语录的黑板,放在地头以便随时学习。这是圣物。牛鬼蛇神不能碰。阔大笨重,革命群众没人愿拿。人都上到车上了,惟独它留在下面。它留在下面,车就不敢开走,直响直抖,一阵阵排气。大家各自盯着膝盖上的红宝书。一声不吭。老窦慢腾腾爬下卡车,把它拿了上去。 到了地头,又是老窦把它拿下来。转移工地时,还是他背着。刚放过水,地里很湿,中午休息时,没处坐卧。大家有的蹲有的站,有的坐在并拢的锹把上,硌得难受。老窦找了四块石头。把黑板翻过来,架空放平,往上一躺。睡起觉来。如此大不敬。人人望之骇然。他坐起来,从容四顾,说,我背累了。复又躺下,众目睽睽之中,须奥鼾声大作。
  我给他当小工。他教我不少手艺。干什么教什么,热心而耐心。跟他我学会了盘炕,盘灶,砌墙、打造门窗,驾驭骡马,钉蹄铁换轱辘补轮胎,以及在荒野里没有案板菜刀的情况下做出一锅好吃的拉面。
  六八年夏天,沿着莫高窟到敦煌堀的汽车路边,要造一些大约两、三公尺见方的短墙,待写毛语录,叫做。语录碑。。。光荣的政治任务。,交给了老窦。要求造得牢固。能。千秋万代传下去。。我当小工。先备料。用马车把砖头、土坯、水泥、石灰等等,运送到工地。老窦嘱咐:不着急,悠着点儿。我就悠着干。在所里两派斗得难解难分牛鬼蛇神一片惊慌之际,独自赶着马车。在空寂悠长的沙漠公路上来往复来回。吹着口哨从草帽沿子底下望远。晴空万里。阵阵回风卷起的尘沙,像一些活动着的金色的小树,在不息地流变着的云影屋气中相与旋转,追逐,时隐时现。有时候,会有一辆满载红卫兵的卡车疾驰而过。然后又消失在这太古洪荒时代的背景之中。于是我知道,又有斗争会了。
  老窦砌墙,速度很快。夏季白天的沙漠,火盆一般。头上太阳烧烤,脚下热沙烘焙,没处躲没处藏,还要劳动。汗出不来,直喘。拉来的水,数量有限。蒸发很快,很难把泥和匀。老窦叫别和了。他一点儿泥浆都不用,干码了几方短墙,把面子抹得光整平直,就完事了。我担心会被大风吹倒,他们会说我们偷工减料。老窦说没事儿,几年之内不会倒。我说几年之后倒了咋办?他说不咋办,到那个时候就没人管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这种东西,神得几年!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他当小工。第二年我离开敦煌。到酒泉搞展览,留在那边了,再没见过他,也再没通信联系。妻子去世以后。我带着三岁的女儿高林,在五七干校劳动,收到他托人捎来的一大包杏干和一小包炒花生米。说是给孩子吃的。在当时,这是稀有物资,正是我极其需要而又无法买到的东西。
  二十年后的一天,记不得哪天了,我在成都,突然心里一动,回忆起同他相处的日子,历历如在目前。和小雨谈他,谈了很久。十几天后。《光明日报》报导了他去世的消息。正是那一天,不免感到奇怪。报上说,在敦煌文物研究所他的追悼会上,许多人都哭了。我相信。

伴儿
  一九七八年秋天。我刚到兰州大学不久。一个从敦煌来的棒小于来看我。临走时留下一包大红枣儿,说是他爸爸玉杰三让他带给我的。
  王杰三是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汽车司机。粗壮雄健,胸腹四肢杂毛连颊,一股子江湖豪客的剽悍之气。他当过国民党驻军廖师长的司机。跟着廖师长耀武扬威,人见人怕。到饭馆子里吃喝,如果廖师长对饭菜不满,他就把桌子掀翻。四九年后廖师长被枪毙,他坐了一年牢.出来后生活无着。常书鸿看中了他的驾驶技术,让他到所里开车。当了工人。六二年我到敦煌时,他在所里已有十年。工作认真负责,待人殷勤周到,爱帮忙,爱串门子摆龙门阵,大家都喜欢他。我也喜欢他。
  可他在家里,打起老婆来不要命。他因此常受批评。这不是政治问题,也不是经济问题,事情小,他又是工人。历次运动都没碰他。除了批评批评,大家也拿他没法,只有对那位永远遍体鳞伤的他的妻子,寄予无限的同情。
  .文革。时。强调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凡.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都要派进工农兵,叫。掺沙子。。所里原有几个工人,成了两派争取的对象。有的站这边,有的站那边,有的哪边都不参加。王杰三呢,两边都吃香。参加了几次斗争会,他发现除了老婆以外别的人也可以打,大大的开心大大的过瘾,容光焕发像换了一个人。
  他打人。和知识分子打人不同。知识分子打人,胳膊细,拳头小。道理大,怒火高。他不动感情。无言而有力,干起来就像宰猪剥羊一样。脚劲尤其大,老所长常书鸿常常被他踢得滚来滚去,血淋淋满地爬。他打人也不限在斗争会上,平时动手动脚也很随便。当然所打的都是已经揪出的。牛鬼蛇神。。这些人被监督劳动,什么都干,最怕干的就是被派去给他擦洗汽车。
  尽管如此,所里的煤烧完了。还得他开车到盐锅峡去拉。这件事无人可以代劳。他常去拉煤。每次都要到深夜两三点钟以后才回来,一肚子怒气。每次回来,都是一下车就来猛踢我们家的门。踢到我下了床开了门。他吼一声。卸煤去。,就走了。这完全是他个人加给我的任务。他只叫我不叫别人,也并不是特意同我过不去,而是因为他从煤场回家正好要经过我家。更深夜半.他累了,不想再费心绕道去找别人。
  茨林正怀着高林,白天为我担惊受吓。夜里突然被这巨响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一个人害怕,开着灯等我回家。每次我回家时,都已天快亮了。浑身上下黑乎乎,得赶紧烧水洗澡换衣服,去参加牛鬼蛇神们早晨的请罪仪式,听候管我们劳动的孔金分配一天的任务。茨林在家。再烧水洗我换下来的那些衣服。要清好几道,才能干净。
  直到我家被查封,茨林回娘家,我进集体牛棚,情况才改变。王杰三仍然不通过孔金,半夜三更来叫人卸煤。但一叫就是三个五个,劳动量不那么重了。我也不必再为了连累孕妇胎儿受大惊吓,而深自愧咎焦急窝心,干起来不那么累了。
  六八年冬天,所里要办五七农场,派我们进山开荒。王杰三开车送我们到山口,半路上汽车陷在沙窝里出不来,得找一些东西来垫在车轱辘下面。大家分头去找。我和王杰三一路,在冷风里缩着头,袖着手,沿着河滩往上走。
  越走地势越高,回望我们的汽车。已经变得很小很小,几乎看不见了。从苦口泉下来的那股细泉,在河滩上结了冰,面积膨胀,白花花一片忽宽忽窄忽左忽右,曲曲折折流经铁灰色的戈壁,像大地的裂痕。
  他似乎并不着急,一步一个脚印。转过几道沙梁,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片裁成小方块儿的报纸和一小布袋烟末子,熟练地卷起一支烟,点着抽起来。烟雾里眯缝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我更不着急,反正没有什么好事在等着我,时间于我毫无意义。就也蹲到他的旁边,避避风。
  他回过头来瞟了我一眼。说,去去,快去找去。
  我没动。他又说,听见了没?听见了没?说呀你听见了没?一声比一声高。稍停,忽压低嗓门,面带微笑,凑过来款款地说,装聋卖哑的,刚一出了门就想翘尾巴啦?太早了点儿了吧?我劝你还是放老实点儿。叫你咋咧就咋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知道吗?快去!稍停,突然吼道,你去不去?看看我干吗?不认识我了吗?你看什么看?说着把大半截没吸完的烟一下甩得老远,霍地站了起来。
  我也站了起来。他在高处。我在低处。我后面是一个高而陡的流沙斜坡,他一拳头打过来没打着,两脚不稳裁了下去,竟然叽哩咕噜一直滚到谷底。他逆着沉重的沙流往上爬。不断下滑又重爬。到我跟前时,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我也在他旁边坐下,两个人默默地一同望远。
  冷不防他猛一脚蹬得我栽到斜坡上。我在滚下去以前刚好来得及抓住那只脚,把他一起拖了下来。两个人撕扯着往下滚,一直滚到谷底。我愤怒得丧失了理智,在他已无力还手时骑在他胸脯上拼命打他的耳光。他是络腮胡子,刚刮过不久。胡茬儿扎得手掌心烧痛,我都顾不得了。刚停下来,想到他深夜踢门的情景,就又打。
  打打停停,不知道怎么收场,渐渐冷静下来,想到后果,害怕了。又把他拉起来,替他整理扑打衣服头发。找回他的帽子并替他戴上。戴上后左看右看,做着鬼脸,想把这件事弄成一个玩笑,但是不成。不管我怎么示好他都不买账,喉咙里兀自嘟囔:好哇你,阶级报复,咱们走着瞧。往回走,一路无话。他脸色阴郁。我心里发愁。走着我叫了一声:王师傅,他不答理。再走几步我又叫一声王师傅,他还是不答理。我说。王师傅,我今天犯了错误了,回去了做检讨,灵魂深处闹革命……。他冷笑一声,加快了脚步,好像是急于要同我拉开距离的样子。
  我追上一步,同他并摔走。说,王师傅,我听信了一个谣言,说你是廖师长的司机,反革命的走狗。这分明是恶毒攻击伟大的工人阶级,但我思想没改造好,革命警惕性不高,糊里糊涂信了,以为你是混进工人阶级队伍的阶级敌人。把工人阶级你当反革命来打,这不是毛主席说的。人妖颠倒是非淆。吗,这个错误太严重了,必须重视。回去了我给军宣队、工宣队,还有全体革命群众做检讨。
  他仍然不理不睬,闷着头直走。走了很长一段路。突然说,我告诉你,你检讨对你不利。我说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怎么还能考虑自己的个人利益?要割尾巴,就不能怕痛么。他站住了,转身面对着我,说,你以为一检讨就没事啦?事儿越说越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劝你别来事我这是为你好。我说我知道王师傅一向关心我,我很感谢,但是,如果他们知道了。我怎么办?他说,怎么会呢,这是在戈壁滩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谁知!我说,那我就听王师傅的话吧。他高兴了,又说,我这是为你好。
  到汽车跟前时,发现人们己找来不少红柳疙瘩,塞在车轱辘下面,等了很久了。
  车到山口,我们卸下粮草继续赶路,王杰三就开车回所里去了。我琢磨,他会守口如瓶,但没把握,还是有些不安。没想到的是。我在山中的这两个月里,他比我还要不安,甚至到城里找过李茨林。要她及时劝阻我,别去做检讨。
  更没想到的是。他如此小心。却在运动高潮过后,也进了牛棚。一九六八年底,清理阶级队伍以后,又清理财务经济。牛棚里除新老.右派。,。叛徒。,。特务。,。走资派。,。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变色龙。,。小爬虫,。混进群众组织的坏头头。……等等以外。又来了一批。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经济犯罪分子.,人数增加到二十四个。我们所一共四十九个人,我常想,要是再加一个,就超过半数了,那多有趣。没想到,这个人就是他。有人指控他搞地下运输。他一下子加了不少份儿,成了我们之中的一员。
  我是最初进来的一个,他是最后进来的一个。他之前陆续进来的人们。凡是打过我整过我的,见了都有一阵子尴尬。有的还端着架子。好像他是英雄失路而我是罪有应得。王杰三不,跑过来捶捶我的胸脯,说,你小于,我给你做伴儿来了。
  他一来。。备战备荒。就开始了。所里日夜挖防空洞。同开荒办五七农场一样,防空洞也都交给了。牛鬼蛇神。们去挖。洞深而小。在里面直不起腰,只容得下两个人同时干活。我们轮流组合,倒班下井.上夜班的,干通宵。大家互相监督。谁也不能偷懒。
  我发现。同王杰三一起,可以破这个例。在洞里不管我做什么,补衣服写信甚至蒙头大睡都没关系,他不会像别人那样,第二天跑去报告。我睡觉的时候他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醒了就来片闲串。无话不谈。我问他同别人是不是也这样,他说要看同谁了。最怕的是知识分子,都想立功赎罪。没有揭发批判的材料,难受死了。你送上门去,他高兴死了。
  有一次夜班,他给了我几颗大红枣儿,杏子般大小。皮薄核细肉厚,咬起来有韧劲儿。香甜而瓷实。他问我好吃么?我说好吃极了,他那张多毛的大脸,笑得像个孩子。
  大红枣儿是敦煌的特产,名闻遐迩。我在离开西北以后再没吃到过。听说由于商潮的冲击。工业污染和农药化肥的使用,国内许多地方特产都变了味儿。不知道敦煌的大红枣儿,还那么好吃不?给我大红枣儿的王杰三,现在也该有七十开外了。不知道他的身体,还硬朗不?

常书鸿先生
  听到常书鸿先生逝世的消息,很难过。忙乱中一直想写点儿什么,谈谈我对他的尊敬与感激,歉疚与惭愧。
  先生早年留学法国,油画作品频获国际大奖,名盛一时。看到流落海外的敦煌艺术,深受震撼,遂与雕塑家妻子一同回国,决心献身于敦煌艺术的保护和研究。在争取到必要的支持以后,于一九四四年战火纷飞之际,在敦煌莫高窟成立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带着一批人,骑骆驼进去,到那里当所长。
  黄风大漠,生活困苦,工作更是艰难。雕塑家妻子受不了,终于离他而去。一九四九年共产党接管政权以后,将该所易名为“郭煌文物研究所”,任命他继续当所长。他的第二任妻子,画家李承仙是所里的党支部书记,被任命为付所长。不久,他加入了共产党,成了政协委员和全国人大代表。
  我同他无亲无故,比他小三十多岁。只是在书报杂志上看到过他的事迹,留下印象。一九六二年,从劳教农场出来,举目无亲,四顾茫茫。除了一卷破烂铺盖没有别的家当,除了四处找打零工没有别的出路。蓬首垢面,走在路上同乞丐没有两样。在靖远县城一家供驴马车歇脚的小客栈里,伏在炕上,给他写了一封长信,谈我对艺术、艺术史和敦煌研究的看法,毛遂自荐,要求到研究所工作。
  当然只是试试,没抱多大希望。信封上写着敦煌文物研究所常书鸿先生收,连个寄信人的地址都没有。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没想到,他居然,认真仔细地看完了这封信。然后同甘肃省公安厅联系,调阅了我的人事档案。然后又着人找到一些我的画、我以前发表的文章和别人批判我的文章看了。然后给公安厅打电话,说他想用我,问有什么意见。接电话的人叫东林,回答说,只要你们那边没困难,我们没问题。
  果然,问题出在文化教育系统。我的右派身分,开除公职劳动教养的历史,都成了我去敦煌的障碍。这事卡了很久。但先生决心大,争取到文化部付部长徐平羽的支持。公安厅给我摘了右派帽子。说好开除以前的工龄不算,以重新参加工作论处,问题才解决了.从此我的人生之路,拐了一个大弯,前景开阔起来。
  先生兼任兰州艺术学院院长,那时正在兰州。我去敦煌以前,约我谈过两次,我才知道这些曲折。他说,国家忙了这几年,现在宽松了,百废待兴,敦煌研究也要重新上马,正是亟需人才的时候,没想到事情还是这么难办。他说,要感谢公安厅那两个人,没有他们的鼎力相助,许多问题就解决不了。我说,也要谢谢徐平羽。他说,那还不大一样,他不过说了句话。要用人么,说句话也是应该的。
  他说,你到那里,先要做大量的洞窟调查,积累起足够的卡片。佛经深奧多义,要尽可能吃透。要熟悉西域交通史和瓜沙地方史,许多经卷文书不能不看。我看你的信,少年气盛,锋芒毕露,怕你急于求成,没这份耐心,你要注意。画画也一样,敦煌壁画有敦煌壁画的基本功,不是用写生技巧画得很像就行了的,要参透,也得扎扎实实,下几年工夫。功夫是急不来的,你要沉得住气。
  一到敦煌,就没有这种同先生谈话的机会了。都忙得不得了。先生雄心勃勃,要筹办一系列国际性学术会议,纪念莫高窟建窟一千六百周年(三六六 一九六六)。光是准备论文,就不许从容,何况还要临摹,还要编辑出版《敦煌全集》。形势的发展要求突出政治,百忙中又加上一个开创新洞窟、创作新壁画的任务,纳入了纪念项目。文化部拨款数百万元的石窟加固工程已经上马,铁道部派来的三百多名建筑工人,正在紧张地日夜施工。杂事很多,先生常年在外奔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得见上一面,见了也难得多谈。
  年龄的差距,社会地位的差距,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都妨碍我和先生更深地交往。这很自然,也很正常。许多比我早来几十年的人,也是这样。几十年来政治运动不断,先生和他的夫人作为所里的领导人,执行党的政策,每次都少不得要整一些人。人就那么些,运动次数一多,就几乎都得罪完了。日积月累的怨恨,平时看不出来。文革一到,一齐都爆发了。
  大家成了革命群众,先生成了革命对象。把我这个右派分子调进敦煌这件事,成了先生反对革命的证明。我的问题都成了他的问题,因为我是他弄来的。大家以此为突破口,揭发出他更多更大的“罪行”。先生被打翻在地,被称为老牛鬼,李承仙被称为大蛇神,敦煌文物研究所被称为常李夫妻黑店。我则被说成他们的黑帮死党。开他们的斗争会时,有时也拉我陪斗。我当然也要挨打,但比起他们挨的,要少得多也轻得多了。
  打他们打得最凶的,不是那些挨过整的人,而是那些他们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人。以往出国办展览,先生都要把一个姓孙 的带在身边,后来又送他到北京中央美院雕塑研究班深造。每次斗争会,此人都要哭着问他,用这些小恩小惠三名三高拉拢腐蚀青年是什么目的。答不上来就打。他个儿高大,出手无情,有次一挥手,先生就口角流血,再一挥手,先生的一只眼睛当场就肿了起来。肿包冉冉长大,直至像一个紫黑色的小圆茄子。革命群众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同在全国各地一样,所里的革命群众,也分成了互相对立的两派。
  两派都忠于毛主席,指责对方不忠。比忠心也就是比凶狠,对先生争相批斗,轮流抄家。他俩被赶到一间狭小的废弃库房食宿。为寻找罪证,他家里的地面被挖得孔连孔,顶棚撕得七零八落。有些事不说要打,说了对方也要打。身上旧伤没好,又加上许多新伤。先生满口的牙,被打得一个不剩。那是最困雄的时期,后来揪出来的敌人越来越多,日子才逐渐轻松一些。
  那天先生眼睛被打,伤势骇人,怕会瞎掉,半夜里溜进他们的小屋,看望了一下,才放心。回来睡不着,想了些话,押了个大致的韵,蒙着灯抄好,第二天夜里,送了过去:呈常书鸿先生昔年此地荒凉绝,山连大漠势欲沉,十里危岩走狐兔,尊前别却繁华梦,野蔬充膳甘尝藿,惨淡经营白发生,大匠心事在笔端,党祸株连及童稚,弟子入室搜荩荚,千古荒诞难遭遇,毁誉要须千载定,笑指山前风景异,况复文章千古事,华夏正声入画图,凭寄语,劝加餐,且向冰天炼奇气。寒日苍茫驼铃哀。黄沙簇拥古楼台。干壁丹青生霉苔。先生辛苦万里来。卧听槍马忆佩环。茫茫去日如飞埃。不知祸从天上来。万人为鱼网不开。书成蝴蝶画成带。好戏过后欲看没。谁能一夕计成败。雕拦石级通崔鬼。名山一卷有异代。尺纸千金藏四海。诗情画意未可灰。隐几萧条待春回。
  李承仙说,先生看了,直流眼泪。眼睛好起来时,他给我回了个信,说事情弄成这样,当初真没想到。一生追求真理,终于坚信马列,虽受冤枉,并不后悔。他说,老牛鬼这个称呼不坏,牛是善良的动物,“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正是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品质。我回信说,众生不饱,有目共睹。是谁致之,亦有目共睹。以小民为敌国,是这个政权的本性,事情弄成这样,是其原则推行到极端的结果,也应有目共睹,伏维先生三思。先生回答说,你们年轻人,不了解中国近代史,没经历过旧社会的黑暗,看问题容易简单化。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在莫高窟,即使是最恐怖的时期,秘密联系也不难。毕竟是沙漠中的一个孤岛,毕竟全所只有四十九个人,加上家属老小,总数也不到一百,平时都冷冷清清。文革中他们大叫大喊,也只在中寺院内一阵一阵,外面四周也还是冷清。大串联时,他们去走遍全国,只留下少数人看家,就更冷清了。说话仍不方便,但是约定一个地点,放置个信件是不成问题的。利用写信之便,我们有时通报一下情况,有时谈谈看法,想说什么说什么,也是一大愉快。这些信件,有的长篇大论,有的只是个便条。其中一些,保存至今。事过境迁,读来伤心。
  那时我们的工资都被冻结了,每人每月只给三十元人民币“生活费”,平时连肉菜都不敢吃。一九六八年初,旧历年大除夕那天,先生和李承仙邀我在夜深入静的时候,到他们的小屋里去,一同过个年。打开铁皮炉子上的沙锅,居然有一只鸡。热气蒸腾,浓香四溢。甜院喜之余,忽又惊恐:气味关不住、又传得远,如果引起注意,招来突击检查,后果不堪设想。有一阵子,我们研究商讨,如果来人,在这屋里怎么躲藏。发现哪里都藏不住,只得带上一只鸡腿,匆匆离去。留下一张字纸,给他们开开心。这篇只为两个读者写作的东西,底稿也保存至今:明年的新闻一一拟预言一月零日一月一日六月六十日九月二十五日十二月二十日十三月三日毛主席下令对苏联实行军管,军管组驻在位于中苏边境之赤塔。因此苏联的革命中心,亦已由莫斯科转移到赤塔云。苏联《文学报》改名《卫东》杂志,复刊发行。刊文揭露托尔斯泰在雅斯那雅波梁纳放债收租,剥削农民的事实,并注销租契照片若干,使人看后,肺都要气炸了。该文编者按指出,列宁撰文纪念这个大地主,是严重的路线错误。湘潭中学全无敌战斗小组在席吕塞尔要塞的夹墙里搜出大量信件,证明马克思和思格斯企图通过一个叫梅西金的坏蛋,前往西伯利亚勾结一贯为沙皇效劳因而获宠的车尔尼雪夫斯基,真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为了迎接中国国庆,日本革命委员会和古巴革命委员会相继成 立。成立大会都拍了给毛主席的致敬电,称为最最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人民日报》先后发表《红太阳照亮了富士山》和《加勒比海的春潮》两篇社论,表示祝贺。纽约红卫兵抄家抄得黄金无数,决议在纽约港口被砸烂了的自 由女神像原址,树一毛主席金像代之。牛津、剑桥、哈佛等校联合庆祝教改胜利,介绍百月五日经验云:基本教材是毛选四卷加农场劳动。国际科学家协会举行学毛选模范授奖大会。给哥白尼、达尔文、 爱迪生、爱因斯坦等人发奖。因为一切创造发明,都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成果。有人建议给马克思也发一奖,正在研究中。有人筵议给香港马会的常胜马发奖,以别有用心罪被捕。
  这些文字,不是经历过文革的中国大陆人,看了会莫名其妙。可在那时,它确实使我们三个,快乐了小小一阵。
  一九六八年,先生的批斗会少了,除有红卫兵来串联,临时举行现场批斗之外,大都是监督劳动。先生脊椎受伤,不能站立,劳动时只能用两块老羊皮包住膝盖,两手撑地,跪着爬行。给他的任务,是喂猪。所里有一头约克夏,养在伙房后院里,先生每天爬去,跪着把猪食切碎拌匀煮熟,打到面盆里,端下锅台,再端起往前放一步,爬到跟前,端起再往前放一步,再爬到跟前,这样一端一爬,一端一爬,到猪跟前,倒给猪,再往回爬,端第二盆。猪一饿,就要吼叫,听到的人就要朝先生吼叫。为了满足猪的要求,先生一天到晚,不停地来回爬。院里堆着煤,以致身上乌黑,日久他乌黑的形像,成了伙房后院景观的一部份。
  宰猪的那天,先生没事了,叫他来同我一起,给窦占彪做小工,在戈壁滩上汽车路沿途建造语录碑。我们的任务是备料,把土坯、水泥、石灰等等装上马车,送到工地。先生不能做,也无需做。但在毒日头四下烤得发烫的戈壁滩上跟车,也够受。他似乎并不在乎,很豁达。还说他晚上喂猪的时候,想起了李白的诗句:“跪进雕菇饭,月光明素盘”,相与大笑。但是接下去,他又说,两个儿子从兰州来看望他们,所革委会始终不让见面,他和李承仙两个,真是难过死了。
  车子出了山门,先生沉默了很久。透过打碎了又用橡皮胶布粘起来的眼镜,望着无边的大漠,他说,我们来的时候,还没这条路。我们是从老君庙那边,骑骆驼进来的,在第三洞前面下去。要什么没什么,难得很。但是看到那些壁画、彩塑、经卷,又高兴得很。后来说到张大干。他说张不知道爱护壁画,他很生气。张这个人很聪明。学得很快,变得很快。一变,学来的就变成自己的了。毕加索临摹非洲部落的原始艺术,马蒂斯临摹儿童画和阿拉伯图案,都有这个本事。所以他们画画不吃老本,到老都在变,也难得。我说张的有些泼墨山水很好,但是他的人物画很俗,特别是他的仕女画,一股子脂粉气。先生说,脂粉气不等于俗气,有俗气的脂粉气,也有不俗的脂粉气。我们挑好的看就是了。
  这种谈话机会,以前从未有过。那些日子独个儿赶车走戈壁,在悠长得令人打瞌睡的道路上来回复来回,寂寞得够了,先生也来,我大喜过望。他在杂乱骯脏的大院里,煤堆炉渣泔水缸之间一天到晚曲折爬行,也憋得够了。能到这赤裸辽阔的大野上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大声地说说话,也是求之不得。没想到那天晚上,好心的窦占彪给管生产的孔金提意见,说常书鸿这么大年纪了,这么炸辣辣的太阳,放到戈壁滩上晾着晒,中风死了,谁负责T第二天先生没来,到伙房拣菜去了。
  一九六九年,处理了我们几个的案子:常书鸿戴反革命帽子,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留所监督劳动。李承仙开除党籍,工资降六级。我工资降三级。不久,酒泉地区革委会从敦煌抽调了几个人,到酒泉去办农业学大寨展览。其中有我。我在酒泉时,妻子李茨林在下放地敦煌农村死去,留下一个三岁的女儿高林。我回来办完丧事,把孩子带到酒泉,不想再回来了。
  在酒泉听说,有个叫韩素音的外国女人到中国来,向周恩来提出,要见常书鸿。常、李因此都被解放了,恢复党籍,恢复工作,恢复名誉,补发工资,住院疗伤。上级责令拨款,为他们突击修复和装潢那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住宅,以便“接待外宾”。事后先生客居兰州,成了新闻人物。听说,由于他在国外的影响,和周恩来的关照,许多党政军要员都去同他结交,连西北的最高领导兰州军区政委冼恒汉,也都是他家的常客。我知道传言不足尽信,但是也很希望,能通过他的关系,改善一下自己的处境。我想标准是统一的,他们判罪比我重,都没事了,我干吗还有事?我想,只要他给哪个主管提一下,问题就解决了。此外,也想同他们谈谈心,舒解一下郁积在心头的悲哀和痛苦。向干校请了个假,带着孩子坐火车,上兰州去找他们。
  开门的是李承仙,满面笑容。见是我们,一楞,眼睛里闪过一丝尴尬,和思考。紧接着又满面笑容,让进屋里,让在长沙发上坐下,摆出糖果、茶,叫高林吃糖,说所长在打电话,一会儿就来.我看大圆桌上铺着白台布,放着杯盘酒瓶,保姆出出进进,就问有事吗,李说不要紧你先喝口茶,然后坐近了,放低声音,问我那些信,还有诗呀什么的,都还在么。我说在呢。她问在哪里。我说在酒泉.这时先生健步走出,换了眼镜,镶了假牙,穿上了钢背心,神采奕奕,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亲切地微笑着,坐在我对面。李承仙又问,在酒泉哪里T我说锁在箱子里。她说那太危险了,你得赶紧把它烧了.先生也说,留着后患无穷,还是烧了好。我唯唯。其实那包东西,就在我内衣的口袋里面。我记得那一楞,心里不痛快,没拿出来。
  李搬出几大本照片簿,都是他们新近和国际国内名人,党政军领导的合照,或豪宴,或壮游,或亲切交谈。其中有一本剪报,贴满关于他们的报导。他俩陪着我看,告诉我这个是谁那个是谁。我翻了几下,站起来,抱上高林,说,我们走吧。他俩异口同声,说,走啦h不多坐会儿啦?李边说边跑去拿了一袋奶糖,塞给高林,说,今天真是不巧,马上有客人要来,不然的话,吃了饭走多好。先生说,下次吧,下次来了,在这里吃饭。我叫高林把糖放下,孩子不肯,紧紧抱在怀里。我夺下来,扔在桌上,几步走出去,砰的一声带上门,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走在街上,越想越气:没问我境遇怎么样,没问我到兰州来干吗,几时来的,住在哪里,也没问李茨林怎么没有一起来。文革中茨林到莫高窟探望我时,给他们送药品、送小报(各地红卫兵油印的小报)、送食品,他们都喜欢她,见了很亲热。我想这次,起码会问一声她。我就要给他们谈谈她,她的善良真诚,她的不幸遭遇,她的逝世。我很想很想,有人能听我谈一谈她,但是他们没问,我更无从提起。坏毛病雄改,火车上写了四句《又呈》,一回到酒泉,就给他们寄了过去:画图海内旧知名,卅载敦煌有遗音。如何闲却丹青手,拼将老骨媚公卿?
  几个月后,在酒泉地区招待所,我遇见一个人,叫吴坚。文革前是甘肃省委宣传部长,被打倒以后,没再起得来。先生当艺术学院院长的时候,他是院党委书记,两人无话不谈。从他那里,我才知道,先生处境并不好。吴说,咫尺侯门深似海哪,道道多了去了,他一介书生,只那么一点道行,能玩儿得转么?现在党内反对周恩来的势力很大,都是暗的。打个周恩来牌,有时候反而不利,他还莫明其妙。吴说,你知道吗,你那次去,把他吓得不行。你想,要是冼恒汉来了,面对面一个衣服破烂、脸色阴沉的家伙,他老先生怎么个圓转法?你不光是文革里面的问题,你还有五七年的问题哩,怎么个圆转法T
  吴坚走后,回想当时,老两口在那么紧张的心情中能让我待那么久,已经很迁就了。我想,假如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他们当会以实相告,要求我暂先回避一下。他们没那么做,已经很体谅了。突然登门,把别人吓得不行,急得不行,自己还气得不行,这岂止是麻木和横蛮而已,简直就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先生于我有深思厚泽,何至于怨之不足,还要恶言相向T我想我真是个浑蛋。我想,纵然他不再理我,这份愧疚也去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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