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17/41页


  我说懂不懂是他们的问题,说不说是你的问题。她说我的什么问题?我说你想过没有,你的解释,还有他们的谅解,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侮辱。她又眼睛一亮,竖起眉毛,说,我下决心同你结合,倒反而是侮辱了你吗!
  我没说话。停了一会儿,她说,你这个人真怪,想到哪头去了?又停了一会儿,她说,我真不明白,你这些想头是哪里来的T我说,是头脑里面来的。
  沉默了很长一会儿,望着芦苇那边的帆影,好像自言自语般地,她说,有些时候,我想过,人的头脑,很像是电工板。我没听懂,问什么电工板7她说,就说像收音机吧,不同型号的收音机,有不同的线路图。在不同的线路图里,电流总是在不同的线上走。苏福美他们那个国家里的人,思想都离不开她们那条线:我妈那个国家里的人,思想都离不开她那条线:你们这个国家里的人是另外一条线。连同样一句话,叫不同国家里的人来说,意思都不同,那就各走各的路吧,又办不到,非得缠成一个团不可,你说难不难T做人太难了!
  我没说话,她也没再说话。斜月苍茫,苇风萧索,露水越来越重。
  坐了一会儿,也就各自起来,往回走,一路无话。/、
  她母亲终於答应女儿同我结婚。提出两个条件。第一,继卿天天上班,没可能同时照顾两个老人,没可能到“那边”去,得我到“这边”来。第二,前高晚低,后娘难当,高林得送回敦煌,由外祖父母抚养。
  母亲有二姐照顾,又在一个镇上,来回很方便,我到“这边”来住不成问题。可高林不能送回敦煌。我说,要是你们不希望她留在高淳,我可以自己带在身边,她们同意了。
  但是,我的母亲和二姐都不同意,她们说孩子跟著我太苦了,我带着孩子也太苦了,不如交给她们。家里哥哥姐姐都差不多大小,玩起来有个伴。大人在外面赤膊打拚,也不背包袱。
  这当然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也希望能够这样。只是不知道,继卿她们会怎么想。二姐自告奋勇,到樊家力争,说孩子给我,算我的。我只有两个孩子,加一个三个不算多。去了回来,高兴地说,没问题了。
  母亲听了,连声念佛。
  各种困难,总算都解决了。但时间已经拖得太长,准备的一点儿钱,也用得所剩无几。和继卿商量,是不是操办得尽量简单一些。我说结婚证已经领了,礼仪不过是个形式,是不是乾脆免了?她说不,要是一点不办,人家都会瞧不起我们。我说本来就没瞧得起,做什么人家都不会说你好。还不如好待自己,任由别人去说。她说不办就是好待自己吗?别人越是瞧不起我们,我们越是要活得像模像样,这才是奸待自己。要是一点儿不办,你一走了之,我在这里得受。
  没法子,去请教邢东泳,他说你们带上结婚证,到南京去住几天,回来就说旅行结婚去了,漂亮得很,谁想指手划脚,也找不出碴儿来说。他说他认识南京一家旅社的革委会主任,可以给我们写个介绍信,请他安拌个好一点的房间。事到I临头,也只好如此。
  “火炬”旅社,在南京新街口附近一条杂乱的小巷里,两旁大都是灰色的老瓦屋平房,上半截板墙油漆剥落,下半截砖墙长满绿苔,即使在大晴天,青石板路面上也总是覆满著滑溜溜脏兮兮的黑褐色泥浆,走进去有股子忧郁之气。再走进阴暗有霉味的旅社,忧郁之气就更浓重了。
  我们房间外面,是一个小天井,大夏天很热,环绕天井的统铺客房大都开著门窗,各个房间里人们叨著香烟聊天打扑克喝酒看报纸的镜头,一览无余。双人房的窗帘,可以挡住视线,但挡不住滚滚而入的暑气烟气酒气汗气和各种声音。隔壁有个男人唱“沙家滨”,逼细了喉咙学阿庆嫂,字正腔圆。
  房间不到十平方,墙上贴著一幅毛像两幅毛语录,还有一张“旅客须知”,均已陈旧。她在床沿上坐下,脸色阴郁,眼睛直勾勾盯著前面灰糊糊的墙面,不说话。我觉得很惭愧,有种负罪感,建议出去再找找看有没有更好一些的旅馆。她不回答,也不动,很久才起来洗脸梳头,出去吃晚饭。
  第二天起来,我想带她去中山陵玩玩,她说,你带我?你带我不合适,还是我带你去吧。
  一路上上车下车,我们都没交谈,在陵园里那些风景如画的山路上,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在默默地走。我沉不住气了,问你怎么啦?她停了一会儿,说,我在想,你这个人可能有点傻,在外头混了这么多年,有二十年了吧?以为你有点本事,哪知道是个书呆子。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说你是书呆子是往好里想,要不是书呆子,那就是个大坏蛋,我现在还不能肯定,你到底是个什么,我得小心著点。我一头雾水,要她说明白一点。她说,我不会说的,有些事,说穿了就没意思了。你自己想去吧。我无从想起,也就不想了。玩得没趣,吃得也没味,不到天黑就回旅社了。
  第三天,在长江大桥顶层的人行道上,她说她要带我去看她的两家亲戚,我很高兴。我说我们是不是也该去看看陶玉忠?她闪电般看了我一眼,迅速地说,看他干吗,我跟他没关系。停了一会儿,我还没来得及走出懵懂,她提高声音又快速地说,不恰不恰不恰!不恰势头!还想要我去看那种人,太过分了。
  以前在小南湖边,她曾经给我说过,陶从小没爹没娘,在街上到处流浪。又脏又痞,后来学会了帮人弄船,有口饭吃了。也还是没个人样。满嘴脏话粗话,在码头上围着人家女人打转。我问她是看见的还是听说的,她说是听人家说的,本来也没人提他,你姐跟他结婚的那阵子,通街都在议论,说你姐一辈子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个泼皮。
  我那时听了,没往心里去,想不到她这么认真。就说,码头闲话,有多少真的h就算真的,也过去了,不管怎样他是我姐夫,看在我姐面上,还是去看他一下吧。
  看你姐面上?为什么要看她面上?,她吼道,她给了我什么面子?,
  我吃了一惊,说,什么事这么严重!她说,就算你是个书呆子,不懂事,她该不是吧?她但凡有一点点看得起我,这么大的事,她哪里会一点点准备都不做。我说,是我的事,本该我做的。她说这些年你把挣的钱都给她了,弄得自己一点点积蓄都没有,结婚的时候一点点东西都置不起,要紧关头了不闻不问,她好意思!凭什么我倒反而要给她面子!?
  我说我姐没收入,有两个孩子,我妈靠她照顾,现在又加上高林。她说你怎么不提姓陶的了,陶家有陶家的进账,姓陶的孩子有姓陶的养,用得著你去养吗?
  我告诉她我妈我姐都很喜欢她,一直都对我说她怎么怎么好,对於我能够同她结婚,都非常高兴非常重视,只是没想那么多。她说这还用想吗?这不是个想不想的问题,这是个看得起人看不起人的问题。我说我也没想,并不等於我不爱你不尊敬你,我说婚姻的基础是感情,有感情就有一切,没感情就没有一切,礼仪不过是个形式,做给别人看的,我们没有必要讨好群众,我们不是生活在别人眼中,用不著用别人的眼光来塑造自己。她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回答说走吧,别在这里花里胡梢神经兮兮的了。我想说服她,继续往下说,我越说,她越生气。她生气我著急,越急越说,火上加油。直到又吵一架。
  这期间照了些照片,洗出来如仇人相见,看了吓一跳,都撕掉了。七
  回西北后,我每星期三四次,骑著自行车到酒泉城里给她寄信。每封信七、八页十来页,都挂号。她很少回信,回信也很简短。
  我要求她请探亲假到西北来看看,好好谈谈,消除误会,也商量商量将来怎么办。那时五七干校的人际关系,比社会上的要好得多。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无宿怨成见,又都各有各的“问题”,谁也歧视不了谁,相处得不是那么艰难,有时还颇愉快。和我同住一室的额登格勒,原是蒙族亲王,额济纳旗旗长,很和善很有教养。听我说想让妻子来探亲,立即设法搬住别处,好让我收拾布置房间。
  我利用每天的休息时间,平整了地面,糊了顶棚,刷白了墙壁,把公家的床铺桌椅和面盆架子都油漆一新。到资料室借了个书架,放上我所有的书,还在墙上钉了两张希什金油画的印刷品……叮叮几个月下来,才像了个样子。如果她希望,来了还可以补办一个结婚典礼,干校学员中好事者很多,证婚入主婚人男傧相女傧相甚至乐器手应有尽有,也用不著办酒席,只要买包水果糖散散,会议室里热闹得很。
  但她没有来。
  我用两个纸箱,把所有我珍爱的书全部装起来寄给了她。其中有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莱蒙托夫、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契柯夫,也有老子、庄子和李、杜、苏、辛的集子,甚至还有一本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和一套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颠沛流离几十年,我别无长物,它们是我唯一的财富。我相信她一定会理解它们对於我的价值,一定会感动和高兴。我相信以她的聪明,读这些书也一定会得到很大的快乐,以后在一起还可以讨论讨论。寄这些书邮费二十多元,是我半个月的工资,但我花得高兴。
  收到书,她给我回了个信,告诉我没时间看,以后别寄了。第二年回去探亲,发现那些书塞在床下,日久生霉,有些粘连了,有些借给别人,没要回来,丢了。
  她不是存心的,只是忽略了,正如许多她所珍视的东西,我也忽略了。
  翻检那些书,里面有两本《美学问题讨论集》。其中有我的《论美》和《论美感的绝对性》两文。我找了出来,请她看看。
  她说,算了,我没心情看。
  我没说话。她又说,我不用看就知道,那些文章不怎么样。文章是人写的,我只要看看你这个人就知道了。身边小事你都弄不清楚,怎么反而到有本事说出个大道理来?我就不信。
  我没说话,望著她的脸,突然感到它陌生而又遥远。
  我知道,她不是存心要侮辱我。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是一种天籁。我在想,人,有可能同一个瞧不起自己的人共同生活吗7人,有可能爱上一个自己瞧不起的人吗?
  我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回答说,不,可,能!八
  女儿高筠的降生,给我们带来了和解与幸福的希望。那年我回到淳溪镇,看到孩子是那么可爱那么文静,相信她必然会成为爸爸和妈妈之间心灵交通的桥梁。
  继卿带这孩子,也真是不容易。外婆眼睛看不见,放在家里不放心,她到厂里上班,都要抱着孩子去。每天步行来回十几里路,风雨寒暑,从不稍懈。孩子也乖,母亲做工时,她在旁边不吵不闹,躺在襁褓里吮手指,自得其乐。
  我有在干校带高林的经验,知道其中的甘苦。很感动,也很感激。我探亲假期,她照常上班,清早就抱著孩子走了。工人请假要扣工资,也难怪。但我还是不高兴。第二天早上我问她,抱著孩子送你一程可以吗?她说不,路上都是厂里的人,别让人看笑话。知道她说一不二,我也不坚持,每天她走后,就到我母亲那边过一整天。晚上她下班了,我再回去。
  她知道我对她的不请假很恼火,但不在乎。我知道她对我的成天往 “那边”跑很恼火,也不在乎。晚上见了,都不快乐。
  那天我回来晚了,她们在等我吃晚饭,饭菜摆在桌上,都凉了。她郁积已久的愤怒终於爆发,进门她就问我,还把这个家当个家不?究竟家在那边还是这边T
  我不知该说什么,没开口。厚著脸皮过去,坐到饭桌边。
  她母亲在摇摇篮,她在封煤炉,没有人坐到饭桌上来,我一个人坐著,又不能独吃,很尴尬,百静中只听到灯火的阴影里,摇篮在咯隆咚咯隆咚地闷响。
  越坐越难受,我说,结婚几年了,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自己是个有家的人。
  她说我知道你,你就是不把人当人。
  我说家里没人,当什么人?晚上有人了,我就来了。
  她说不要脸不要脸,越说越不要脸了。人家玩女人给钱,你呢,结婚的时候一点点东西都不置,结婚以后白吃人家的白暍人家的,还要把人家不当人。你说你有一点点良心么。
  我给她的钱,的确太少了。降三级后我每月的工资是52元,给母亲,高林,高筠各寄十元,剩余的刚够吃饭。我心算了一下,小孩子一个月十块钱不够用,探亲假回来一个月,在她家吃饭的钱也全是她开销,她骂得有理。理穷辞拙,加上惭愧,我就缄默。
  孩子在摇篮里哭。她抱起孩子,一面拍,一面说,我不是嫌你没钱,嫌你没钱不会嫁给你。但你把家不当个家,还要自己的孩子不抚养,反而去抚养别人家的孩子,那就太怪了。以前你一个人,爱怎么怪你怪去,那是你的事。现在拖家带口的,就是害人了。我不能由著你们这么害下去,我得想想办法。
  她母亲催我们吃饭,我哪里还吃得下T孩子在她怀里又睡著了,背向我,小小的、粉红色的脚掌微微地一动一动。我心里直犯愁,不禁要想,一个人,如果没有能力保证下一代将来的幸福,他有权利生孩子吗T
  把孩子放回摇篮,她似乎平静些了。好像是回答我心里的问题似的,她说,一个人家没有个男孩子不行,我们还得再生一个。
  我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说,现在家里人多了,再生一个就更多了。这边住不下,我们得回家去住。
  我很惊讶,说,这不是家吗?她说难道你不知道,这是我妈的房子,我们的家不在桥头那边吗T
  我真的不知道,根本没朝那方面想过。我说那边两间房,住著五个人,我们去怎么挤得下?
  她说你姐一家在这里没户口,他们的户口在秦溪,秦溪大队给了他们房子,他们不是没处去,他们可以到那边去。
  我说那不是农村里了吗?她说农村里怎么啦?农民都别活啦?
  我说二姐被下放农村,是受的政治迫害,能顶住就该顶住。不然,孩子们去了上不到学,将来都没前途。她说不,那是陶家的困难,应该由姓陶的去解决,不应当转嫁给高家。
  我说现在是解决不了,她是我姐姐,哪能不管。
  她说你管了你姐姐,管我了吗1 7
  我一下噎住了,答不上来。她没再说话,又听到摇篮的有节奏的闷响。
  我告诉她交通局说那房子妨碍交通,早就在逼著拆迁了。她说她知道,那时候再说那时候的话。我这才明白,她要的不是房子,她要的是“家”。
  我劝她和她母亲一起,跟我到西北去。我说我在那里,熟人多些,你有这样的技术,去了找个好些的工作也不难。我说阶级成份不好的人,在家乡最受欺侮,在外面五湖四海,回旋的余地要大的多,起码比在家乡要好混得多。
  她说不,太远了。
  我说你们在这里,又靠近些什么呀T
  她也一下子噎住了,答不上来。九
  我回西北后,她仍坚持到“那边”去住,经常前往吵闹,要二姐离开。这个情况,她信上没提,二姐的信上也没提,我在外面完全不知道。
  那年下车伊始,看到骇异的一幕:桥头汽车路上拥挤着一大堆人,堵塞了家门,堵塞了交通,被阻的汽车喇叭山响,灰尘滚滚,怀著身孕的她,在人群中朝著门内连声叫喊:谁家的媳妇不准进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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