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24/41页


  但是政府修筑了一条公路,正好从我们家小屋和被占新屋之间的院子通过。从早到晚汽车拖拉机来往不息,扬起烟尘滚滚,直往屋里灌。载重的大卡车经过时,地面和墙壁都要抖动。六三年初我南下探亲,在门窗紧闭的小屋里,老是担心屋顶上的瓦片会掉下来。
  母亲还保存着,一些父亲的遗物。书稿、笔记、字、画、自刻的印章。其中有那两颗“湖山还是故乡好”。文革中几度抄家,这些全都没了。几件老式家俱,也被革命群众拿去破了四旧。二姐因对房子被占流露过不满情绪,几经批斗,被吊销了城市户口,同时收到一份盖着“高淳县军事管制委员会”大红印章的“房产没收通知书”。
  这是关于那栋新屋的唯一一份官方文件。如果它是合法的,那就是说以前的侵占和出租是非法的。否则它所没收的就是高淳县的,亦即它自己的,而不是我们家的房子了。孰是孰非,也弄不清楚。总之二姐去了一个叫做秦家圩的地方,当了农民。后来母亲也跟着去了。随之交通局为拓宽马路,拆掉了那两间摇摇幌幌的破旧小屋。五
  七十年代末,党中央“拨乱反正”。二姐获得平反,让回淳溪镇教小学。工资虽不补发,工龄可从四九年算起。学校里给了一间宿舍,在三年级教室的隔壁,出入要经过教室。母亲同她合住,被吵得头晕脑胀。上书上访陈情说理,要求县上归还住房。几年下来,一次次写的申诉材料,加起来足有尺把厚了,毫无结果。
  我常年在外,又笨,家里的事,无可奈何。每次南下省亲,进入那装满声音的斗室,看到那厚厚一摞废纸又增厚了几许,都不由得动魄惊心,感到无能也是一种不孝。
  想找县上的领导谈谈,见不着。办公室说领导很忙,有事找信访办(群众来信来访接待办公室)。那是二姐回回碰壁的地方,我去也一样。据说有后门,但没钱,不知怎么走。想来想去,想到了张仲良。
  张曾是甘肃省委书记,五七年指名把我打成右派,五九年又指名把我从夹边沟劳教农场,调到兰州筹办“十年建设成就展览”,我因之免于一死。时值“大跃进”,张为了取悦毛泽东,不顾人民死活,致死三百多万人,被调离甘肃,当了江苏省委书记,是我在江苏官场中认识的唯一者。试着联系了一下,居然颇友好,约到南京琅琊路他家中见面。他癌症卧床,依然精明锐利。让省委办公厅主任汤天英以他的名义,给高淳的第一把手、县委书记邢华平写了个信,嘱“尽快落实政策”。让我带着,去找邢。
  县委办那人还是说,书记很忙,有事到信访办说去。我掏出信,请他转交,就走了。没走多远,他追上来,气喘吁吁,满脸堆笑,说书记有请。
  书记快人快语,说这事早就该解决了,忙得没顾上,我们马上解决。请转告张书记,请他放心,我们马上解决。问我有处住么,说要是不方便,就到县委招待所住,不要见外。说高教授多年不回来了,走以前得聚一聚才行。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么。最后四句,古诗中有。没想到,他还会这个。/、
  回来我们扶着母亲,到城南淳溪河边,去看了看父亲造起来没住上几天的那栋新屋。转眼四十多年,新屋已变成老屋。透过斑斑绿苔,可以看到外墙上革命标语的残迹。一边的窗子油漆剥落,另一边的窗子漆着鲜艳的天蓝色;反映出两家住户不同的风格。后院旧址,变成了公路。前门口造起许多房子,连栋连片,两公尺外就是对门人家,看不见河了。纵使视线依旧,风景也不是当年。河被两边的房子挤得很窄,湖被围湖造田推得很远,原先是湖口的地方,现在是工业区。烟囱林立,不见一棵树。
  尽管如此,也是万幸。母亲连声念佛,二姐频抹眼泪。我回到北京,也能比较安心了。
  但是归还房子的事,手续非常复杂,办起来非常缓慢。二姐每次去催问,都说是正在按程序办,办好了就通知你。这样拖了一年多,张仲良逝世,县上口气立即变了,说,该你的不用你说,不该是你的你怎么闹也没用。
  一位《人民日报》的朋友,建议我写个材料给他,他让报社的信访组去办。此举果然灵验,高淳县政府办公室立即回信给《人民日报》,说房屋没有归还的原因,是“房改时平方米计算方法不明确,待请示上级明确后即可处理,进展情况及时向你们汇报。”显然他们已经做好了下台阶的准备,只要报社再过问一次,问题就解决了。
  但不知怎么了,报社没再过问。母亲等不及,在西舍小学二姐的宿舍里去世了。我用展览会上做模型的材料,做了一个带阁楼和回廊的小房子,把她的骨灰匣放了进去。二姐说,妈妈到底有房子住了,引得回来奔丧的大姐和妹妹都哭起来。
  九十年代初,在建造滨河路的拆迁工程中,父亲干辛万苦造起来,但没住上几天,反而招来家破人亡之祸的那栋房子,历尽沧桑,终于被拆掉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长长舒了一口气。那感觉,就象夏衍《旧家的火葬》中写的:随着一栋老屋的烧毁,一段沉重的历史就此灰飞烟灭,他反而感到一阵轻松。
  写作此文时,我已住在美国。中国的圈地运动方兴未艾,频频传来老百姓因房屋被拆求告无门自焚抗议,或者成群结队进京上告被警察抓回原籍看管的消息,不觉轻松又变成了沉重:那一场花样繁多的人肉盛宴,拖的时间也实在是太长了。注:此文见《今天》二。。四年第一期,花城版未收

画事琐记
  我生之初,碰上日军侵华。全豸U逃难,避居大游山中,转眼八年。
  头几年,我常生病。没医没药,不知何病。并无大痛苦,只是没力气,有时一连几天十几天下不来床。床头罗列着姐姐们采来的毛栗子覆盆子一类山果,母亲和祖母做的蜜饯楂糕一类小吃,还颇享受。特别是还有一块画板,和纸墨笔砚水,父亲放的。纸是那种棋盘一般大小的灰黄色草纸。战时山中,除了过年的红纸和描红的竹纸,平时只买得到这种纸。农家包东西,做冥钱,上茅房,卷火媒子,都是它。厚薄不匀,粗糙吸水,易留飞白,宜书宜画。且价格便宜,不怕浪费。我一天要画掉很多。
  把画板放在腿上,凭记忆,加想象,胡涂乱抹。不在乎像不像,主要是追求那种胡涂乱抹的快感。把浓浓淡淡的墨痕,想象成山、水、云、树……一张复一张,有滋有味。阳光透过木棂的小窗和棉纱的蚊帐,照在我的床头,模糊的树影,在画上摇曳。冉冉转移,由明转暗,一天就过去了。晚上父亲回来,一张一张地看。总是说我废笔太多,要我用最少的笔墨画出最多的东西。他说这个东西不必是实物,比方说这张柿子,你画成方的了,可以。但是没画出它的山野的气息、秋天的气息,这就没意思了。
  气息、意思这些词,我似懂非懂。但我相信,有这些东西。我感觉到古诗词中有些句子,就气息很浓。“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读着就像看见了一样,就想画。但是画了一遍又一遍,结果出来的东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以前画画,结果不重要,过程本身就是目的。现在过程变成了手段,怎么也达不到目的,不免沮丧。父亲说,诗词中许多东西,小孩子不会懂,所以也画不出来。古时候有个大画家,别人出了个题目,叫“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要他画。他回答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这个“目送归鸿”的问题,不光是个技术问题,还有个人生阅历在里面,所以难。大画家都难,小孩子哪能7画没有感觉到的东西,就是做作,要不得。
  我有感觉,更没做作,感到冤枉。幼小幸福,不等于无優无愁。我怕黑夜,怕大阴天,怕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那时如在外面,就特别的想家,有一种害怕失去家的恐惧。如在家里,就要关紧门窗,害怕有什么危险可怕的东西要钻进来。因此古诗词中那些人生如梦、世事无常、离愁别恨一类的东西,读之感同身受。“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愁什幺,人家没说,我填上了自己的。这种神经质心理,可能同我身体单薄有关。后来病好了,逐渐强壮,神经也变粗变硬,就没有那么多感觉了。听说某处闹鬼,照样去捉黄鳝,深夜里提着风灯,在水田里来趟去。
  还是喜欢画画,但已无纸。战时的自然经济,常调剂失灵。草纸难买了,每天只给一张练字,不许再浪费了。门前有一块打谷场,地方上叫稻场,“新磨场地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的那种。收获季节一过,我就用小刀和铜笔帽,在上面画起来。笔帽画穿了,刀尖画圆了,破碗碎石一样好用。满稻场纵横交错,都是我留下的线条。线条宜画人物,不宜画风景;宜叙事,不宜扦隋。工具材料的更换,也同身心健康的变化一样,可以改变绘画的形式、内容和性质。先是根据西游记、童话故事里的插图,画神仙妖怪。后来自己编故事,画想象出来的怪物,依然乐在其中。
  因为场地大,画也越画越大。后来嫌自家的场地小了,就到山下村上去画。村上有几块共享的稻场,大的有篮球场那么大。我把镰刀尖按在地上,倒退着往后小跑,留下一条一条的刻痕,组成画面。往往一个怪物,头在这边,脚在那边,我只能在想象里看到它的全貌。村上的人过来过去,有的说,画的什么呀你7有的说,累不累呀你?
  这些大画,最多存在三天,三天后就模糊了。要是下一场雨,立马全都没了。但是我不在乎,我快乐过了。依然是过程大于目的,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后来到父亲办的村学里上学,每天放学以后,都要画上一阵子才回家。父亲说,你那不是画画,是玩儿。我提醒他他自己说过,画画是玩儿的东西。父亲说那不等于说,一切玩儿的东西都是画画。我也糊涂了,不知道画是个什么东西。不管它是个什么东西,我喜欢,我就去弄,如此而已。
  战后回到老家,不好好上学,打架、逃学,满街涂鸦,还留级,丢死人了。解放那年,才上到初中二年级,但是得了个全校美术比赛的第一名。学校里配合土地改革运动,搞了个《白毛女》剧团,到各地巡回演出。没入画布景,就叫我画。幕布很大,但不比小的稻场更大。我把它铺在地上,觉得很容易对付。摔笔代替镰刀,色块代替线条,照样倒退着画。干了挂起来一看,杨白劳躲债大雪纷飞,王大春还乡红霞满天,倒也像是那么回事。老师夸同学赞,略减了当留级生的耻辱。
  然后跟着剧团到处跑,上下火轮船、双桅船、卡车。画海报,写标语,打杂。好处是不必上课、做习题、考试;坏处是也没意思。后来就独自离开家乡,专门学画去了。这件事的发生,不完全是自己的决定。父亲一直反对我专门学画,他常说,写诗作画,吹笛子拉琴这些,根本上都是业余的东西,靠它吃饭就没意思了。他要我好好读书,说将来学问事业有成,画着玩玩,反而能出东西。我不听,他说我是野狗耕地,不是正路牲口。
  我不明白,正路牲口有什么好,野狗有什么不好,依然故我。他无可奈何。后来是政治形势的发展,使他觉得我应该尽快离家。我得以到丹阳和苏州,学了五年画。那是一九五零年秋天的事。我们国家的一切,包括文学艺术,都在走向统一。画也是:独尊写实。从素描学到油画,都要求客观地描述对象,有一套严格的操作程序。苏联的教学法,成了经典。水墨画虽然被边缘化了,也按照徐悲鸿的路子,纳入了这同一个模式。
  最后两年,我在苏州,解剖学课的挂图是生物系借来的,透视学课的讲义就像投影几何。有一次考透视,试卷是一张街景,教改错。我不及格。老师说,许多错误我都没改。比如街上有人挎着个篮子,篮子的口面没有消失在视点上,错了,但我没改。我说篮子不是一碗水,可以倾斜着拿。篮子口也未必浑圆,可以七歪八扭,凭什么说它错了7老师说不可以用个别的特殊现象,来否定共同的普遍规律。教我要学学理论,不可以纯技术观点。
  系上有一门理论课,叫《艺术概论》,教材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授课老师是苏州市委宣传部长,看在我们的系主任蒋仁先生的面子上,每周来给我们讲两节课。蒋仁先生是著名的油画家,从法国回来的。他常说他走过许多弯路:印象派达达派立体主义都试过,都是颓废没落的东西,还是现实主义最有活力。他说我们这一代人,一起步就有一个正确的方向,他很羡慕。那时师生同学之间,关系都非常好。先进带落后,共同进步(见《唐素琴》)。在大家的关心帮助下,我终于也一一用大家的说法一瞻上了时代。无论静物风景肖像人体,都全力追求逼真。那时还没有彩色照相,画得栩栩如生,也有一种乐趣。
  想不到的是,随着这种合法的乐趣逐渐取代了原先那种胡涂乱抹的非法的乐趣,我居然成了班上的尖子。蒋先生上油画课,还常常拿我的作品作范本,讲块面分析,讲质量感和空气感,讲环境色和固有色……大家都为我高兴,因为后进变先进,不光是个人的、也是集体的成功。更加想不到的是,这种严格的技术训练,也改变了我的感觉方式和思维方式,并且不可逆转。从此观察力日增,想象力日减,许多往日频频来访的激情和灵感,再也没出现。从此我除了这种单向度的、现实主义的画,再也画不出别样的画来。
  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寻找失落的自我。一直没有找到,有一种漂泊之感。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才发现,接受那种技术训练,进入那个话语系统,等于是通过了一次灵魂的改铸。事实上,早在公安部门强迫我脱胎换骨之前,我已经在学校里被柔性地和无痛地脱胎换骨过一次了。只不过这一次是成功的,后来那次失败了。
  我不知道,这次成功是好,还是不好。
  八年后,在敦煌,看到智利壁画家万徒勒里(他画过许多只有在海上才能看到全貌的大壁画)带来的幻灯片,我想起那个在稻场上倒着小跑的孩子,觉得他那么一路跑下去,出来的东西必会更好。四十年后,在美国,看到毕加索、马蒂斯、凡高、康定斯基等人的原作,特别是米罗、卢梭、和克勒的充满童心的原作,我又想起那个在稻场上倒着小跑的孩子,觉得他那么一路跑下去,也会跑这幺远。可惜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变成了我一一一个以栩栩如生为务的俗物。
  这么说,并不是抱怨命运。哀悼一个没有出生的婴儿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更何况,纵然那嬰儿出生,也早已经死在大荒原中的夹边沟右派农场里了。没有人能够知道,几年间在那里死亡殆尽的数千名右派分子之中,有没有未来的贝多芬和托尔斯泰,丘吉尔和爱因斯坦。我没死,就因为我不是。凭着那一手俗套故技,被押送到兰州,为筹备中的“建国十年成就展览”画大油画,得臥免死(事见《出死》)。
  这是好h还是不好h
  六二年到敦煌文物研究所,主要任务是临摹和研究壁画。技术上是另外一套,有许多东西要学,都不是很难。真正难的,是要画出原作的格调:高古,舒缓,安详。这是敦煌壁画的基调。魏窟的飞扬流动,唐窟的恢宏华严,宋窟的清旷萧散,干百年来技法和风格的变迁,都统一在这基调之中。即使飞天乐舞,也从容而有静气。局部看金碧重彩缨络珠饰,整体看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这个境界,最难将息。
  临摹什么,在所务会议上决定。下达到美术组,再分配给个人。分到的,不一定是自己喜欢的。比如莫高窟北端第四百六十五窟,是元代的密宗洞子,阴森压抑,我不喜欢,但在里面耗费了整整一个一九六三年。不论喜不喜欢,我都全力以赴,争巧拙于毫厘,直到自以为几可乱真,才交差。但是在敦煌多年的老同事看了,不约而同,都说像现代人。我不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好在几年后,就没人再说我了。几年后,中央美院姚治华、张同霞,西安美院的刘文西等人,带着毕业班来敦煌实习,我看他们的摹本,都像现代人。说给他们,他们也看不出来。我说等到你看得出来的时候,你就是入门了。
  临摹不是画画,这个门很难入。古人作画,就像一个人走过雪地,留下了脚印。后人临摹,每一步都得把自己的脚放到人家留下的脚印里,就不是走路了。我们看汉晋竹帛之遗,如楼兰出土残编断简,大都是普通人随意写下的实用记录,何尝有书法之求。但历经百代兴亡,后人观之,哪怕是一角借条,都觉高古不可企及。姑不论有何意义,生为今人,为做到古淡风姿近六朝,不惜把铁砚磨穿,也算是一种追求。里面乐趣很多,只对内行人存在。可惜我入门不久,刚结婚,文革就来了。被揪斗、抄家,关牛棚(见《桃源望断》)。妻子李茨林被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死在那里(见《天空地白》)。带着三岁的女儿高林,到酒泉地区五七干校劳动。集体劳动,集体“学习”,睡公共宿舍,吃公共食堂。食品定量,不见荤腥。大人都难忍受,何况孩子(见《没有地址的信》)。从前在夹边沟,不管多苦,都是自己承担。现在有一个孩子跟着受罪,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那份焦灼,忆来惊心。
  我在夹边沟能死地生还,全靠学校里教的一套。想不到这一次,还是那一套,帮助我解脱了困境。当时毛泽东的标准像供不应求,特别是广场礼堂使用的那种特大号,根本买不到。干校应各地方各单位的要求,派我去画。是政治任务,没有报酬。但是不管到哪里,都是请来的客,可以不参加“政治学习”,可以单独活动,可自由支配时间,还好吃好喝招待。孩子的脸上,很快就有了血色。
  以前没画过毛像,要先打格子。两至三公尺高的一个,磨磨蹭蹭,大约七至十天出来。事先要开一个清单,让他们采购油画材料、定做内外木框、绷布、打底。画完以后,单位头儿要验收。验收后多少得加工一下。每到一处,平均一至两个月交差。有一次给酒泉地区革委会画毛像,用的是粗帆布,布上有许多线疙瘩。地委书记、前省政府专员马汝贵验收时,要求把疙瘩去掉。我说远一点儿就看不见了,他说那也不行,毛主席的脸上,怎幺能有疙瘩?有一次给酒泉军分区画毛像,司令员吴占样验收,叫他的通信员站在像跟前比脸色,说不够红光满面。要求红一点,再红一点。
  任何要求,我都照办。画熟了手,就不用打格子了。再后来稿子也不用起了,油彩直接上布,一天可画一个,维妙维肖,红光满面,皆大欢喜。虽然一天可画一个,我还是分十天画完,一两个月交差。这样,从这个单位画到那个单位,从七二年画到七六年,除了领工资,难得回干校。像个打短工的油漆匠,一把刷子吃四方。甚至吃到了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肃北蒙古族自治县,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天祝藏族自治县。有些地方,不是画毛像进不去,比方八四七零一野战军坦克师,金塔的导弹基地。没接触到什么机密,但看到许多民俗、风景,交了不少朋友。工人、农民、牧民、干部、军官、士兵都有,从他们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更大的收获是时间。一两个月只干一两天的活,等于是从被别人整个儿夺去的生命之中,偷回来了一星半点。虽只一星半点,用处却大。可以教孩子识字画画,讲故事做玩具画连环画。还可以关起招待所的房门,写点儿自己想写的东西。我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发表的那批文章,包括《关于人的本质》、《异化现象近观》、《异化及其历史考察》的初稿,都是那时写的。早就想写了,积累了很多写满小字的纸片。除了在文革前的敦煌(见《寂寂三清官》),一直没有一个敢于把它们同时铺在一张桌子上加以整理的机会。现在可以了。
  至于省下的饭钱和粮票顶了一大半的工资,今天看来虽不足挂齿,那时也很重要。正是大动荡的时代,关河一望萧索。凭什么我那么特殊?凭什幺我那么嚣张?不光是凭手艺匠师的俗套故技,主要还是一一用干校一位校友的话说,沾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了。毛死以后,没得画了,不得不又回到干校。好在干校气氛已经宽松,劳动和学习都少了。大家没事时,打扑克下象棋聊天,等待回本单位。人越来越少,我和高林有了一间屋,床底下塞着一大堆剩余画材,时不时发出一股子油画颜料气味。一闻到那气味,就有一个门一般大的胖脸,沖着我笑不像笑。终于忍不住,把那些颜料画笔全扔到垃圾堆上,下决心以后不再画画了。
  那时母亲还在世,替我着急。她说我一写文章就招灾惹祸,一画画就逢凶化吉。现在不画了,又来写,凶多吉少。四
  整个八十年代,我一直在教书和写作,没有碰过画笔。母亲的话,不幸言中。一九八九年初秋,我在南京大学被捕,从娃娃桥监狱转移到成都四川省看守所。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就唱歌。后来不准唱了(见《唱歌》),就用毛笔蘸着清水,在大墙上书写狂草。怀素的那种。昔怀素题壁,“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快意可知。我虽不能叫喊,郁积直泻笔端,快意亦如之。成都天气阴湿,大墙更湿。水写的字,可以留存十来分钟,然后就消失了。这无所谓,我快意过了。依然是过程大于目的,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就像童年时代,在荒山野村里那样。惜乎墙上写字,毛笔易脱。狱中一笔难求,此事无以为继。但由此唤起的童心,时时来复如梦。铁窗绝地,居然童心来复,亦是前缘。
  出狱后,住在四川师范大学(妻子小雨在该校艺术系教书),很受注意,什么事也不能做,就又买了毛笔宣纸毡毯,想胡涂乱抹起来。但是经过五年的专业训练,几十年的“美术工作”,我已经失去了胡涂乱抹的能力,下笔就落入俗套,圆熟甜腻,不堪入目。以致画画这件事,变成了一场同自己的搏斗。我想了许多办法,用左手,用秃笔,倒着画,反着画,书法从纸的末端,从字的最后一笔写起……总之怎幺生疏就怎幺弄,一发现圆熟的笔迹和甜腻的造型就撕纸。结果“废画三千”,倒也得到一些好东西,稚拙木讷,元气淋漓。都是偶然效果,像路上拣来的宝物。
  比较喜欢的画上,顺手写了些字句。题秋瑾图“读书无用思剑芒,地黑天昏一吐光。英雄岂以成败论,秋风秋雨忆秋郎”。题钟馗夜饮图“魑魅魍魉何其多,一个钟馗奈若何。毕竟人穷鬼不穷,醉里似闻击壤歌”。题孤狼图“尘满毛血伤满身,回头无处不惊心。极目故园家何在T风雪关山一毡轻……”。題孤舟图“客愁点点满江湖,扁舟一叶归何处7弥来历尽风波恶,骇浪惊湍似坦途”……都无非情绪渲泄。如果作为思想,也许经不起分析(暴力革命论?犬儒主义T什么什么)。好在我追求的是美,而不是正确。听从美感的引导,我体验到一种在不自由中失重的自由,类似漂泊。孤狼图、孤舟图中一股子漂泊之感,好象是预示着未来的逃亡。
  兴致愈好,又在一百五十公分正方形的粗麻布上,画了八幅大油画《中国古代神话》系列。一疙瘩一疙瘩火气很大的颜色,和刀砍斧劈的笔触,给夸父、后羿、精卫……这些图腾式象形符号,输入了某种当前的信息。像深远麻木里一星悸动的知觉,无机星球上一痕不愈的伤口,或者火山灰里爬出来的一个形象模糊不知道是什么的活东西……纷红骇绿,百怪惶惑,都无非在某种原始意象中呈现出来的、历史大潮深层的个体经验。输入和呈现,同样无意识,有如儿童扶乩。我得之,惊讶多于欢喜。油画不作兴题词,但我还是想题。用稀释的颜料,写在《盘古开天》上面:髹采圬墁事半生那知重结丹青缘谄红媚绿转眼空。下笔苍茫吐白虹。
  字迹在干硬颜料的尖角深孔之间艰难曲折地爬行,呈现出一种力和阻力搏斗的张力结构,恰好同画中那些在巨大强暴的客体中坚持存在的主体相呼应,也还是书画一体,可遇而不可求。
  但我更喜欢的,还是一个雕刻,和一个半装置型的油画《窗》。所谓雕刻,不过是在一段带结疤的木头上钉了一些铁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但是表达了我的一种复杂的感受,是我几十年来一直有的。所谓半装置,不过是给油画钉上了一个绿苔斑驳的朽木窗框。窗框上有今天的日历。窗外拥挤的民居,展现成一片荒原,直到天边。天是一堵老墙,破洞里透进天光。也很简单。也因同一原因,我很喜欢。
  我出狱之初,小雨曾大病一场。病好后康复缓慢,但一直在坚持上课。课余也画点儿画,敦煌风格的佛画。壁画形式,画在纸上。我们称之为“纸本壁画”。主要是菩萨、飞天和伎乐。不是临摹,很随意,比我在敦煌的摹本潇洒。她本有童心,宗教情绪浓厚,下笔真纯。加上是劫余病后,画境散淡清空,天然大气,为我所不能及。两年二十多幅,都是天籁,同我的画放在一起,恰好为那些躁气和火气降温,成了反面的平衡。
  所有这批作品,且不说制作过程,仅仅它们的存在,就是我们快乐的源泉。
  快乐的源泉,来自一场意外灾难。这个事实,不可思议。五
  但是灾难并未过去,以另一种形式发展(见《回到零度》)。我们不得不逃出中国。两位受雇于海外民主力量,前来带领我们经由地下信道离开国境的大侠,看到我们舍不得丢弃这批画作,都愿意帮我们拿上。我们把油画、水墨画、壁画分别卷成三卷。他们各拿一卷,我们除了文稿笔记,拿上了一卷纸本壁画,和一幅七十年代在干校时唯一为自己画的油画,戈壁滩上的一棵老树。树皮几被剥光,但是依然活着,在大风里摇弋。那树使我感动,画也舍不得丢弃。
  但是我最喜欢的那个雕刻和半装置,太重太大,不得不留下,很痛心。幸亏留下了。到达香港以后,两卷画要不回来,永远地失去了。(个人所致,与组织无关。)与之相反,那个雕刻和半装置得到好朋友戴光郁和张炜的帮助,辗转运到了香港。面对这劫火余烬,悚然于人算不如天算。失去珍爱的东西,于我已是常事,但还是不能习惯。痛心疾首,下决心根据记忆,把它们再画出来。
  东道主为保证安全,把我们藏在海边的一个渔村,要求地点保密,不与外界联系。时间充分,正好画画。但是时过境迁,已不再能从时代的重心吸取能源,没了那激情灵感。许多偶然效果,也都无法重复。油画一次次刮掉重画,水墨画一次次团掉重画,都无非“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很苦很累。出来的东西,和原来的没法相比。就像鸟的标本,和鸟没法相比。鸟不会再来。鸟如稻场上那些刀画,鸟如监狱墙上那些水字。
  东道主的关心,无微不至。在我们得到美国政府的政治庇护,即将离开香港的前几天,九二年的五月下旬,在香港大会堂为我们举办了一次《中国梦》画展。除了这些标本,新画了两幅纪念六。四的大画。其中小雨用银线画在黑色底子上的一尊千手千眼观音,每只手里拿着一枝蜡烛,烛光明灭,如同曦微的晨星,如同那些呼唤黎明的英灵。我们的好朋友卢沉和周思聪来香港看了,说是这次展览中他们最喜欢的一幅。除此之外,还展出了我们适应自由社会消费文化的需要,为谋生而画的十几幅静物风景山水。两种画放在一起,苦涩凝重和甜美轻松形成鲜明的对比。
  媒体广泛评论和报道的是前者,卖出去的都是后者。报道评论很善煮,但多不确切。见仁见智,本无所谓。但我没见过世面,贼认真,在《信报》和《明报》各发了几篇文章,说明本意,反而显得迂腐可笑。商业社会各行各业争夺注意力的战争,早已经把人们的感觉痲痹了。滔滔信息滚滚文字之中,任什么都是过眼烟云,何况画展画评。留存下来的,唯有那卖画所得的两万五千美金。只有它,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基础。
  这个如此薄弱的基础,仍然是建立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一套技巧之上的。还是它,比较地能满足一般消费者的品味,可以有一定的销路。有这手艺,只要足够勤奋,又有一个好的经纪人,生活不成问题。但是接受市场的要求,为经济动物制造精神快餐,也如同当年接受权力意志,为政治动物复制膜拜的偶像,都是一种屈服,一种自我否定。这种生存的困境,由于事先没有想到(只能怪自己笨),毫无思想准备,更感到难以承受。
  有时我们坐在海边,沐着大风,面对自由辽阔,面对即将到来的美国之行,谈话都優思重重。小雨提到我以前写过,“人生的归宿在路上,而不是在深深的沙发之中”(《美是自由的象征》)。我提到七十年代末遇见她的时候,在她的手抄本上读到一首莱蒙托夫的短诗,也是我在学生时代抄过的:茫茫海上/孤帆闪着白光/它在寻求什么/在这遥远的异地/它拋弃了什么/在那自己的故乡/大风大浪/桅杆轧轧发响/它要的就是这个/它这样才得安详。我说,我们不约而同,都抄了它,很像是一个预言。她说不像,我们没有安详。/\
  到美国不久,有幸见到佛教宗师星云上人。一见投缘。承蒙垂爱,指点迷津,并邀请我们到洛杉矶西来寺门下的满地可精舍居住,以每幅一千美金的润格,为他们画一百幅禅画。是很大的恩惠。我们得以免费住进位在山上、四周风景优美的一栋独立豪宅。既自食其力,又无须为了挤上艺术市场或者思想市场早已琳琅满目的货架,去拼命地包装和叫买自己,这是我们最怕也最没有能力做的事情。同时,作为政治流亡者,也得以避免卷入海外民运尖锐复杂你死我活的内部斗争,这是我们更怕也更没有能力处理的问题。
  怀着感恩的心情,我们决心把画画好。传统佛画,多为工笔重彩,这是小雨的特长,但于禅宗不宜。禅宗史上本有北渐南顿之说,北尚渐修,或可金碧写之。但唐安史乱后,南宗成为主流至今,都首重顿悟。“公案”不落言筌,“话头”无迹可求。一旦图像化,机锋就死了,工倍愈拙为道日损,几乎是背道而驰。我想最好还是水墨渲淡,以意写之。相马遇以神,解牛游乎虚,或可得些禅机。我们商定这批画我一个人完成,小雨利用这段时间,集中精力学英语。
  这种画只能用中国生宣,美国的艺术用品店里没有。后悔没有从香港带一些来。很多天跑来跑去,才在一家中国画廊看到一批有安徽泾县印章的宣纸。用舌头一舐,却是假的。就像吃中国餐馆,菜名是中国的,味道是美国的。每到这种时候,身在异国之感就特强烈。有位李欧梵先生来访,带我们到一家“马家馆子”吃了一顿羊肉烧饼,地道的中国北方风味。我想文具店里,必也有个马家馆子。下决心再找,几乎找遍了整个大洛杉矶,终于以贵得离谱的价钱,买到了一些勉强可用的生宣,以及中国的毛笔墨汁。
  如获至宝,回来天天试。就像小小小小的时候,在荒山野村中的病床上胡涂乱抹。就像监狱中出来的那年,怎么生疏就怎么弄。也还是“废画三千”,才得到一些禅意。但是拿到庙里,众僧尼,众护法,众信徒一致摇头,说看不出是个什幺东西。这是达摩面壁T怎么像块石头?这是野鸭飞空?怎么像些水渍?……太粗糙了,太简单了。美国的好纸多得很,干吗偏用这么单薄,见水就化的纸……。星云上人开示,这些都是外行话,二位不要介意。但是弘扬佛法,为的是普渡众生,还得让广大众生喜闻乐见,才能起到作用,你们说对吧?我回答说,知道了。
  知道了三个字一出口,我就吃了一惊:三十多年以前,我从夹边沟被押到兰州,为宣传“建国十年伟大成就”作画。省委书记张仲良要我把画上的笔触去掉。说颜色不匀,人民群众不爱看。说别管学院里那一套,要人民群众说好才算好。我的回答,是同样的三个字。三个字的重复,意味着转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几十年的挣扎,几万里的奔逃,政治、经济、社会历史背景的重大变换,都毫无意义。荒谬感,魔幻感,无力感,无意义感,一时云集。
  集成一朵更加沉重的、漂泊的云。
  要迎合大众的趣味不难,俗套故技,驾轻就熟。但很费时间,还是得两个人合作。数量大,也带来另外一些问题。如僧尼都无须发,又服装一律,画多了容易雷同。鸠摩罗什菩提达摩都是西域形象,慧能支遁百丈希迁皆有大德威仪……弄不好就分不清谁是谁。虽庙里没要求分清,我们还是想做到百幅画数百人各有特点。总得有点儿追求,工作才有乐趣。完成任务时,一九九四年已经过去了。对开大小的一百幅,亮丽整齐,拿到庙里,皆大欢喜。在台湾展览以后,出了本精印画册,星云上人亲自作序,并题写书名。销路很好,报酬也丰厚。十万美金,够用好几年了。
  但是我们两个,都没有成就感。画册到手,都不好意思给朋友看,自觉俗气。口袋里有了一点儿钱,就想下山走走,看看世界。星云上人诚恳挽留,说这房子你们可以无限期地住下去,山上有做不完的事情要做。我们知道,这样一直画下去,必定发财。我们知道,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上人的深恩厚泽,我们确实感激不尽。但是奔逃万里,却以这样一种形式的自我放弃作为终点,总归是心有戚戚。无意义感不是空无,它压得我们在美景豪宅里寝食不安,决心拜辞。别无长物。为了表示深深的感激,我们在I临走以前,把逃亡时自己拿着因而没有丢失的全部画作,包括我们最为珍视、朋友们帮助运到香港的那个雕刻和半装置,一并呈献给了星云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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