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35/41页


  这些武警,大都是农村里新来的,年龄都小,要是在外面遇见我们,大人说叫叔叔,他就会叫一声叔叔。给支烟,关系就搞好了。关系搞好了,什么事都方便。比如我们大白天躺在床上睡觉。这是不允许的。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要认真起来,一是一,二是二,你吃得消吗?
  给烟不给烟,也得看个对像和场合。给错了,人家不接,白你一眼算是好的。问你什么意思,叫你少来这一套,歪起来说你腐蚀干警,你怎么着?
  愈是有关系,愈是要装作没关系,关系才能维持。你这样,等于逼着人家管你。要管你还不容易吗?
  我唯唯,谨受教。十五、 !IEI时月色
  监狱的夜,特别漫长。白天本来就阴暗,虽然有个天井,但是墙太高。顶上又盖着钢筋水泥的格子,光线不足,曰照率很低,即使正午,也只在南墙上撒下一些细长的光斑,不久就没了。特别是在成都,晴天少阴天多,经常朦朦细雨。格子上长着苔藓,时或落下水滴。墙根下苔藓更厚,联成绿色一片,晴天是苹果绿色,雨天翠绿色。
  早晨来得特迟、黄昏来得特早,晚饭后天就黑了,灯就亮了。从监房通向天井的门就锁上了。没有了徘徊的余地,又没有别的事可干,只有在床上躺下。这时大约七点、一直要躺到明天早上七点。看头上彻夜不灭的电灯,照着光秃秃的四堵高墙,以及墙高头巡逻走廊的铁栏,全都是直线。刚硬、粗糙、阴冷、绝缘。看着看着神经就不知不觉地紧绷,直到也成了直线。直线与直线共振,弓弦一般颤抖。
  很难入睡。睡睡醒醒,醒时常会看到,在灯的上方,有巡逻的武警走过,小时候在山村的祠堂里上学,好几次看到头顶的大梁上,有黄鼠狼悄无声息地滑过。那个早已忘却的记忆,忽又浮上心头。意象在迷糊恍惚中重迭,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
  幸运的是,成都也和全国各地一样,经常要停电,白天停电,我们不知道。如果在夜里,那盏永远不灭的可恶可恨的电灯就灭了,刹那间一片漆黑;冉冉地呈现出一个透明的、温柔的夜。紧张的神经随之松弛,整个身心都投入了大自然的怀抱。如同在遥远的童年,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紧接着,岗楼上自动发电的探照灯开始扫描。偶尔有光束从檐下的铁栏窜进,闪电似地滑过墙壁,留下更深的黑暗,短暂而又惊惶。黑暗中可以听到武警们喀喀喀喀的脚步声,在各处走廊上急促地响。经过我们的监房时,就会有手电筒的光束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掠过,也短暂而又惊惶。但,那是他们的惊惶。
  感谢上苍,停电是经常的。这个四十年和平建设的可爱成果,像一条柔软的大毯,时不时会把我们包裹。
  那天夜里我睡着了,梦见被狗群追逐,逃进一栋老屋,耸身一跳抓住大梁吊在了空中。狗群水一般涌进来布满地面,一律抬看头望我,没有声音。突然大梁喀喀喀喀发响,把我吓醒了。正停电。武警的皮鞋踩过空中走廊的木板,正发出同样的声响。我喘著气,心猛跳,喉干舌燥,很久都无法平静。
  忽然看到,屋檐下那一角有灯的时候看不到的天空中,一痕微月静悄悄、怯生生地躲在云层和铁格子的后面,好像害怕这建筑物的狰狞似的,偷偷地向我致意。我无论怎么改变角度,都看不到它的全部,它因此显得遥远而又深邃。等到眼睛习惯了黑暗,我发现狭小的斗室里已经充满着它淡淡的清辉。细碎模糊的光斑,洒满了我的床铺,也洒在其他囚犯熟睡的脸上,那么温柔,那么安详。
  它照过我童年的家园和故乡的湖山。在大西北辽阔的荒原上,抚慰过我创痛酷烈的心灵。它曾经伴随我和小雨,走过遥远而又迷茫的道路。无数次在我们家的床头徘徊,投下图案一般的树影,有时是摇曳不定的树影……。我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过它了。而现在,它仍然那么圆润,那么柔和,那么清新,那么纯粹。好像代表那失去的一切,人间的温暖和梦幻,世界的广阔和美丽,到这孤立绝缘的墓窟,来看望我。
  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滑过墙壁。那是探照灯,我失去视力。空中走廊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杂沓而急促。几支手电同时照下来,一阵摇晃。旁边的谁呻吟了一下,翻了个身,咕噜了一句什么,那是梦呓。
  等到我恢复视力,再看月亮的时候,它已经更深地躲到铁格子后面去了,但仍徘徊不去,好像不放心我们似的。
  须臾,来电了,刚硬阴冷粗糙绝缘的四壁无情地合围过来,直线的张力结构又把我嵌入其中。
  回首那一角天空,唯有昏黄的灯光,在黑色底子上划出一条一条垂直的铁栏。十六、 唱歌
  我此生一大憾事,就是不会唱歌。
  我从小爱听歌,也爱唱。常扯着脖子直喊,招人嫌。大起来怕丢人,不唱了。有时独个儿哼几句童年时代熟悉的歌,会觉得那些早已消逝的美好时光,连同它的各种细节和气味一下子全活了过来。记得日本投降那阵子,我们全家合唱一支歌,有几句词,印象特深:
  漫山遍野是人浪
  笑口高张,热泪如汪
  当大人唱的时候,我看到,他们都真的是笑口高张,热泪如汪。纵然是小不懂事,也同样有一份深深的感动。
  我的有些朋友,歌唱得非常好,我很羡慕。他们所表达的那些情感,我都有,但我表达不出来。就像野兽不会说话,到时候只能号叫。但是野兽的号叫,别的野兽能懂,我的号叫,没人能懂。
  文革中我在敦煌,和几个牛棚里的同侪一起翻地,那天翻着翻着,不知怎么的就唱起来了: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LN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的小鸟飞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乌一样不回来……。也是小时候唱过的歌。
  邻近的一片地,是前所长秘书李永宁在翻。细高精瘦像一把弓的他,慢慢直起身,向我叫道,高尔泰,那片地有把镰刀,看见了吗?我说看见了,干吗?他说你拿来把我杀了吧,我实在受不了啦!
  他说的那片地,是考古组的史苇湘在翻,他应声说,别拿走,别拿走,再唱下去,我要用它自杀。
  那以后,从没有哪一个同事或学生,听到过我的歌声。
  狱中没书没报,禁止任何形式的娱乐。犯人们有时聚拢在一起,小声唱点歌。大多是流行歌曲;《跟着感觉走》《相逢在冬季》……我都是第一次听到。
  也有只在监狱里流传的歌,没有听过:风凄凄/雨绵绵/我手把铁栏望外面/外面的生活多美好/何曰重返我家园/啊,秋梨沟哪,沙松岗……。文绉绉酸溜溜,一股子哭丧调。据说是“文革” 时被监禁的一些文工团员合做的,有个电影里用过。
  更有甚者,像“劳改队里温暖如春,管教干部亲如爹娘”之类,也有人唱。第一次听到这些歌,是在南京监狱里。看着那些状貌狰狞的彪形大汉,同那些形销骨立的老弱者一同荡气回肠,我有时觉得荒唐,有时又感到凄惨,有时也被歌声感动,陷入深深的忧伤。
  在想念妻子的时候,听人们唱“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请别为我哭泣”,或者“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立即就起了共鸣。
  在南京,监房是一门一窗。唱歌时,不知道关着的门外有没有警察,都提心吊胆的。这里的设备,比较现代化,武警在上面往下俯视,监房和天井都一览无遗。但是他们看见我们,我们也就看见了他们。没有他们的时候,可以唱得比较安心。
  天一亮,监房通向天井的门就开了。只要不下雨,一天中的大部份时间,我都在天井里、沿着墙根走路。七步一拐弯,七步一拐弩,顺时钟方向走几圈,逆时钟方向走几圈,十来平米的天井,永远也走不完。走着走着,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一只笼子里的狼。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脱口就唱出了两句歌:
  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
  可以这样自由呼吸
  这是五十年代大学校园里流行的苏联歌曲。那时我们班上的文体委员叫唐素琴,特喜欢苏联歌,教了我们不少,后来我都忘了。
  不知道怎么的,这忽儿又冒了出来。
  记忆的复活是无意识的,对歌词并无选择。作为五星红旗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记得什么唱什么。包括样板戏和语录歌,包括阶级敌人在“向毛主席请罪”的仪式上唱的《牛鬼蛇神歌》。歌词本身并不重要,它的意思是唱者给的,重要的是我在歌唱(姑且称为歌唱吧),唱起来会轻松许多。
  痛苦是一种毒素,唱歌有排毒的作用。
  不管多熟的歌,此时此地唱;都有一种陌生的体验,甚至那些扩音喇叭里天天反复播送,听得耳朵都起了一层厚茧、早已充耳不闻的歌,此时此地唱起来,也有一份亲切,一份新意。
  越过平原,越过高山
  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宽广美丽的土地
  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乘着歌声的翅膀,飞越大墙,飞越那血迹斑斑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那各民族人们共同的监狱,就像用残损的双手,抚摸着一个亲人的遍体鳞伤。有时会可耻地鼻子一酸,像个神经脆弱的小姑娘。这种特殊境况下的心理失衡,这种认知理解想象情感等多种心力组合的机制出现异常,无异歇斯底里。不过发作以后,人比以前健康。
  渐渐地这种发作,几乎成了生理的需要。越唱胆子越大,被巡逻的警察撞见的次数也越多,终于麦克风里发出了警告:高声喧哗是违犯监规。再不停止就要查处了!
  不能出声唱,就在心里唱。别人能看见我右手的五个指头,依次在一张一合地摇动,没有声音
  嚼碎仇,嚼碎恨
  嚼碎仇恨强咽下
  仇恨人心要发芽
  这是样板戏,以前从未唱过,不知怎么的也唱起来了。
  歌的本性,是要朝外散发的。倒灌进去,反而更加难受,还不如沉默。
  回到沉默,回到孤独,我仍然在那小小的天井,转着无穷无尽的圈子。十七、 看神仙
  天井通向监狱大院的门上,有一个送饭的小方孔,约莫三十二开书本大小。有一块小木门,门头在外面。大门和小门之间,有缝隙。眼睛贴着缝、可以望见外面,外面是一条狭长的花圃。花圃的那边,将近十公尺外,是另一排监房的后墙。从缝中看不到墙的高处和低处,这头和那头。但可以看到花圃里较高枝头的花。大都是极普通的花,菊花、月季、秋海棠之类。下雨天花枝低垂,看不到多少。晴天花好时,我常脸贴着门缝,看那些开在水泥墙背景上的深秋残花。辛稼轩诗“残花怅惘近人开”,写的是田园景色。这里是监狱,院里常空无一人。虽然隔着木门,花所近者,唯我而已。
  从门缝里朝外望、要注意后面的动静。巡逻的武警走过时,有的不管你,有的会在上面喊一声,“喂,干什么?”我说看花,有的就算了,继续走路,有的会说,不许看。也是例行公事。你离开一下,他走了再看,也没什么。本来么,只有花草,看看何妨。
  偶有两三个园丁,来除草松土喷洒农药修剪枝叶。园丁是已判刑的犯人,他们能走出监房,享受阳光和风,与花木为伍、我很羡慕。欧阳修说,“人在舟中便是仙”,我说不,人在外面便是仙。
  不知道他们都犯了些什么事,看他们无忧无虑的劲儿,我想起八三年“严打”时被杀的那几十万青年(现在己没人提到他们了),大都在绑赴刑场时满不在乎。枪决前还要玩一场争夺较大坟坑的游戏。那份超脱,庄子难比。我想。如果他们屑於写作,说不定已经有了一个另类的《死屋手记》:没有生命意识,没有宗教情绪,也没有存在主义。
  那天,他们打开送饭的小方孔,把一根橡皮管子伸了进来,大声命令我们把它接在天井里的水龙头上。我知道,这是浇冬水。机会难得,接好龙头,我立即跑到门前,脸贴着水管子,从开着的小方孔往外看。
  三个神仙坐在地上,吸烟聊天,带着泥士的铁铣,随意地橫在脚前。风把他们吐出的烟丝吹乱,飘向四面八方,如同仙气。
  他们中的一个,看见了洞口里的我,立即厉声喝道,不许看!
  喝罢盯住洞口,见我没走、更厉声地又喝。
  接着跑过来,从外面贴看门洞,问我是不是不要命了,怎么敢破坏监规?忘了是社会渣滓了吗?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了吗?……如是训斥约十分钟,直到上面有武警经过,命令他不许高声喧哗,才停止,并走开。
  据说在奥斯威辛和特莱勃林卡,也有些人养成了模仿盖世太保的习惯,被称为心理异化。我以前写东西曾经引用。现在看来,这主要不是异化,而是人性。武警不激动,因为他是办事。神仙激动,因为他要做人。就像矮子见了比自己更矮的人,想表现一下自己的高大。
  尘心一动,神仙就下凡了。十八、 学政治
  五十、六十年代的中国人,不论是关在里面的,还是放在外面的,天天都要“政治学习”。后来减少到每周两次、再后来两次也逐渐流于形式。到八十年代末叶,好像已名存实亡。在南京监狱,没遇见“学习”,在这里,四个多月里有过两次。
  第一次是学习江泽民的国庆讲话。监狱大院里和每个监房墙上,都有麦克风。平时哑着,蛛网尘封。偶尔会响动一下,一阵噪音过后,警告个什么,通知个什麼,国庆节那天,广播讲话毕,狱方通知学习。讨论题是:1、为什么说中国共产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党?2、为什么说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3、为什么必须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4、为什么说稳定压倒一切,必须坚决镇压反革命暴乱?
  但通知后,没有具体安排,此事不了了之。
  第二次是两个月后一天晚上,管教来锁二门时,发给我们每人一份学习材料,和一个记录本,叫学习讨论,讨论题和上次的一样。说每个人必需发言,发言必须记录,记录必须上缴。材料是复印的,从版式看,来自《人民日报》。题目叫《论四项基本原则和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对立》,署名卢之超。翌日早上,典狱长在麦克风里训话,要我们这些社会渣滓人民敌人加强政治学习,说这次要反复学习十天。
  学习形式不用教,一个人念大家听,然后讨论。四十年来,里外都是如此。一想到十天动弹不得,我就发愁。但两天后,麦克风又响了,叫打扫卫生,蛛网要清除,地面要冲洗,青苔要剥刮净。打扫后管教们来检查,说牙刷牙膏碗筷面盆都要放整齐。晚上来锁门时,叫我们明天起来,一切要保持原样。次日来开门时,叫把被子折叠整齐,吃过早饭又来看,告知马上有首长来视察,叫我们坐端正,学习,文件要拿在手上,边念边听边看。
  我们照办了几遍,还没人来、就坐着等,突然间一个管教从空中走廊匆匆跑来,朝下面急促地说,来了来了,快!于是刘钧拿起学习材料念起来,我们捧起学习材料听起来。几个穿黄呢子警服的老头子,后面跟着一大群,缓缓从上面走过。过完了,放下材料,瘦子两臂高举伸了个懒腰:说:啊啊啊!胖子说,轻声点儿、还没走远哩。十九、 学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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