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15/41页


  七十年代末,右派平反,我得以“归队”。在北京中国社科院哲学所,接到先生的一个电话,约我到台基厂外交部招待所他的住处,见个面,谈谈。几年间,他和李承仙都老了许多,眼袋下坠,皮肤松弛,透着一股子疲劳劲儿。我问身体怎么样,他们都说还好,只是容易累些。一直想回敦煌,一直回不去。不是上级不许,
  只能客居兰竹!和北京,回不了敦煌。
  我劝先生算了,别回敦煌去了。我说人生如逆旅,安处是吾乡。已经七十多岁,能放松休息最好,何必非要到一个敌对的环境里,去没完没了地拼搏求存呢?先生不这么认为,他说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他把毕生的精力都贡献给了敦煌,就这么胡里胡涂被赶了出来,怎么想都不得安心。这些年来,他频频上书中央,要求重回敦煌,都没有下文。胡耀邦上台,曾下令调查此事。调查旷日持久,对方另有说辞,缠宋缠去缠不清。调查报告一厚本,最后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那份委屈,那份痛心疾首,可以想见。转眼十几年又过去了。五年前,先生在北京去世。听到消息时,我正在美国洛杉矶西来寺,为佛教宗师星云上人作画。不知道李承仙的地址,无从拍发唁电,到大雄宝殿敬了一柱香,合掌祭奠。希望那袅袅上升的轻烟,能把我的感激与思念,歉疚与忏悔,传达给先生的在天之灵。
  在永恒的彼岸,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愿先生安息。
  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二。。二年第一期,与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此处用《今天》网上版,花城版被删文字用红字显示。{读书》200期亦刊此文。

又到酒泉
  酒泉二字,曾使人谈虎色变
  无数人进去了,消失了,至今连尸骨都找不着。
  一九五七年冬天到一九五九年春天,我曾在那里关押,侥幸拣得一命。母亲说是菩萨保佑,天天念佛。
  ,农场也消失了。但是在母亲的心中,它永远存在。
  十年后,当她又收到我寄自酒泉的信时,大吃一惊,手抖得连信都拆不开了。说,怎么又弄到那里去了呀?!
  我第二次到酒泉,是在一九六九年春天。敦煌文物研究所革委会,宣布了上级革委会给我的处份:工资降三级。这是维持六六年工作组的原判,没再戴回帽子,算是解放了。叫我搬出牛棚,到酒泉去,为地区革委会办的“农业学大寨展览”作画。同行的,还有两个原美术组的同事。一个是当了文革组长和革委会主任的何山;一个是当了项目组负责人的孙纪元。
  酒泉地区,是甘肃省最西部的一个行政区。管辖范围包括酒泉、玉门、安西、金塔、敦煌五个县,以及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肃北蒙古族自治县和额济纳旗蒙古族自治县。文革前,领导机关叫地委,现在叫地区革委会。解放军酒泉军分区政委张哲岚兼任地区革委会政委,军分区司令员吴占祥兼任地区革委会主任。
  听何、孙路上议论,张的军衔比吴高,由于同上级关系不好,上不去,现在同级。他们说军分区是师级,地区机关也是师级.我们研究所直属中央文化部,部、省、军同级,算下来,我们所也是师级单位。作为师级单位的负责人,何山和他们同级,孙纪元起码也是团级。此去协助办展览,带有兄弟单位之间互相支持的性质。
  但是到了酒泉,没有人对我们另眼相看。地区各级领导,大都是留下的军代表,和一些三结合的老干部,不认识我们。展览会上,大都是从境内各县各单位临时抽调来的人,也都不认识我们。同大家一样加班加点,排队买饭,睡统铺房,他们俩委屈得气虎虎的,不好好干。展览会上上下下,都对他们很恼火。我则相反,能不受歧视,已很意外。又想创造条件,把妻子女儿从下放地办出来,拼命努力工作。加之业务能力也确实比他们强些,很受大家欢迎。
  人际关系如此,似有些时空倒错。两位老同事提醒我,别忘了思想改造,别一到新环境,趁大家不了解,就来假积极。指出我画的画不是艺术,一味讨好外行,还是个不老实。要不脱胎换骨,还会再栽跟斗。要是再栽一次跟斗,就八辈子都起不来了。他们说,我们是自己人,才这么关心帮助你,你要好好想想。
  展览会上有个驼子,叫刘光深。只有一米来高,四肢短小,状貌奇丑。我因此对他格外恭敬。成了朋友,才知道不是个简单人物。脑子特别灵。以前当地委秘书,下笔千言文不加点,是有名的才子。书记作大报告,都是照他写的稿子念。文革中揪斗后,在革委会招待所当门房。常邀我到他家(门房)坐坐,告诉我地区机关的各种人和事。信息、动态,派系背景,交往方式和办事门路,都是很实用的学问。他无所不知,成了我这个书呆子在这个官场迷津中的指路明灯。遇到这事,就去问他。
  他说这只是个开头,麻达还在后头。现在干革命靠说嘴,一件事到底咋地,这不重要。把它说成是咋地才重要。有了说头就会有麻烦,你别大意。但是也别着急,现在的局势,我看是要弛了。一张一弛的弛。天时对你有利。你又人在酒泉,都说你干得好,地利人和也有。你就说什么都别吭气,画好你的画就行。
  那天他找了一辆吉普,陪我到夹边沟农场满目荒凉的遗址转了一圈。行前说,开车的不知道你是哪个,去干吗。路上别说从前,别照相,看到骨头什么的别,掠小怪,回来也不提这事,就行了。一路上,他介绍酒泉的物产、地理、历史,讲了不少故事。都很有趣。
  短短十年,我们开的那些沟渠都已被风沙垫平。住过的土屋只留下一些断断续续的短墙,黄沙簇拥,如同荒丘。大自然又回复到原来的面貌。有些地方白骨露出地面,时不时拉住那些随风滚动的草球。驾驶员说,这里有过一个农场,人死光了打烊了。我说是吗T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是真的。如果没有记忆,也就没有事实。多少文明多少星球有了又没了,谁能证明?
  回到城里,天已黑了,展厅里灯火辉煌,大家正在加夜班。一整天不在,何、孙两位很关心。正在问我哪里去了,刘光深突然出现在我们中间,好象地下冒出来的。向我说,你怎么走了?还没完呢。又向他们说,我们临时拉差,请他帮了个忙。刘是材料组组长,二位老同事把他拉到一边,提醒他我是右派分子,劳改释放犯,从宽处理的,表现不老实,不可以接触重要材料,特别是战备数据。
  刘说,听那口气,好象我刘光深犯了错误,要找我麻烦的架势。同革命知识分子说嘴没用。我惹不起躲得起。同他们一起,去找展览会的总负责人、宣传部长王仁。王也不敢负责,又四个人一起,去找吴司令。吴又打发我们去找张政委。
  张听何、孙陈述意见完毕,说了两点,第一,办展览是搞宣传,到了展览会上的材料,都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不存在保密的问题。第二,要团结大多数。问题查清楚了,也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就不要再当敌人对待了,要放手使用,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问有什么不同意见。
  没意见。他又说,我是个当兵的,大老粗,不懂艺术,难得碰到你们专家,给我说说好吗?比方同一个字,我写出来不是艺术,你写出来就是,什么道理?静场片刻,他转向王仁,你当宣传部长的,总该知道一点,说来听听。王说他忙着抓革命大批判,还没顾上研究。张说,看来这事有点儿玄。不管怎么说吧。我的第三点意见是:反正我们的展览不是艺术展览,画是用来说明问题的,是不是艺术没关系。问有什么不同意见。
  没意见。他又说,依我看,能够说明问题,也是一种艺术。打仗能老打胜仗,就是有军事艺术。炒菜炒得人人爱吃,就是有烹饪艺术。菜炒出来没法子吃,你硬说那是艺术,强迫人家吃,能行吗T我想写文章、画画,道理该一样吧?我们做什么都有个目的,我想那最能达到目的的做法,就该算是艺术。你们说呢?
  刘光深问我,你说他说得对么h我说很难说,什么是艺术,是个有争议的问题。刘说,张政委就是这样,说话很随便。
  刘说,张政委平时爱看个书,知道得多些。做报告不看讲稿,天南地北说到哪里是哪里。讲理论扯到河外星系,讲形势又扯到太极两仪,就像牵藤。举起例子来,地方志世界史,孙子兵法世说新语,还有茶花女什么的,都有。现在反对他的人多起来了,抓他个辫子容易得很。真要追究,都是大问题。
  我问谁反对他,刘说多了去了,都是他自找的。历来做官靠后台,讲究个人脉,讲究个擇袍的拥戴,他都不认,只认死理。年时,我们招待所有几个没结婚的女服务员怀孕,每次都是程所长带她们到地区医院打胎。人人骂程是头牲口,程都认了。张政委听到反映,已经很晚了,大发雷霆,下令追查。都以为程要被逮捕了,没想到他反而升了官,到兰州当甘肃省招待所所长去了。那些打了胎的姑娘,一个个也都从地区招待所调到地区革委会,当了行政干部。原来事情不是程干的,是吴司令干下的。程自愿挨骂,是为了保护首长。事情不了了之,连个尴尬都没。
  刘说,地区机关里,大都是吴的人马,现在都在挑他的错。他怨谁去?也不是没人帮他说话。那些被吴的人排挤的人,还有他的一些老部下,都是他的基本群众。可他不认这门亲。你支不支持他,他不在乎。他只看你对不对。他有个老部下姓袁,是阿克塞哈萨克自治县的军代表、政委。跟他跟得很紧。哈萨克人骑马打仗厉害得很,四九年打不下来,是通过谈判和平解放的。头人木斯托发当了自治县的县长,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逃进山去,猎到五只猞猁。回来给袁送了五张猞猁皮,袁结合他当了县革委会的宣传部长。平常小事一桩,张知道后,又发脾气,把袁叫来训了一顿。叫把五张猞猁皮还给了木斯托发。木斯托发也不高兴,把皮砍了。
  刘说,我感到奇怪,现在谁都知道,军队里贪污盗窃违法乱纪样样有,地方上有的军队里都有,地方上没有的军队里也有。他当兵的出身,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听到一丁点儿就跳起来,你说怪不怪?要不然就是看书看迷糊了。年时我为了平反的事,到他家去过一次。好家伙,整整两面墙,满满都是书。他家住军分区大院,给大院门卫打了招呼,谁来都不让进。不管什么事,叫上了班到办公室谈去。他要看书!
  刘说,可是来喊冤的他见,还叫领到他家门上。有个被打断了腿的肃北牧民,还在他家住了一夜。同这些人打交道,麻达大了。帮了一个,就都来了。越帮越多,越帮他越觉得冤,越像该了他,没完没了,缠不清,还挨骂。最后他没辙了,还是交给了信访办。本来么,这些事都有信访办管着,你招揽个什么?信访办的人说,有的案子本来不难办,他一插手就难了,得往上追,只好不了了之。我在政府机关里十几年,没见过这样子的。他要不是军代表,要不是资格在那里,军衔在那里,早就给做掉了。
  在地区大院里,有时会遇见这位张政委。短小瘦弱,满头白发,一脸的忧思。同高大肥胖笑口常开的吴司令员站在一起,反差之大惹人发笑。他有时带着一些官,到展厅来看看。见了讲解员、电工、木工,打杂的、写材料的和我们画画的,都要说辛苦了。笑容作派,像个老农。虽然矮小瘦弱,虽然老农一般,后面跟着那么一群,也自有一种威仪,展厅里鸦雀无声。直要等他们走了,才又嘈杂起来。四
  何山、孙纪元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大串联时又同兰州军区建立了联系,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同他们干上了。敦煌文物研究所向兰州军区告状,说酒泉地区革委会丧失阶级立场,业务挂帅,拌斥革命知识分子,重用阶级异己分子。送去一大包材料,其中包括抄家抄去的我的一本日记。兰州军区政治部主任李磊(女)看了,说我极端顽固反动,不可放手使用。说还是要政治挂帅,不能业务挂帅。
  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都说地区革委会受了上级的批评。说还是拿笔杆子的比拿枪杆子的利害,现在是兵遇到秀才,有理说不清了。我很发愁,问怎么办。刘光深说,你什么事也没有,好好干就是了。本来就没你的事,是敦煌那帮子同地区革委会的矛盾,现在就更没你的事了,现在是兰廾!军区同酒泉军分区的矛盾了。说你坏是为了说酒泉坏,酒泉为了证明自己正确,就会说你好。你只要人在酒泉,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说军队令出必行,小小军分区,怎敢和大军区对抗T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军队里政治部和司令部,野战军和地方部队,不同兵种不同派系,关系非常复杂。加上军队和地方的关系,就更复杂了。别说是你,连我都雾煞煞。总的来说一句话:这里面谁是谁非不重要。人同人打交道,是凭实力,不是凭正确。记住这一点,对你有好处。
  我说,你不是说把事情说成咋地才重要吗?他说那是说干革命。现在是又一码子事了。说不清的理可以不说。有实力就可以不说。能不说你自然有了理了。真理不是只有一个,也不是没有它就没法子过。你的招数再利害,我不接招,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就利害不起来了,对吧T
  听着我觉得,个儿矮小的是我,不是他。五
  夏天到来的时候,展览准备就绪,要开幕了。抽调来的人,除了当讲解员的,和一个画画的,都要回原单位去。画画的留谁,地区一直没说。我们三个,都希望能留自己(到底城里比沙漠里好过)。何是我顶头上司,有本单位的人事权,只因人在酒泉,一时动用不得。我趁此机会,正在为被下放劳动的妻子办“农转非”(农业户口转非农业户口),若回敦煌,不但此事无望,而且会被关起门来打狗。那怎么能行?!
  未几,让我和何山各画一幅大油画,限期一个月。王仁说是打擂台,谁画得好谁留下。文0光深估什,是吴司令员出的点子。事虽荒唐,在文革中也属正常。何山问好坏谁裁判T王仁答曰工农兵。于是各占一方(何在地区革委会礼堂,我在地区招待所会议室)鸣锣开战。起初我莫名其妙,觉得像马戏团里的猴子披挂上阵。接着就发起愁来:一幅“民族大团结”何先挑去了。我这幅“潭家湾全景图”,实际上是鸟瞰平面地图,不宜于画油画。画面4:4平方公尺,无法从门进出。得画成四幅,再拼起来,中间有一道十字缝,怎么着都难看。
  潭家湾是酒泉农村里的一个生产大队,当了西北学大寨的“样板”。我去住了几天,画了许多速写回来,使舞台上充满了剧情:马厩里修车铡草,猪场上起肥垫土,井边头洗菜饮驴。吆车的老汉拾粪,看场的娃子赶鸡,息晌的婆姨抓紧时间做鞋底……豆人寸马,房屋像火柴盒。门上有对联,窗上贴着窗花。屋顶上晒着果脯瓜干豆辦酱,屋檐下挂着辣椒大蒜玉米棒。大路两边有杂草中间有车辙。有的车辙里汪着水,水中有倒影。总之是力求生动有趣,精细逼真。小眉小眼,只差没用放大镜了。
  不管是不是艺术,成败关系着安危离合。我白天黑夜加班。先是务求必胜,后来就画出了兴趣。天气酷热,脱光了衣服画,只穿一条短裤,仍旧挥汗如雨。看画的来来去去,都不知道谁是谁。西北人没有赤膊的习惯,看不惯我赤膊,背后有议论,骂我不文明,疯疯癫癫。我听到反映,也不理会。本来是要哗众取宠,却又旁若无人起来。似乎进入了忘我的境界,真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了。
  限期过了几天,画才全面完成。抬走的前一天,刘光深来,一脸的焦虑,说,那两位到处说,你把学大寨样板画成了小农经济,把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画成了悠闲落后的老村古调。这个意见,可是正确得歹呀,我很着急,一通夜没睡。工地加上红旗,墙头加上标语,大路边加上语录碑和正副统帅并肩像。四处加上许多观光取经的队伍,记者挎着照相机,学生仔捧着红宝书,机关干部围成一圈听介绍经验。村门口各色大客车一字摔开,气氛似热烈多了。天亮了一看,色彩不协调,花里胡哨。来不及调整,给抬走了。
  展览开幕曰,正逢“三级干部大会”开幕,参观人潮汹涌。谁都没有想到,居然是潭家湾全景图最受欢迎,观众沿着有车辙的大路一路看过去,就像看连环画,兴味极浓烈。加上小而逼真,又是熟悉的生活,以前没在画上见过,更有一分惊喜。一大群人挤着边看边议论,争相指出新发现,引起轰动,引来更多入围观。虽有人说贴上革命标签没改变老村古调,但是没人爱听。潭家湾大队支书、九大代表杨柱柱来参加三级干部会,看了说好极了。一锤定音,再硬的道理也没关系了。张哲岚很高兴,在大会上做报告,提到展览时,还说了个解衣磅礴的故事,说庄子说过,只有那个赤膊画画的人,才是真画师。
  何山那画,画得很好。但“民族大团结”的画到处都有,这一带火车站汽车站上都有,印刷品更随处可见,全是各民族代表把一个毛泽东围在当中。怎么画都像见过,没人要看了。观众从画底下经过,头都不回。刘光深说,何这会子算是背了运了。他说人都有个时运,顺起来事事都顺,坏事也会变成好事。背起来事事都背,好事都会变成坏事。今时舆论都向着你,该是你走运了。/、
  地钻,拼死拼活地干,唯一的目的,不也就是个子安团聚幺!能如愿以偿,那就什么代价都值了。
  但是妻子在下放地,没能坚持到最后一刻。我刚拿到她的准迁证,就得到她垂危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去,只来得及看到她的遗体。只有三岁的女儿跟着我,离开了那沙漠边缘的荒凉小村。
  展览会闭幕以后不久,张哲岚、吴占祥和其它军代表撤离了地方机关,回部队去了。我们父女俩到了酒泉地区五七干校,在那里待到一九七八年。七九年我在北京,接到张哲岚的一封信,说他已离休,邀我到西安市红缨路三十一号他家作客。说要给我介绍几位著名的作家画家和书法家,“都是很有意思的人”。因为太忙,没能去。写了幅对联寄给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刘光深还在酒泉,一直没有升官。一九八三年,我在兰州大学,他托家在酒泉的学生带给我一个玉石笔筒,墨绿色,有云文,温润古朴。可惜我没有一张配得上它的书桌可以放它。离开西北以后,同他失去联系。先是听说,他退休后很孤独,日在醉乡。后又听说,他无疾而终,身后萧条。
  在敦煌研究所,人们依旧互相斗得很苦。后来抓“文革三种人”,何山、孙纪元都先后离开了敦煌。孙到天水麦积山文物保管所去了。何则辗转到了美国,受雇于洛杉矶天龙画廊。九三年我在洛杉矶时,他带着老婆儿子来看过我一次,气色很好。问我怎么来的,我说是逃亡的政治难民。他说:“我是杰出人士移民”。
  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二。。。年第三期.与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此处用《今天》网上版,花城版被删文字用红字显示。
  
  得福
  文革后期,我在五七干校劳动。社会上发毛像热,毛泽东的标准像供不应求。最是礼堂、门厅用的那种特大号,根本买不到。校方应外单位的要求,派我去给画放大的标准像。单位很多,各式各样。有机关、学校、厂、矿、农场,甚至驻军部队,还有一些少数民族的自治县。答应了这个就得答应那个。我从这个单位转到那个单位,除了领工资,难得回干校。
  这是“革命任务”,没有报酬,不过是换了一个劳动项目而已。但做这件事,对我有好处。那时除了本单位的工资或工分,谁都没有别的经济来源。有就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我在文革初期工资被降了三级,几年来每月只五十二元人民币。上有老母下有幼女,钱不够用,无法可想。出去画毛像,各单位都要好吃好住招待,可以省下每个月的二十多元饭钱和近三十斤粮票。等于每个月增加了半倍工资。不,那时粮油肉糖都是定量供应,数量很少,有钱没票也买不到.如果把饭菜的质量算在里面,应该说是工资的几倍了。加之出差在外,得以避免政治学习、集体劳动和集体生活的苦楚,还可以在招待所里秘密地写点文章,不必担心有人看到打小报告。两次家破人亡,十年颠沛流离,我还从没有这么样感到安全和自由过。
  为了延长受益的时间,我努力延长画像的时间。以前没画过毛像,起初要打格子。两公尺高的一幅,得画一个星期。慢慢画,可延长到十天。后来画多了,画熟了手,就不用打格子了。再后来甚至不用起稿,可以油彩直接上布。只要一天,一个冷血杀手笑眯眯的胖脸就出来了。但我分两次画,也还是第十天完成。这中间时间就很多了,我用来写作。算是从被别人占有的生命中,偷回来了那么一点点。
  十天画像,加上事先采购材料,木匠做框子,纽布、打底,事后单位头儿过目,加工、验收,大抵每到一处,消消停停,一个月左右交差。没人计算快慢,衹要画得像,画得笑,画得红,像发高烧,就都满意。就这样,我像个打短工的油漆匠,走遍了那一带几乎所有的地方。
  有些地方,如果不是画毛像,我是永远没有机会进去的。比方说野战军八四七。一坦克师、原子弹基地金塔。虽然没接触到什么机密,但是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部门生活,同工人、农民、厂矿职员、机关干部、军官、士兵、藏人、回人、哈萨克人和蒙古族人交朋友,可以知道许多事情,得到许多启发,学会从许多不同的角度来想和看,文章也可以写得好一点儿。
  为了给母亲和孩子们寄钱,我大抵每个月都要回干校一趟,领取这个月的工资、粮票、油票、肉票、糖票、香烟票……以及I}卣时增补的什么什么票。除工资是人民币可以全国流通外,所有这些票券,包括一年一次的布票和棉花票,都由各地发放和控制,衹能在本地使用。我不用,干校的同学好友都来要。不过是一些过了限期就作废的小纸片。凭它去买东西时,还得另付现钱。尽管如此,由于匮乏,它们成了珍奇。大家因争夺而失和的事也都有过。而我,居然可以不要、给人。说起来,也算县一一大家如是说一享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了。
  从一九七二年开始,三年间我画了将近三十幅毛像,留下一份惭愧。同时写了几篇文章,吐出了胸中的块垒。无意中也为即将到来的新时代,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献礼。我在七八年和七九年发表的那批文章,包括《异化现象近观》,就是那时候写的。每当和朋友们谈起写作这批文章的充裕时间和独处的机会,都来自画毛像,我总要补充一句:真的是享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了。注:此文见《今天》二。。。年第四期,花城版未收

唱歌
  我听力很差,因此和音乐无缘。依稀感觉到一点,倒如勃拉姆斯的田园气息,华格纳的英雄气息,或者瞎子阿炳和其它江湖艺人的忧伤和悲凉,虽然也很享受,但总如雾里看花,所得甚微;就像一个穷人家的孩子爬在墙头,远望着美丽的花园而不能进去游玩。“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五七年以后,花园也没了,“叩寂寞以求音”,也就只有唱歌了。
  我此生一大憾事,就是不会唱歌。
  大家都说,我是左嗓子。左嗓子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估摸着可能是发音器官的某种缺陷。我说话没问题,但只要一唱歌,别人就会说我是左嗓子,难听死了。
  但我从小爱听歌,也爱唱。常扯着脖子直喊,招人嫌。大起来怕丢人,不唱了。有时独个儿哼几句童年时代熟悉的歌,会觉得那些早已消逝的美好时光,连同它的各种细节和气味一下子全活了过来。记得日本投降那年,我们全家合唱一支歌,有几句词,印象特深:漫山遍野是人浪笑口高张,热泪如汪
  当大人唱的时候,我看到他们都真的是笑口高张热泪如汪。纵然是小不懂事,也同样有一份深深的感动。几十年来,我常常想,到专制暴政垮台的那一天,没有比唱这几句歌,更能表达我们的情感了一一可惜我不会唱。
  我的有些朋友,歌唱得非常之好,我非常之羡慕。他们所表达的那些情感,我都有,但我表达不出来。有时堵得慌,只能呼喊几声。就像野兽不会说话,到时候只能号叫。但是野兽的号叫野兽能听懂,我的呼喊别人莫名其妙。
  “文革”中,我在敦煌文物研究所,和几个牛棚里的同侪一起翻地。那天翻着翻着,不知怎么的就唱起来了。邻近的一片地,是前所长秘书李永宁在翻。细高精瘦像一把弓的他,慢慢直起身向我叫道:高尔泰,那边有把镰刀,看见了吗?我说看见了,干吗?他说你拿来把我杀了吧,我实在是受不了啦!另一边地里是考古组的史苇湘,他应声说再唱下去他也要告饶了。

当前:第15/41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