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29/41页


  “美是自由的象征”一一他在审美的层面上追求自由。自由是超越一切的。他并不想与谁或与什么对抗,但不屑的高傲,使他一次又一次陷入困境。
  没有呼天抢地的大悲愤,也没有伤心欲绝的大哀怨。与他的美学理论一样,他从感性出发,回归本真的人性。同是回忆录,从材料的选择、细节的捕捉,到叙述的角度,都大大超越了囿于个人经历的自传,更有别于在意识形态框架下批评意识形态的庸俗社会学文本。
  他写饥饿:喝完糊糊,舐完盆,就去刮桶。“刮下来的汤汁里带着木纤维、木腥气和铝腥气。”(《沙枣》)
  他写寒冷:“虱子怕冷,都离开冰冷的衣服,到干燥的皮肤上来爬,浑身奇痒难熬。不得不时时扭动身体,使衣服和皮肤互相摩擦,干扰它们的行动。”(《风暴》)
  他写死亡:一个为凑数而被打成右派的独生子,瘦得衣架似的,顶着守寡的母亲寄来的引入注目的蓝色大皮袄,下摆空荡荡的直透风,怕磨出白印,不舍得捆上根绳子。“……看到他在前面走,居然在腰间束上了绳子。到底还是想通了!我很高兴,赶紧迫了上去。他回过头来,竟是穿着蓝皮袄的另一个人。那人告诉我,龙庆忠已经死了。接着穿这件衣服的人后来又死了。这衣服到他手里,已经几易其主了。”(《蓝皮袄》)他写麻木:为了避免抵触而挨批,夹边沟的人创造了举世无双的笑一一“眼睛眯着两角向下弯,嘴巴咧着两角向上翘,这样努力一挤,脸上横纹多于直纹,就得到了一个笑容。”还有举世无双的跑步姿势一一“抬着筐一耸一耸地在全部都一耸一耸的人群中嗨嗨地穿行。”从这怪异的笑容和姿势中,“不论如何,我相信,绝不会有人读出,这就是幸福的符号”。(《幸福的符号》)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有太多凄惨的故事,因而有了太多催人泪下的文字。然而,静夜读高尔泰,觉得血管胀得鼓鼓的,血液被激荡起来,仿佛能听到撞击心脏的声音。但是,眼睛却是干涩的。面对如此诉说,泪何以堪!情又何以堪!!
  不随俗,已经不易。不从雅,则更不易。不管是被尊为“旗帜”,还是被贬为“靶子”,他原本不应该是默默无闻的。与另一些声名远播的,此落而彼起的知识分子不同,高尔泰的辉煌是货真价实的,有他虽不是跌宕浩繁但独树一帜的文字为证:有他虽没有流行的效果但潜在而持久的声望为证:同时,高尔泰的甘于落寞也是实实在在的,有他从反右到“文革”以至到八十年代长达三十年非凡的际遇为证;有他从九十年代初至今长达十几年隐士般的生活为证。但是,不管是大起还是大落,不管是行文还是为人,高尔泰没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圣徒般的悲壮,也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英雄般的豪情。他控诉,但不止于个人的悲苦:他骄傲,但同时也有悲悯:他敏感,但不脆弱:他唯美,但并不苛刻。
  《寻找家园》里描写的人物,有一直爱恋他,却时刻让他觉得“正确得可怕”的唐素琴,有为了保护他,烧毁了他的日记,在私下里与他串供的管犯人的犯人安兆俊:有先揭发了他,随后也成了右派,跳楼自杀的上海人孙学文:有打人成性,最终被他打服了的工人阶级王杰三:有省公安厅有恩于他的政工干部丁生辉和东林……在高尔泰的笔下,每一个都像一幅肖像画,在我所看到的写实性描写中,很少有人能比他更真实更准确地,通过一瞬间极小的细节,把人物活生生地刻画出来。
  他忏悔,在全国性的大饥荒正在蔓延的时候,他却在画桌上鱼肉酥脆流油,馒头热气腾腾,男女老少个个满面红光笑口高张。“我一门心思制造效果,致力于细节逼真,气氛热烈,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谎,是在扩大灾难……变成了他人手中一件可以隨意使用的工具,变成了物……”对于他的忏悔,你不由自主地想为他辩护。一边是作为物质的生命的极限,一边是作为精神的尊严的极限,有谁能够恰如其分?然而,你意识到,当你试图为他、实际上也是为自己这样辩护的时候,清白,圣洁,高贵,这些本来就难以企及的品质、品格、教养,就会离我们更加遥远,成为了昨日的精神。
  在这样的阅读中,我理解了在北美与他亲近的北岛,李春光这些朋友,何以接受了高尔泰的“怪”。正是绝无哗众取宠之心与谄媚之态,成就了他卓尔不群的品性,也注定了他决然的孤独。他的听力不好,每次通电话,对我都是一次奇特的经历。我说,他的妻子小雨听,再凑近他的耳朵大声地转达。着急的时候,他会抢过话筒,但我的应答他还是听不见,更着急,又把话筒再传给小雨。完全可以想像,他的与世隔绝,他的不通世故,他的任性,怎样使朋友们哭笑不得。像是历史的疏忽,转眼间高尔泰已经是一个老者。但不是返老还童,他一直就像个孩子。如同不忍亵渎赤子的纯粹与率真,朋友们也不能不原谅他的不食人间烟火,虽然时有抱怨,却又情愿被他累着。
  之所以写下以上的文字,因为在那个夜晚的零点时分,他对我热烈的鼓舞和殷切的重托。但又不仅于此,还因为,他承受了无边痛苦的生活,以及追求真理的言说。即便是抛开历史的、文化的、思想的、社会的价值不说,仅其文学的魅力,文字的功力,《寻找家园》与现世许许多多号称著名的文人,作家的作品相比,都要高出许多。在为这个没有大师的时代而感叹的时候,但愿,同时作为美学家、作家、诗人,画家而存在的高尔泰,以及高尔泰著作的出版,能使我们得到些许安慰。二。。四年六月九日至十二日于北京

那些难忘的中国梦
  郑义在生死边缘与毛对答
  我曾不止一次对自己说:画展开幕前,一定要写一篇文字谈谈高尔泰先生父女,谈谈那些如梦的往事。一定……却不料感情一重,便写不出字来,几番提笔皆涩滞不堪,只好作罢。纪念“六四”四周年的香港《中国梦》画展如期展出了,在报刊上一看到那些画,又想起那些梦。
  高尔泰二十岁出头以“美是主观的”的这一学术观点而获罪,自此坎坷终生。在西部戈壁翰海中经过长久的沉思,他又说了一句话:“美是自由的象征。”终于开拓出中国当代美学中最富生命力的一个学派。苦难与成就皆起因于爱“美”,似太失真变形,有点梦的味道了。
  高尔泰又是知名画家,少年时便舞着长棍在他家乡江苏高淳县的大地上画大画。既是自由的想像,又是对大尺度的把握。正是凭着自小练就的这一手“画大画”绝技,他从可怕的大饥馑中拣回一条命。他永生难忘的“古拉格”一一甘肃省酒泉夹边沟劳改农场,大饥馑时期,两千难友,很快就有一千六百人被饿死和虐待死。当高尔泰即成饿殍之际,上锋传令调他到省城兰州作画。那是“政治任务”,高尔泰便立时有了吃喝,还每日注射一针抗坏血栓,怕完不成任务先死了。人饿得快死了,吃灵丹也不能即刻见效。画大幅宣传画,爬不上高台,便有警察一左一右架。画大画出了名,便有各处来请。
  因为画的是伟大领袖老人家的“宝像”,对阶下囚画家也以礼相待。怕回夹边沟饿死,高尔泰便磨洋工,一幅画照着十天半月地画;其实,他连格子都不用打,甩开刷子就是一幅“红光满面”,最后再用软软的羊毛刷子轻轻扫去笔触,颇得领导们赞赏。这不是艺术的玩意儿却救了他一命:当他画了好一大團儿回到夹边沟,发现劳改农场已然解散,难友们饿死光了。对于幸存者,这一切恍若一梦,只是过于残酷了。
  高尔泰前后至少画了上百张毛泽东大型油画肖像,天下恐怕再无人像他这样与老独裁者长久独对。私下里,他与毛泽东有过许多坦白的“对答”,以个人的名义,以夹边沟难友的名义。自此他见血见骨地理解了毛和他的党。早在民运之前,他与温元凯的对话录中,就白纸黑字地预言了:面对人民的民主浪潮,共产党一定会开枪杀人。在“八九”之前莺歌燕舞的一派“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之下,偌大中国,敢作如是观者大约仅高尔泰一人。所以,六.四屠城之后,中共以“为动乱作了精神准备”为由抓他去蹲大狱,平心而论,不算很冤。匿居于严密监控的大学
  我们生活轨迹的相交,是因为我妻子北明也是搞美学的,极敬重高先生。但应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老话,我们之间过从甚少。六.四之后的追捕浪潮中,我们曾匿在高尔泰家过了一段温馨宁静的日子。那时,他已从狱中出来,妻子蒲小雨又贫病交加,几乎死去。他被剥夺了教学和发表文章的权利,国门更不得出,只有在画布上抒写自己躁动不宁的心绪。在那些风雨如磐的日子里,他的《开天》、《奔月》、《追日》、《射日》、《填海》、《乡愁》使我和北明激动不已。在那些厚重的色彩上,我感到的,是地底深藏不露的石火,是天边遥远滚动的奔雷,是我们民族历经劫难而不屈不死的魂灵!然而,著名如他这样的思想家、画家、大学教授竟然没钱买颜料,只好以油漆、沙子代替;住下来,还发现他们可以窘困到买不起肉和水果!再是热忱挽留,我们也不忍久居了。记得那是一个爽朗的秋日,花农们田地里一畦一畦的各色菊花开得正艳,药香醉人。高尔泰兴致极好,冒出些入得情境的古人佳句一路上高吟浅唱。在菊花丛中,小茶馆里,我们以茶代酒,依依作别了。非常的境遇使我们四人皆脑后有眼,一致认定有一青年追随不舍。一种解释是仰慕高先生的学子,另一种就是“尾巴”。虽然可能性不大,也认真对付。于是匆匆分手,他们夫妇二人返校;我们则甩掉“尾巴”,从校墙外绕至校门口的汽车站登车启程。待我们绕到川师大门口,竟见高尔泰违反“安全操作”规程,追出大门外与我们遥相面对。此处门禁森严,耳目众多,我们不敢有所表示,只是定定相望,把这个大时代的感觉和相濡以沫的友情埋在心底。车开动的瞬间,高尔泰情不自禁地向我们高高挥手作别。我们也向他挥手。看来,有时,感情的宣泄是超越安全考虑的。
  这一段“囚犯”与“在逃犯”在中共严密监控的大学里论诗品画的日子,该算是一个美丽的梦了。营救计划即刻起动
  这一别,山山水水地我们终于偷渡到了香港。稍安定,便记起了一个承诺。我曾在不同的语境中多次征询过高先生夫妇的意见,每次的答覆都是:走,能走就走,自由与尊严超越一切。甚至还准备和我们一起去海边。我们当然不能同意伤痕累累的高尔泰夫妇随我们去“撞大运”,便留下了一句暗语和一个承诺。
  于是香港一美国函电交驰,一个精密的营救计划逐步成形。却教人焦灼的是,高夫妇离家赴京,一时寻觅不着。那几日,我们几乎整天守在电话前和成都、北京联络。因为需要他们最后一次决定自己的命运。在整个营救计划即将放弃的最后一刻,当最后一次努力的电话铃声响起之际,他们刚刚从北京回来,听到电话铃响,匆匆拧开了门把……
  数日之后,一侠士趁夜色来到川师大门口,正发愁如何从门卫鼻子下混进大门,忽然大雨如泼,他灵机一动,将手中雨伞向暗处一掷,撩衣蔽头一下子冲进了大门。然后按照我画的地图,未曾问路就摸到了高家。敲开门来,问:“是高尔泰先生家吗7……我想来看看高先生的画。听说高先生近来画了一组以楚辞神话为题材的油画……”答曰:“不是楚辞,您可能听错了,是上古神话。”一一暗语对上了,双方身份确证无疑。
  本来,按照营救活动惯例,一接头便要即刻上路,以免夜长梦多,徒生枝节。但满屋一转,侠士被那些画深深感动了,破例逗留险境数日,帮助他们将画一次次转移出大学。最后,又是一个夜晚,在去火车站的半途,侠士向计程车司机亮出一迭钞票,于是改变计划,漏夜驶往重庆。途中泥石流暴发,又雇得农民拖车、招车。纷乱手电光中,号子喊得三位夜行者心口发热。重庆,高尔泰恰有一学术活动,然后,登船东行……
  后来忆及,仿佛冥冥之中,这一切早有安排……
  高尔泰岳母在北京家中卧病曰久,却不断念叨说快有人来接女儿女婿了,她不能再如此拖累了云云。老人总怕误了什么,预感有一件大事快误了,便悄然选了“六四”三周年忌日服安眠药溘然长逝,并留下遗嘱骨灰洒入长江。于是,才有了在最后一瞬蒲小雨拿起电话,营救计划即刻起动;才有了以完成母亲遗愿为由,名正言顺离开监视内控的四川师范大学。就这样,老母亲以生命为他们追寻自由的壮举送了行,并陪送他们泛舟扬子、长出三峡,黄鹤一去无消息。忠孝不能两全,则绝孝而尽“忠”。壮哉老母!特级保密:《中国梦》
  香港。
  寂静中数日苦候,终于某曰传来消息:“下午四时已启航。”抑制着兴奋与焦灼不安,朋友们聚一起等候高尔泰夫妇的到来……
  仍然是那一脸谦和的微笑,仍然是那一种凝神的倾听……按照那准确得近乎钟表的计划,加之侠士们对艺术的尊崇,人出来了,画也出来了。
  于是便萌生了“六四”四周年《中国梦》画展。
  在准备画展的日子里,高尔泰画得疯魔了。在南国难当的酷暑中,赤膊上阵,挥汗如雨,每日里从天明直画到深夜。满手满身油彩,椅背门边也不时有斑驳色彩祸及他人。这一时期,我们两对夫妻伙居一宅,高尔泰、小雨画画,北明和我写作。读书写作之余,我借得一刨,拾得一锯,购得一鏨一锤,便给高先生制作油画框。高尔泰很是不安,其实这是我的荣耀。
  劳作之暇,我们常常一起到海边散步,谈人生、艺术、谈那片难割难舍故土母国。中秋节之夜,我们一起躺在海湾里的游艇码头上望月亮。那一晚乌云密布,月亮在乌云里艰难穿行。渐渐地,话少了,都有一份沉甸甸的心事。我在想八十有一的老母亲和数年不通音问的小女儿,高尔泰呢?我没问,他也没说。但我猜想他一定在挂念他的小女儿高林。这孩子重病在身,走时又囿于安全纪律,连句暗示都没搁下。抵港后,高尔泰夫妇多次要求与家人建立联系,报个平安,都被婉拒了。道理很简单:若打算在中共特工密布的香港匿名居至来年六四,完成《中国梦》画展的全部准备工作,就必须严加保密,切断一切可能泄密的联系。高尔泰一想起病中的女儿,就禁不住长吁短叹,每次我都劝慰一番,并对朋友们的特级保密措施加以再三解释。言之成理,又是为了画,末了,他每次都只有凄然首肯。残酷的梦一一高林
  十月初的一天清晨,高尔泰约我出去散步。路上,他平静地说:“高林死了!自杀了……”这雷霆般的打击刹那间惊呆了我。我紧张而疑问地瞥他一眼,他面无表情,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这女儿是在遥远的大西北流放地出生的。孩子的母亲,因受高尔泰株连被驱逐到甘肃农村,不堪折磨死去,时年不过二十五岁。高尔泰只好将三岁的小女儿接到劳改营式的“五七干校”。小女儿每日在田野里陪父劳作,野跑,父女俩相依为命。在那个毁灭文化的时代,高尔泰心疼女儿,便亲手为女儿绘了厚厚几大本童话连环画,作为启蒙读物,将美、希望、自由、勇敢点点滴滴注入孩子童稚的心灵。当这些画集终于得以正式出版之时,小女儿林林已上了学,一路念上去,总是学校里的好学生。八九那个年头,林林考大学,作为市重点中学的兰州三十一中的好学生,她获得了免试保送。但是坦克车过去之后,父亲一生都却之不去的厄运又一次降临。在中共上层的无端干预下,女儿大学居然没上成,父亲又下了狱。一一轻度精神失常一一一个青春的梦幻被击碎了,
  不久,又发现患有性质不明的肿瘤。苦命的孩子!
  高尔泰夫妇匆忙出走前,曾说一到地方就给她信。不料音讯杏无,国内纷传失踪,甚至有怀疑中共下黑手的。三个多月了,孩子终于绝望了……也许她以为父母已不在人世,她唯有追随而去;也许失学、疾病和无穷无尽的政治迫害使她过度疲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想的是什么,我们永远不得而知。可以确认的事实,是这个罪恶的社会将她扼死了。孩提时,父亲竭力把她保藏在自己构筑的一个美丽的梦幻之中;长大了,当她独对这卑鄙的社会之际,可怜的小林林终于发现:她的全部人生竟是一个永远也挣脱不了的恶梦!
  我的心久久地、久久地隐痛。
  关于这个苦命的孩子,我们之间再不提及。只是在高尔泰每日如常默默挥毫作画的赤裸的脊背上,我读出了更多的苦雄及苦雄铸成的虽九死而不悔的力量!永恒的纪念
  在我们的辩论声和赞叹声中,高尔泰完成了“上古神话系列”大幅油画,艰苦卓绝。那巨大的力度使人震捕,尤其难得的是,我亲眼目睹了一位思想家、艺术家的精魂是怎样涓涓滴滴注入画幅。
  而且,在每一画面上,我都可以感觉到那个刚刚辞我们而去的女儿,这些画不仅是中华民族卓越先民的梦,更是一位父亲特意给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锻造的反抗之梦,一组弥漫阳刚之气的伟大的梦。
  五月底画展在香江按原计划如期举行,并获得成功。看到那些我亲制画框并目睹其诞生的画自然倍感亲切,但一群香港女孩儿在画展上的合影更使我心蓦然一沉。这一个个关于我们民族的亘古之梦她们听懂了吗h而那个最有资格也极有可能领悟这些生命之梦的女孩儿林林却听不到了。
  于是我写下关于她和她父亲的美丽而残酷的梦,作为我对她的一个小小的祭奠。
  还想说最后一句,那幅油画《填海》。在成都家中所作的,是小鸟精卫在巨大的海的旋涡上俯冲。在香港,构思改为头佩白花,红衣红羽的人形精卫以身填海。我离港时,《填海》仍未定稿,不知后来参展没有。总觉得,林林不正是天帝之女精卫吗?她不幸溺水了,而灵魂却化作红衣红羽的小鸟,燃着生命之火,去照亮那黑洞般的深渊。林林有在天之灵,想必如此的。
  就这样,高尔泰在林林痛苦绝望之际所作的那些中国梦的油画,该算作对女儿的永恒的纪念。而那幅《填海》可能是他关于女儿的最后的梦境了。

读《寻找家园》
  崔卫平
  读高尔泰这本《寻找家园》,常常惊讶于其文笔之好,灵气飞扬,五彩缤纷。写他在江南小镇高淳县淳溪镇的童年生活,像传统的年画那样鲜活、明艳,仿佛一伸手,便可以触摸得到。尽管书中大半的内容是很不愉快的,当右派、在西北劳教营接受改造、文化大革命等等,读来残酷,但是仍然不失阅读的乐趣:绘画出身的高先生,有用画面讲故事的特殊才能,于是那些晦涩的经历,变成了清晰如画的场景一一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发脾气,有人铁青着脸,就像看小电影,看未经剪辑的毛片。
  为什么能够做到这样,也许,身在国外反倒帮了他的忙。在一个非母语的环境中,语言不是用来日常交流,不是用做俗务的媒介,于是就有可能被当作艺术的材料,在上面进行艺术的加工。包括乡愁的原因,都有可能把某门语言的艺术推向一个极至。令人想到的还有海明威的在欧洲时写的作品(《太阳照样升起》、《永别了,武器》等),当他不直接使用英语时,他写下了最漂亮的英文句子。高尔泰先生在不直接使用汉语时,写下了当代”红楼梦”般的汉语。
  在饱满、丰沛的感性元素当中,会有理性的光出其不意地突然闪现,让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陷入一场天茫茫地茫茫的思考,就像撞见了地平线。比如写一九六八年在一个农场捉黄羊,那是一只精力充沛的动物,被夹铙夹断一条腿之后仍然跑得无踪无影。沿着零星的血迹开始寻找、追赶,终于它跑不动了。”我坐下来。不料这个动作,竟把它吓得急速地昂起头,猛烈地抖动身躯。我想我在它心目中,是一个多么凶残可怕的血腥怪物啊,事实上也是的,我真难过。”人是环境的产物,当时的环境多么缺少人性,由此也可见一斑。
  尤其是高尔泰这样一个从小被视为玩劣儿童的人,要想把他纳入同一个模式,把他”格式化”,多么地雄哪。上初中时,他连续留了两级,第一次是因为淘气打架;第二次是因为在密密树林中搭了一个鸟窝,躲在里面看书,学习成绩当然上不去了。略大一点逛苏州园林,觉得浑身不自在:”百折的回廊九曲的桥,在上面走连步子都迈不开,何况它并不通向哪里,转来转去又回到原处。”而那些假山、漏明窗、月亮门、水榭花坞,”在里面转来转去,自己也像是有几分假了。”他”时来运转”的一次是这样的:穿着球鞋参加学校百米竞赛,当即拿了第四名;而经过一年的训练,成绩是一破江苏省记录,平全国纪录。那是在一九五五年的江苏师范学院(刚从东吴大学转变而来)。这样一个”浑不知”的人,在那样一个凡是讲个分明的年代,其遭遇必然像王小波说的”王母娘娘倒马桶一一指不定倒在谁的头上”,即永远不知道什么东西会落到自己头上,”说不出个米和豆子来”。
  在我这一代人眼里,一九五七年那场《论美》的讨论具有某种传奇性质。在扼杀美学的年代,居然有这么一篇”唯心主义”的东西,将当时仅存的美学学者宗白华、侯敏泽、洪毅然都扯进去写文章讨论,而此时高尔泰才二十二岁,在兰州郊区的一个中学里教书。不久他被定为右派,开除公职,发配西北夹边沟农场劳改,经历了恐惧饥饿的生死考验。有关这个著名的农场在二。。四年出版的另外一本书中有更为详尽的描写,那就是杨显惠先生的《告别夹皮沟》。六十年代初大饥荒时,那里饿死了许多人。而这些人刚来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劳改,”带来了许多事后看起来非常可笑的东西”,高尔泰记叙道:”二胡、手风琴、小提琴、象棋、溜冰鞋、哑铃、拉力器”,而照相机、望远镜、书籍、画册等,在刚进来的时候,就被没收了。如果没有被没收的,日后变成了”生火取暖的材料”。
  高尔泰因不俗的绘画才能,一九五九年突然被两个警察带离,送到兰州参加”十年建设成就展览”的绘画,才幸免一死。一九六二年他解除劳教之后到了莫高窟敦煌文物研究所,在那个顶极的世界著名文化宝库,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种种荒诞不经的事情。令人惊奇的是,在那样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所发生的文革和内地竟然没有什么两样。牛鬼蛇神夫妇要分男、女宿舍来住。有人睡梦中装喊”毛主席万岁!”第二天还变着法儿想听到有关反应;但是听到的人同样装做没听见。这期间高尔泰年轻苦命的妻子生病,未得见到丈夫一眼,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用老百姓的话来说,高尔泰纯属”命大”的人。九死一生之后,一九七八年百废待兴,高尔泰得以进入兰州大学从事美学教学。这之后他又经历了另外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那是另外一本书的内容了,我曾经在一家杂志上读到它们的片断。
  
  流沙堕简
  收藏家汗漫
  “近日拿到高尔泰先生的新书《寻找家园》,彻夜长读。不禁想推荐给大家。 自做了编辑后,我几乎放弃写作,甚至评述。但先生之书我却不忍独享。
  “做大学时,读先生《论美》,激情勃发,美兮丑兮,关乎命运枢纽。那是激情燃烧的年龄。先生之著作也是如此,发凛须张,眉目渲染。令我抄了几大本。
  “人生流离,情绪如沙,日光日日漏。以一己之身所感所触,披沥民族之痛,发生人性,聚集自然伦理。是先生之文之大光辉所在……”
  上面是我在天涯论坛闲闲书话版发的一个帖。说的是一时的读书感受,就顺手贴到了网上。
  我曾不喜欢《寻找家园》这个名字,感觉很没有韵味;书中卷二名流沙堕简,我觉得作为书名更好。高先生现在身居海外,对家园感受应是别一番意味。中国人其实有很深的故
  园传统,黍离之声,胡马北望。先生是一传统文人,能诗善画,又很在乎大脑的去处,梦里家山应是如噩梦骇人,如棒喝使人入境。思考和传统的文化个性,铸就了良知的傲慢和狂妄。有篇纪念兰州大学杨子彬先生的文章(《在通往理想的途中一一杨子彬先生的四条道路》,唐文明)里有一段这样的话,我抄下来给大家:
  ……苏格拉底宁愿服刑也不愿逃走,因为城邦是他真正的家园,是他真正的社稷。苏格拉底的神灵引导他走向真理之路,虽然这条路看起来与城邦的现实不相称,但他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城邦的繁荣和发展。他诉诸内心的声音,但并没有由此走向“良知的傲慢与狂妄”,而是将自己的良知与家园看作是根本上一致。坚定不移的家园感正是苏格拉底勇敢就死的心理动力,也正是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的含义所在。亚里士多德说只有动物和神才无所谓家园,而人只有在城邦中才能真正成为自己。苏格拉底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家邦,因为他知道他既不是动物,也不是神。他不可能像神一样全知全能,但又比动物更聪明,因为他知道自己无知。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苏格拉底服从雅典法律而不逃走的行为才不至于降低其价值。
  “家园是与人的存在息息相关的天命场域,是人是其所是的生存处境。这正是苏格拉底的终极关怀所在……” 杨子彬先生也是高尔泰先生在兰州大学的同事,也在敦煌劳动教养过。我记得原来高尔泰有一篇文字《老实人》专门写到了杨子彬先生,不知道为什么轶漏了。书名认识的差别也是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曾以为《寻找家园》这个书名是编辑林贤治先生所改,后来上网搜索了一些有关文字才知道是高先生自己的意思。所谓江山应如是,多情应笑我,自嘲与眷念,深情绵邈,都在这四字了。
  高尔泰先生熟悉的苦难的甘肃,我也生活了十几年,以至读起《寻找家园》甚至嗅到了甘肃的泥土的清香,十分亲切。我熟悉的很多人和听说的很多事在这书里找到了面目和真相。比如《电影里的锣鼓》一文里的谢昌余先生,也是我尊敬的一位长者。曾主持编辑过《当代文艺思潮》,从甘肃人民出版社退休后,又和杨子彬先生一起主编传统文化丛刊《国学论衡》,可以说是近几十年甘肃文化界最重要的人物。那文章这样写道:“《论美》的写作和发表……受到全国性的批判,我们的校长肖英以为出了大事,跑到兰州市委,报告‘严重情况,接待她的青年官员谢昌余听完汇报,告诉她这是正常的学术讨论,不是政治问题,不要紧张。”在那个时代,能够把正常的学术讨论和政治问题分清并能正确对待的人显得太少。高尔泰先生提到的和风鸣后来也写了一本书(《经历:我的一九五七》)记述了五七年在安西农场的生活,我正好也是那本书的编辑,她的丈夫王景超就死在了夹边沟农场。其中的表述,沉静,充满思考。曾让我时时警醒。
  现在我们拿到的这本书肯定是做了删节的,有点遗憾。我和责任编辑林先生曾说起过这事,其中避讳得多。当然也有对文化的尊重和作为编辑的慎重。比如原文说某某有断袖之好,编辑给处理掉了。一是这样的事本是个人私密,不能喧而哗之。二来某某在敦煌大漠几十年从事保护文化的事业,功莫大矣。在那样的环境下,人烟寥落,绝望丛生,断袖之好甚至也合乎人性。对于民族文化的守夜人我们时刻充满敬重。我遗憾的是关于杨子彬、韩学本诸先生和高先生前妻李茨林的章节不见了,少了其中很多人的风采。韩、杨二先生和书中的安兆俊先生是真正的中国传统文化人啊,有见解,有立场,有气节,达观,对生活和祖国充满热爱。我一次读他们的事迹,一次热泪盈眶。这些我们脊梁的人呢,像活在古代,活在《世说新语》的文字里,眉目清晰,话语娓娓,像现代经济时代文化的一个传说了!我希望再版时能匡正讹误,多恢复些文字。
  本来这书不需我絮叨,其中价值很多学者都有论述。赵毅衡先生说:此书将许多往事,细细穿插,一一道来。连本是惨绝无言的场景,也深情蕴结,推刚为柔。风度雍雍而令人心折。有个朋友甚至说高先生的这些文字价值超越了他的美学文章。所谓右军书法,庾信文章,一时一时的风范。甘苦炎凉,如墨分五彩,盐通六味,一一琢磨吧。窃以为,《寻找家园》是汉语界最重要的收获之一,一个时代的风度就这样不会为我们所忘怀。推荐给甘肃的朋友,推荐热爱生活和祖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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